第37章 再赴浏阳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3-18 10:46:33 字数:5156
等吴敏树赶到湘潭欧阳家里时,江西二陈已经离开湘潭走了。
临走的时候,陈懿叔送给欧阳一本罕见的医书。欧阳小岑后来在为黄元御《四圣心源》序中说:“道光戊申,江西陈广敷溥以玉楸黄先生《医书八种》抄本相饷。其源不尽出自医家,而自唐以后,谈医者莫之能及,两千年不传之绝学,至是始得其真。爰取《四圣心源》《素灵微蕴》,锓板行世,一时医风,翕然丕变。”
欧阳小岑把二陈送到长沙,吴敏树这时候恰好到了长沙,会见了江西二陈。他和二陈在一起住了几日,叙谈经学,作诗《二陈西江出》。叙写几个朋友在一起豪饮和畅谈的情景以及离别的惆怅。诗曰:
二陈西江出,挺欲希河南。嗜道譬昌歇,淡泊饶芳甘。我从数日夕,握笑吐深谈。萧萧佛廊下,湖海朋盍簪。杂家时间作,至理要可探。豪饮见大敌,户小吾亦堪。惊风中夜至,痛哭变歌酣。客次乃吊位,霾云覆深庵。两君去奔帆,欧子亦归骖。悲欢古相续,叹息谁能参。
吴敏树虽没参与湘潭论学,他还是通过欧阳小岑的介绍,知道了陈氏二人的为人为学,知道了他二人和一群湖南才子的争论。
有感于此,吴敏树又作诗一首,在序言里说:西江陈君懿叔学受弟广敷溥皆奇士,有文章,来湘潭,余至潭,二君去衡州,读其所为诗、古文、词,有意乎其为人也。诗曰:
未往衡山从二陈,湘潭返棹意逡巡。何日洞庭湖上水,雪涛倾酒醉斯人。
几个朋友在长沙分手,欧阳小岑回去了,陈广敷去了贵州,陈懿叔去了衡山,郭嵩焘和刘霞仙陪着陈广敷去游览衡山。
几个人游一路争一路。
刘霞仙在日记中说:“每逢山水清邃,步履舒徐,懿叔时顾余谈经子疑义,举广敷旧说相诘难。当余与广敷抗辨时,懿叔在座,淡定渊默,噤不发一语。及是谈锋四射,森然挺矛戟相向,或奋髯疾呼,声震岩谷,左右侍者惶骇瞠视,亦不知何以云云也。”
陈懿叔的学识是多方面的,除开经书,他还懂兵道懂医术,刘霞仙又最喜欢谈兵道,尽管在经学方面见解分歧很大,他们的友谊还牢固起来。
这个陈懿叔竟然还会给人看相算命,而且极准。他在欧阳宅时,曾给刘霞仙、郭嵩焘、曾国藩各算了一卦,后来欧阳小岑回忆说:“时霞仙(刘蓉)犹布衣,即言其颧骨足以断制大事。谓筠仙(郭嵩焘)为今之房、杜。曾文正时在京师,推其造为杜祁公、文潞国一流人物,不能跻韩、范也。而吾独怪其言天下将大乱,戡乱之人,皆在三湘,时粤贼尚未起事,而能前知如此。”
给他们算过八字之后,陈懿叔说,“天下将大乱”,而“戡乱之人,皆在三湘”,一拨人听见之后,皆面面相觑。
吴敏树在长沙还会见了一个老朋友,他就是方桐芗。方桐芗自东安学官来,保举入京,作诗《孙宏六十始对策》送给方桐芗。
他在诗里说,孙宏六十岁了才开始应考对策,老桐你看起来还是个少年。文官在一尺深的水里难于成活,形式变化万里就想着鲲鹏展翅。老桐你来长沙而我就要离开长沙,我们正好相逢于长沙,复杂的心情平息在一笑之中。端来蓿盘我们彻夜狂饮,喝得酣醉,唱着大江东去的曲子。
吴敏树又顺道去湘潭住了几日,他要去看看功甫的课业。
一天,一个叫郭传燉的后生子来到欧阳家,说是来请南屏先生去吃饭,并请欧阳先生作陪。敏树看了一眼这后生说:“敢问这后生,你是谁啊?”
“南屏先生,您是不认识我,可是您认识我父亲呀。”
“敢问你父亲是……”
“我姓郭,名叫郭传燉,我父亲是郭百一先生,文林郎澧州学正。”
“哦,原来是郭公子,令尊曾和我一起游历岳麓书院。你请我吃饭,有什么事呀?”
“没事,没事,知道您到了欧阳先生家,您是我父亲的同学,请您去吃一餐饭自是应该;我父亲过世了,不然是父亲亲自来的。”
“郭公子,这吃饭就免了吧。”
“希望南屏先生勿要推辞,我这也是代先父完成一个心愿。”
推辞再三,敏树只好答应。等到郭传燉走后,敏树对小岑说:“这恐怕不是吃饭这么简单吧?”
小岑说:“我也是觉得他有事。”
“能是何事呢?莫非与他父亲有关?”
“对,无非是请你帮着写一篇墓志铭。”
吴敏树他们按时来到郭家,只见他家门庭整齐洁净,院子里杂种着花竹,萧野有风度品格。
小岑说:“这院子是郭百一先生罢官回家时所营造的,他白天坐在里面,吟哦苏子瞻的诗。他喜欢苏子瞻,所写的诗也就像苏诗。”
吃饭的时候,郭传燉把酒杯子滗好酒,然后举着杯子敬吴敏树和欧阳小岑,说感谢他们看得起郭家小子前来赴宴。
酒过三巡之后,郭传燉把欧阳小岑扯到一边说:“我去世的父亲虽然葬了,然而给阴间的铭文还没准备,你朋友南屏先生出了名的能写文章,愿您放在心里帮我求求他,这可以吗?”
回到桌子上,欧阳小岑就帮郭传燉把话说明了。吴敏树说:“郭家小子你真行啊,设个鸿门宴请我,我就屁颠屁颠赶过来了。”
郭传燉说:“南屏先生,您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吧。”
“哪里啊?你小子就是不请吃饭,我也是会给你父亲写一篇的——我们的关系太好了,你父亲这人太好了,他又是英年早逝,想起来就痛心。”
敏树果然写了起来,他在铭文中说:
君讳远树,字百一,别字获人,湘潭人。嘉庆戊寅举于乡,官澧州学正。君少读书,能自刻苦,博学有闻,工举子业及诗,其县人皆推许之。为人风裁峻整,人有非义,辄正言责之,闻者愕眙,君词气益厉。然其与人至为肫笃,遇人疾苦患难,隐之若身受。家故贫,君能纤啬治生,以有赢资,一丝栗不肯妄费,而兄弟之贫者,必力供给之,此其尤可称道者也。
郭传燉看过来,为自己的努力而高兴。南屏先生果然出手不凡,寥寥数语,就把父亲的品行写得活灵活现。
吴敏树丁忧期满,回到浏阳官署后,读《汉书》,作诗《后汉三贤》,评价后汉王充、王符和仲长统。
这年夏秋,大雨不止,洪水滔天,农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吴敏树看着不停的大雨,心里异常烦躁,作诗《雨水叹》,诗曰:
六月沉沉雨不止,昼寒萧飒穷秋似。胡波日夜没山来,夺取深村入湖里。良田亩值二万钱,眼看田上撑过船。人家倚山新作屋,于今走向山头哭。往闻乾隆岁戊申,湖水涨大无比伦。蜀江西堤忽暴决,横杀十万荆州民。今兹甲子周六十,恐是运数循环因。不然雨水生万物,天公胡此为不仁。秋来裁得三日晴,恶风卷地昏霾横。太阳藏匿不肯见,愁霖相续无停声。山田有禾刈不得,秋谷尽作春秧生。刈归火熯亦作计,柴薪又绝将何营。近湖作湖犹自可,山中变湖真杀我。尧年洪水方阻饥,后稷教稼徒尔为。昨夜雨势仍倾盆,东山饥蛟搅地奔。吾居闾里幸未没,人间颠倒安可论。
读五代史,作诗《五代史冯道传》。史上对冯道评价不高,吴敏树却说,冯道历五朝八姓十一帝,不离将、相、三公高位,容身保位,未尝谏诤。周世宗当权时,他却冒死直谏。冒犯龙颜干预明主,主张荒谬,幸好不庸俗。我现在老了,说起冯道长乐老的事,希望跟上这高人的踪迹。
在浏阳,邱景畦等一群读书人聚会,邀请吴敏树参加,作诗《浏阳答邱生景畦兼示诸学子》,他说,我一生喜爱的就是读书,满希望大家注重根本,不要错误地去崇尚虚假的荣誉。
虽然朝廷已经明确敏树为浏阳训导,还是没多少事做,除开和浏阳学子有点交往外,吴敏树一般就呆在家里,教几个女儿读书。孩子们渐渐长大了,书读得越来越多,提出的问题也是刁钻古怪,何氏就说:“老爷,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做甚啊?你去拔高女儿,将来只会苦了女儿。”
吴敏树说:“我家女儿与别家女儿不同,应该让她们知书达礼。”
“古人可说过啊,女子无才便是德。”
“那是说无才便是德,不是说无书便是德。”
何氏知道自己是说不过丈夫的,干脆闭嘴不说了。她以后的办法就是多花时间把女儿叫到身边教导她们做女红,让她们离开书本。
冬天来了,大雪覆盖了原野。几天后,雪止了,太阳出来了,夜里还是很冷。一天晚上起夜,明显地感觉到了寒意,喝一杯清酒暖暖身子又去睡觉。第二天想起这事,灵感来了,遂作诗《夜起》,说残雪压着茅屋很冷很冷,只有喝一杯清酒才能暖身。
道光二十九年年成不好,从三月到六月,一直大雨不止,总有一多半日子都是在下雨,庄稼长不成熟,到处洪水泛滥。吴士迈带着吴姓弟子又在吴伏一大地坪里架锅熬粥赈灾,灾民汹涌而至,来这里讨得一瓢稀粥填他的辘辘饥肠。
吴敏树在浏阳虽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看着这天下的饥民也是哀叹,遂作诗《书愁》。
他在诗里说,老百姓没饭吃确实是件令人痛心的事情,也怕因为饥饿滋生乱象。老百姓因灾失去了食物来源,剩下的事就是救荒了。何况现在还没救荒一说,灾民能有什么希望呢?不要说人心险恶,防备是因为害怕情况不详。去年秋天下大雨涨大水,大水里泡着老百姓的家。大家都说政府熟悉灾情后,希望政府拿余粮来救灾。刚进入冬天,家里就没一颗粮食了,今年入春后,家里一贫如洗。乡里到处是讨饭人,大家掘着草根充饥。山里的老百姓如此,何况是水乡的百姓?老天困在大雨里,这样的苦难如何安宁?春天豆子麦子才吃完,插田又少了秧苗。近来听说常德那边的人,有三万多人在挖掘金矿淘金。淘金虽说有收获,你拿着钱去哪里买谷呢?北方的灾情更厉害,北人向来习惯在外流浪。哀鸿遍地,鸟都飞不起来了。我家住在洞庭湖边,一半的位置依傍着山岗。听到乡民的苦楚就很愁闷,二儿子来到浏阳告我实情。家人在外架棚向灾民施粥,即使这样做也有人倒毙路途。家中余力耗尽形势又不允许,这嗟来之食也难以为继。我住在浏阳,只看见米价日日见涨。忽然传来一讯,偏远的乡下,有人劫夺,案子报到了县衙。省城传来的消息更加不好,(饥民抢粮)大官只能急忙开仓卖粮。也少有措施帮助将当期价格计算而得之价格变动因素予以排除,不能多有变革。早上起来看到太阳,其喜洋洋,到了晚上,又是大雨淋淋。船上的人说到水势,都说今年的大水不可限量。我听说古时候,体恤灾民是帝王大事。最先浸大水的叫时数,要治理它就要使用土方工程。现在的湖南,利害形势实在醒目。堵塞河道导致水患横溃,最大的隐患就在沅水和湘江。谁能把这疾苦说出来,向朝廷奏上一本?
一天,好朋友李香洲挖了一筲箕竹笋送过来,一脚踏进门就说:“南屏兄快来看,给你送甚来了。”
吴敏树过去一看,见是竹笋,就喜上眉梢说:“好啊,这是好东西啊!你们这里有很多竹笋么?”
“我们这里山多楠竹多,竹笋自然也多,只是挖竹笋的人也很多。”
“怪不得呢,你看这天不是一块好天,老是下雨,老百姓也没吃的,这竹笋起码可当粮食,我们挖它来吃,是不是与民争食?”
“南屏兄别这样想啊,你不吃不等于就解决了饥民问题,饥民是多少,你又能吃多少?”
“香洲兄说的也是,我就是想些空事。我夜里读《汉书》,总要喝一壶酒,一壶酒还未喝到一半,我就两眼昏花看不清字了,然后,《汉书》也懒得读了,半闭着眼睛继续喝酒。现在,你赏给我这等美食,我就不愁没有下酒菜啦。”
李香洲站在那里嘿嘿笑着不肯走,敏树说:“你还不回去呀?那就坐下来喝酒吧。”
李香洲说:“我今天不喝酒。”
“不喝酒?那你要做甚啊?”
李香洲笑而不答,吴敏树明白了,他说:“你是在讨我诗吧?我说呢,这天下原本就没免费的午餐。”
吴敏树走到桌边拿起笔写了一首《李香洲芸惠椿笋二物》,诗曰:
诗豪例嗜笋,殊未识椿芽。要知风味敌,须是酒人家。我常夜一壶,未半眼已花。汉书亦懒读,徒嚼空自嗟。李君窥我病,饷此二物嘉。连瓶发香闻,精办故可夸。学官分穷淡,菜肚一饱赊。顾骄万钱箸,腥秽供豪奢。明当共君饮,大醉言不哗。自无羊膏膻,何用雪水茶。
三月三日上巳节,一群浏阳学子簇拥着吴敏树去游二贤祠,二贤祠在浏阳学署后山右地。
欧阳玄号圭斋,与欧阳修同宗,元史学家、诗人,一代文豪,六入翰林,三拜承旨,总纂宋、辽、金三史,卒封楚国公。著有《圭斋文集》十六卷,还创作小说《睽车记》,开创鬼神小说之先河,以鬼神警世喻人,比蒲松龄所著《聊斋志异》还早三百多年。浏阳人民历来把欧阳玄与北宋浏阳知县杨时并称为“浏阳二贤”、入祀“二贤祠”。
浏阳学子欧阳左星就是欧阳圭斋的后代,他很向学,就在祠边一书塾里教弟子。
吴敏树游览之后,作诗一首,在诗前序言里说:文靖绍圣间为浏令,文公则浏产也。诸生欧阳左星,文公之裔,教读祠旁。余坐其斋中良久,风日清霁,花木可悦,亦庶几兹辰之适也。“文靖”是杨时的字,“文公”即欧阳圭斋。诗曰:
今日三日天放春,风暄气霁宜游人。试登高处望城邑,浏水委折山嶙峋。灵祠窈然花木里,旁有书舍笔砚陈。书声乍止出窥客,二三童子眉眼亲。龟山昔曾令兹邑,寒泉尚荐桐乡民。岂惟善政纪遗爱,亦以名儒高等伦。朔元欧阳此人杰,地气一泄生凤麟。裔孙未嫌华胄远,故宅已失流传真。我今儒官此匏系,友士未足思尚论。惜哉吾才自荒劣,两公千载为芳怜。名贤风流世不坠,古事传记谈犹新。兰亭陈迹未须慨,赏心聊欲穷兹辰。
欧阳左星读过后说:“写得好啊,登上高处远望城郭,只见浏阳河逶迤远去,山丘嶙峋。灵祠藏在幽深的花木里,旁边书舍陈列着笔砚。南屏兄啊,我这里的笔砚就是为你做准备的。”
吴敏树说:“你也是浏阳才子啊。”
“我算甚呢?比起先人圭斋公,我差了十万八千里还不止。圭斋公文才好,有政声,他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也是我们浏阳人的骄傲!”
“欧阳兄说的是,不光是你们欧阳家族的子弟要学圭斋公,就是我这样的人也是要以他为榜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