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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归来 (2)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3-18 16:07:21      字数:6291

  晴川江真是一条神奇的河,它那神秘的汩汩声,到了白天就会消失殆尽。像有的人一样,在黑夜,为事业、往事、思念所困扰,叹息着;一到白天可要为生存去奋斗,或去尽情地享受生命赋予的欢乐。
  他回梅庐已有几天,他与小邵也越来越熟悉起来。小邵也几乎影形不离地在他身边。他又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变得又幼稚又快活。他好像已从晴川江水得到了关于日后命运的某种启迪。张明总劝说他可找个人了。
  “小邵也不错,你要我……”
  “别,别,别!”他急着道。
  “别这样,我也只是与你开开玩笑。”张明道。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今天我会碰到倒霉事!”星期六早餐时,坐在他身旁的小邵吃到了一只空心馒头,脸上顿时失去了笑容对他说道。
  他笑了笑道:“那你去求梅翁保佑吧!”
  他们相视了一下,她笑了,也用开玩笑的口吻道:“梅翁保佑保佑我吧,阿门!”她又很快活了,又问他道,“我很迷信吗?”
  见她快活,他也快活。“你们这些年轻人……”他想到了自己在这个年龄时正在为肖玫的病而苦恼、奔忙。
  她侧起头看着他:“你……也算老了?”
  “怎么不老,你想?”他看着她的眼睛。他要比她大十来岁。
  “不老,我看你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只是太追求事业,不大懂得生活……”
  他似很吃惊似地看着她,又笑着道:“你说说看,我到底是怎么不懂得生活?”她总给他一种陌生感、新鲜感,这也使他感到接近她是愉快的。
  小邵也笑了。她坚持生活要比事业重要,嘲笑他对事业太认真、生活得太累了。
  “你是女孩,”他这时又笑笑道,“我也认为女的还是把生活放前面的好,但男人总是要把事业放前面的。我真害怕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他又显得沉重起来。
  她无法理解他身上的这种沉重感。她的生命正年轻,追求着无拘无束地享受生命的欢乐,对责任、义务、荣誉,甚至名利都抱超然的无所谓态度,对政治什么的更是不感兴趣;但她又对他嫣然笑着,道:“要是上面也提拔我当个科长、处长的,我也是会很高兴的。”
  他也笑了。“我不否认,人总是多少会有世俗的爱虚荣的一面。有时我也想:算啦,可以啦!可问题是还有另外一面的,我总感到,好像什么事也还没有做过……”他说时脸上始终挂着一种笑容,可心里又想到了常常令他焦灼的问题:早过了不惑之年,在学问上、事业上还一事无成,或者说没有什么可向肖玫值得夸耀的成绩。眼前的这次写书计划也可能要泡汤!他是多渴望成功,渴望成就,渴望荣誉啊!
  她又似莞尔一笑道:“我倒感到还没有好好享受过……当然,当然,”她受不了他由于猜忌而变得陌生了起来的目光,她怕他生了气,忙解释了一句,“享受在程度上差别是很大的……”她的眼睛此时也在诉说,好像在说她要的享受只是最起码的。
  他眼里又有了她已熟识了的和所喜爱的光彩。他想到自己不是也常觉得一事无成、什么也没得到过吗?不过,这时他心中又有她像一个谜似的感觉。感到她与自己和肖玫是属于多么不同的一代啊!
  
  这天傍晚,张明从外面回来找他道,“我看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张明显得很兴奋。“马路上有人贴了一张征婚启事,看的人足有半马路。你猜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张明停顿下来,看着他。
  “我猜不出。”他显得一脸困惑。
  张明笑了。“我知道谁也猜不到的。这人一定是个发了大财的个体户之类的。他说家有存款数十万,有存折为证。他本人四十(岁),要找一位三十岁以下的未婚女子做老婆,但又说什么‘属鸡、马、龙、牛的不要,本人高攀不上’,你们说这人好笑不好笑?”
  “这说明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摇着头道。
  “你们在说啥?”小邵这时来了。
  张明把征婚启事又说了一遍,又对小邵笑道:“当然你是他不要的。”
  “去!”小邵笑嘻嘻的,她是属龙的。又问,“写在哪里?”
  “就在这里过去不远,离汽车站很近的地方。”张明又道,“你们要去看,我可以带你们过去。”
  小邵看看他后,对张明道:“不去了,今天不想去了。”
  张明像感到有点扫兴似的,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满腹牢骚地道:“现在这些人多有钱!我们都将是穷光蛋啦!我们也要想办法多赚点钱了,不然,将来真的怎么办?我好不容易积了几千块钱,现在一看,还算什么钱?能买什么?再过两年,更不能算钱啦!”
  他心头仿佛被吹进了一片阴云。他又想到了出版社那个虽然也出于无奈、但总令人丧气的决定——真要每位作者包销五千本书和垫支三万现金!他虽已想好拿出所有积蓄和向朋友借(凑不足再与学校商量),但又怎么去推销这五千本书呢?他也仿佛顿悟到了社会上疯狂追逐金钱的大潮背后,除了贪欲外,还有芸芸众生的恐惧心理。在这种情况下,老百姓的不满也可想而知了。无权无势、又被日益边缘化的老百姓,也会越来越怀念昔日虽已彻底失败、但毕竟带着理想光辉的乌托邦式平等及为之的奋斗,尽管在失控下还带来过动乱和破坏。
  他暗叹了口气道:“总比大家一起穷强一些。”这是他自认为在深思熟虑下的理性结论。但是,尽管认为这是选择了一条不得不走的道路,而內心里又十分为走的这条道路必然带来的弊端、副作用而深感忧惧。
  “这倒也是,”张明这时道,“我总算也有几千块积蓄了,只是与那些开公司,做生意的人不好比。”
  “我们的改革就便宜了个体户、倒爷们!这也算‘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吗?”小邵此时愤愤不平、又仿佛信口开河地道。
  “你不是也要到国外去发洋财了吗?”张明笑道,“和你一块去怎么样?借借光!”
  “嘻嘻,”小邵笑道,“我还只是说说的。”
  他把仿佛有点紧张的目光从小邵的脸上移开。
  “其实,”小邵又发起感慨道,“个体户赚钱倒也凭本事,现在这个社会里,谁赚得到钱谁就是有本事!”
  他这时在心里想:她真是一个“谜”!
  
  临睡前他洗了衣服,缺少衣架,他想到了小邵。小邵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衣给他开了门。他看着洁白、欣长、梦幻一般的身影,怔住了。“小玫!”他差点儿叫出来。
  “你进来呀,”小邵看他站在门外不动,又道,“我要去露台上收回来,你先坐一会。”
  他坐进沙发椅里等着,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份杂志。杂志上有一篇介绍《贝多芬论》(人民音乐出版社1991年3月出版)的短文,他迅速看起来。那年肖玫用钢琴弹奏《命运》,以及他与肖玫母亲的对话的情景又出现在他脑海里。他也仿佛听到了“嘭,嘭,嘭,嘭——”命运的敲门声,与噩运作顽强抗争的声音。
  小邵拿着几个衣架从露台上回来,走向他道:“你还因早上……”她想做些解释。
  “喔,”他放下手中杂志,望着她仿佛稚气未尽的脸,浅浅一笑道,“人家只有‘吃空心汤团’的,你却吃空心馒头!”
  “你还这样说!”小邵蹙眉望着他,目光是那么悲哀、失望,而又仿佛渴望着什么。
  他的心好像颤抖了一下,想安慰她,甚至想像对待受委曲小孩一样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告诉她,他不是要故意伤害她。
  可小邵又十分沮丧似地道:“我大概会倒霉的,不是死于车祸,就是癌症!”
  “你不要瞎说!”他显得很紧张起来,仿佛小邵真会从他面前立即消失似的。“你怎么可能呢?不会的!不会的……”
  小邵轻柔地笑起来:“真的吗?”他看着她呼吸越来越急促。小邵目光里的渴望也越来越强烈。
  “乒”一声,风把房间的门碰上了。“哦,这风!”他掉头看了看。他站起来时,小邵又害怕又兴奋地望着他。可他却走向门口,把门重新打了开来。小邵瞅着他,又羞又气,内心里充满一种痛苦,心想原来自己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一个稚气未脱的黄毛丫头!可当他回到她身边时,她又恢复了平时那种无忧无虑的样子,嫣然一笑道:“你要几个衣架?”
  “两、三个就够了。”他要了衣架,像逃跑一样地离开。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老是会把这位像个“谜”似的姑娘当成肖玫!也许是她的眼睛,也许是她的青春年华,也许是她与肖玫说过一些同样的话……他把滴着水的衬衫套到衣架上去时,脑子里又想到了小邵刚才说自己会死于车祸、死于癌症的那些话。躺到了床上后,他又想:“她们为什么会说这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话啊!”
  他也已经找过那个给他写信的老同学曹士杰,可找到其家里时,曹士杰出门去了。而其家里人对他的讯问,不是支支吾吾说不清,就是干脆回答说不知道——也许她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也许怕说错了什么,将来会无法弥补。这使他更感到奇怪,觉得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他想过:信上问的什么“你成家了吧?”“生活很好吧?”“不会再回到梅庐这种小地方吧”等等,也许正是肖玫让问的!
  “她应该回来了吧?”他听着窗外传来的晴川江的汩汩声时想。这晚的汩汩声也好像特别地响。这真是一条多么神奇的河啊!一到夜晚就响起来,几十年、几百年、也许几百万年都永远如此,给人们乃至一切生灵以命运的启示。
  “要下雨啦!”他想。母亲在他小时候常对他讲,晴川江叫得最响时天要下大雨。
  
  这天半夜后果然下起大雨。第二天早晨仍然大雨如注,还雷声隆隆。整个梅江宾馆乱哄哄起来,因为本来说好这星期天组织大家去灵幻仙洞玩的。现在有说去,有说要改日再去的,有点乱了套。可在雨小了些后还是去了,只是比原定的时间推迟了一些时间发车。
  他因去过,又要去找那位写信给他的老回学,没有同去。几分钟前还热闹非凡的宾馆,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到处显得空荡荡的。他每次路过小邵住的房间门口时,更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有点后悔没跟着一块去了。
  
  午饭后,他又去找那位老同学了。
  “还是等他来找我的好,本来这样与他家人说好的。”走在半路上时,他又改变了主意,掉转头走回了大街上。
  在踱到码头附近时,正好赶上从省城来的班轮到码头。街上,迎面而来的是拎着大包小包、熙熙攘攘的人流。他远远里看到了一个人就住了步。这人就是他要找的肖家那位亲戚曹士杰,在小学和初中与他都是同学。
  曹士杰也看到了他,笑着向他走过来。
  曹士杰母亲的娘家与肖玫的母亲家有亲戚关系,因此两家虽然也可算亲戚;但已很远,也一直不大来住的,在肖家倒霉的时候,更是唯恐避之不及。这位肖家的远戚如今红光满面,双手拎满了东西。放下东西后,与他紧紧握着手,打量起他。
  他也作着打量:“你身体看上去很不错啊!”
  “看上去老虎也能打吧?空的,哈哈哈!”这位肖家的远戚得意地大笑。
  “你也在跑点买卖吗?”他看了看地上那些大包小包问道。
  “都是家里自己用的。你收到过我的信吗?”这位肖家的远戚眼珠在眼眶里转动着。
  “前些时候才拿到的,因为我不在学校里。我又正好要来这里参加一个会议,因此也不想给你写回信了。对信上说的事,我有些不甚明白……”
  “喔,我家里的人没对你说什么吗?”肖家的这位远戚显得有点紧张。
  “她们什么也没说,只说你出门了。”他如实地回答。
  “哦!”这位肖家的远戚好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地道,“肖玫的情况你知道点吗?”
  “不知道,一点不知道!”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可他又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希望人家快点说说她的情况。
  “哦……”这位肖家的远戚一对小眼珠又在眼眶里转动着,多半心里盘算着要把心中的事跟他讲到什么程度。“肖玫倒一直与我们保持着联系。”这显然是想表示两家的关系非同一般,“前些年我还为她家房子的归还问题忙了好一阵子,文革中搬进去的几家住户现在都已搬了出来,前些日子她又为这房子写信给我,她想卖了……”
  “卖了?”
  “是啊,卖了……”肖家这位这戚声音里仿佛含着一丝惊慌似的,可在捉摸了他的目光半天后,放了心地道,“她想卖了,她与你一样不会再回到梅庐这种小地方来啦!她在那里的家,轿车、洋房什么都有,是不会再想回来啦!”
  “哦!”他默然无语。一时间里,他也许是麻木了,什么感觉好像都没有;也仿佛听到的是与他无关、也是非常平淡的马路新闻似的,心里十分平静,几乎不起一丝波澜。可很快这种平静就过去了,胸中厉害地翻腾起来:“天啊,天!她不是说过非我不嫁吗?天啊……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啊!我的天啊,为什么让我碰上他?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他也感到后悔莫及:当初为什么要认为她是背叛祖国、不可救药?不过,自己不是去信说明过吗?那位“漂亮的女友”是瞎编出来的!
  肖家那位亲戚见他发楞,又转动了一会眼珠,问道:“你不到我家去坐坐吗?”
  “不,不啦!我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哦!你要乘船去吗?”
  他胡乱地点了点头,道:“你写信时不要说遇到过我!”他恳求地望着人家。他内心里非常痛苦。他本来想待到哪一天肖玫来向他求助的时候,就挺身而出去救助的——现在看来这永远也不会来啦!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了。
  而他的要求也正中了这位老同学的下怀,可老同学装着叹气地说道:“我明白了,你们都是要讲面子……”
  “你不要说了……”他伸手道别;然后各自上路。
  
  他仿佛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梅翁山渡口。
  由于几乎下了一夜的雨,梅溪里的水变成了一股湍急的浊流,在孤峰突起的梅翁山脚下冲入东去的晴川江;汇合口,惊涛拍岸,出现了回流、漩涡……
  他看着那一个个漩涡,仿佛像是一个个圆圈的漩涡。
  他感到自己正随着漩涡向水底沉去、向着另外一个世界沉去。什么事业、地位、前途、爱情,与他还有什么相干?他生活过的那个充满悲欢离合的世界,离他已是那么、那么地遥远,几乎已记不得什么了。这世界已被他远远地抛到身后去了……
  “哈哈哈!”他突然暴发出一声大笑。码头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眼光投向了他。
  这时他好像突然从梦中醒转,目瞪着大家,泪水聚满了他的双眶。
  幸好就在这时那只渡船靠上码头,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但也有一、两个人还不时地看看他,也许以为他是一个“疯子”、“半疯子”。
  “我真能让个人的痛苦压倒吗?”他不住地想着。
  天上乱云飞渡。
  他上了渡船。小小的蓬舱里很热闹:这些在镇上办完事回家的村妇农夫,碰在一起谈买卖、谈收成、谈儿女,也有的发牢骚、骂天骂地的。他坐在蓬舱口,听着这些素不相识的乡亲们的闲谈骂娘,冰凉的心中也仿佛微微漾起了一种温馨的亲切感。
  江面上的一圈圈的漩涡,此时像一个个迅速转动着、缩小着的问号。
  “……山水仍依旧,憔悴难对……”突然有一阵戏曲声从河岸上传来——是一位老乡刚从镇上购来的廉价“半导体”里送出来的——这几年,小青年中早已不时兴拎着四喇叭的录音机到处逛了;而眼下到处可见一些个体户开的摊档、店铺,用它开足了音量以招徕顾客。这梅庐镇上也有那么好几家。
  那岸上的戏曲声由远变近,又从近变远了——
  “……”
  他听大不懂、或者说听大不清在唱什么,但他懂这是家乡的戏曲,也是一种浓浓的乡音啊。
  梅翁山上盘旋曲折的青石级,被雨水洗得湿漉漉的。他拾级而上,恍若感到这里的一切还留有肖玫旧时的足迹、手泽和气息。这时,对岸还有歌声隐隐地飘来。
  走上山巅,他回头向山下眺望着肖家的那幢楼和远处掩映在绿树中的红顶白墙的母校,他又仿佛看到学生时代的肖玫梳着两根整齐的短辫,向他微笑着走来……对肖玫的这种不可磨灭的记忆,将永远是他的一种幸福、一种力量,曾经蒙在上面的黯淡色彩早已荡然无存,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以往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啊!当然,他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也可能成为一种沉重的包袱。不过,他仍在心中想着、念着:“肖玫,肖玫!肖玫……我会去看你,我一定要去看你……过十年,也许十几年、几十年……”他心目中的这个时候,也许是他能以争得的荣光作为对她的献礼之时,也许是国家真正中兴之时,或者说,当“大陆”这个词不再使某些人联想到贫穷、落后、尤其是愚昧的时候……此时他也好像比任何时候更明白了自身肩负的历史使命和命运。这时,云层中又射下几道金光灿灿的阳光;满山遍野的草木上,水珠映照着阳光,闪闪发亮。他用由于激动而有些微微颤抖的手指抹去眼角处的泪液,抬眼向更远处放目过去:山脊一重又一重的,最远处的仿佛是天上淡淡的云层——令人心旷神怡。大自然总是以其恢弘宽阔的气派,令人振奋,追求崇高与博大。他希望自己的一生,也能像山下浩荡的江水一样波澜壮阔……
  他走到了那天小邵落帕的崖边。面对滚滚江水,激风触摸着他的脸。他又仿佛看到了那块翩翩飘飞的手帕。
  “呜——”山下去兰镇的客轮即将起航。他想到了自己也该下山了,他又一次放眼远望。悠悠的汽笛,在群山间久久颤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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