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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归来 (1)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3-16 13:04:56      字数:5731

  孟纪周正带着一批师生,翻山越岭地测量晴城附近的山川地形,为建一座水力发电站作前期准备工作。他雄心勃勃,要创造一流质量和提前完成任务。阳光把他的脸晒得黑瞠瞠的,完全改变了他平时的模样,要不是瘦了点,简直成典型的彪形大汉了。由于难免的上下左右牵制、磨擦、内耗,也常常弄得怒气冲冲的。但他仍然雄心不减。只有在深夜,躺于床上听着窗外晴川江水神秘的、仿佛道说什么的汨汨声——传说有人听得懂它的话,说是诉说着世居在两岸的人们一代又一代的命运的时候,他有时也思乡怀旧!也想他心爱的女人和那些不可磨灭的记忆,特别是看了学校转来的那封颇为奇怪的信后,还几次伤心得从梦中醒转。
  那天,下着蒙蒙细雨时,往下游方向去的班船鸣叫着徐徐离开晴城码头,他正要下一条测量船,突然看到一个舱口里有人向他挥动鲜红的丝帕……可目送着客船远去,他心中纳闷起来:自己真的看到有人向自己挥动过丝帕吗?会是她吗?
  这时,船、河山、雨,像呈现在他面前的一幅淡淡的、巨大雄浑的水墨画:在白茫茫的雨丝后面,显得辽远的黛色山影若隐若现着;江面变得十分开阔,船走得越远越变得灰淡、越小……他想:要不然,那完全是由于自己思念过渡而引起的一种幻觉罢了……
  肖玫在那封责问他的来信后,再也没给他来过信的。多少年过去了,她如今在哪里?还想着他吗?都不知道!不知道!
  他从测量上下来后,回指挥所取了些东西,然后赶往上游的梅庐——他阔别了多年的故乡。他要参加省教育厅在那里召开的一个教材编写会议。当然他还要去看看灵山脚下父母的坟莹和拜访那位给他写了奇怪信、自称是肖玫亲戚、也是他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曹士杰!
  
  当他所乘的班轮到梅庐时,不仅雨停了,还从云层中射出几道阳光。他走出码头,伫立在那班轮码头与石级式的渡船码头之间的河岸上,仔细地、乃至有点贪婪地观看着对岸突兀森郁的孤峰,心潮不已。这梅翁山与他很多年前离开时,似乎没有什么多大的变化。峰顶上那座秀气的白塔,依然那么显眼。只有塔下梅翁祠的黄墙,掩映在绿树丛中,似乎比往日藏得更深了些,但也几乎没变什么。青山依旧,物是人非!他又想到了母亲业已去世,而肖玫又不知如今在哪里?他悲从中来,但他偷偷地拭去了突眶而出的泪水。
  
  他在梅江宾馆报到过后,先去了灵山脚下的父母墓地祭拜。当回来时,在在梅江宾馆颇有点现代气派的门厅里,他意外地遇到了高中时的老同学张明。张明是一家出版社派来与会的。
  “我一直在找你,”张明紧紧握住着他的手不放道,“你让我认不出了。”
  他笑道:“我像‘非洲黑人’了吧?”
  “嘿嘿嘿,”张明一阵笑道,“不像,不像,没那么夸张。”
  他们谈了一些各自的情况后,张明问道:“你的两个‘同党’呢?”
  “不谈了!”他道,“你应该知道,大头的官越当越大,现在到启州市当市长、书记了,不知他怎么当的?”
  “嗯,想不到他是个当官的料。”张明又问道,“陆文杰呢?”
  “他目前在深圳打拼,现在只管一心一意地做他的生意!”他感叹地道,“他倒是应该做官的,他有爱民之心,也不会媚上欺下。他的污点就是搞了一次假离婚。”
  “假离婚?快说给我听听,怎么回事?”张明有点迫不及待地道。
  他把陆文杰与妻子春燕离婚的事说了说后,然后道:“我也是后来他们办复婚(手续)时,才知道此前他们是假离婚。”
  “这也没什么,为了‘上调’搞假离婚的不是他一个人。”张明很理解地道。
  “现在看来是没什么了,”他道,“当时也是一桩大事情!何况那时他刚从公社党委副书记的位置上被刷下来,虽保留着党籍,但也是一个很尴尬的人,不十分小心行事不行啊!因此,他连我也瞒着!”
  “小心为妙,小心为妙。”张明笑着,很理解似地道。
  他又道:“我当时也有点想不通,春燕是一个心地很善良的人,怎么会在他落难时竟狠心地离弃他?谁知他们搞这名堂!”
  “现在他们都在深圳吗?”张明猜测道。
  “是的,他女儿也在那里了。”他忽然想起了阿跷王惠奇,便问道,“你知道王惠奇,那个腿有点一跷一跷的——有消息吗?”
  “阿跷王惠奇,”张明道,“他与我同一年上的大学,后来留校的。他在有些圈子里已小有名气。开始他是什么都骂,从组织到人,从制度到政策。后来,他总是发表些惊世骇俗的言论,不过,核心就是两点:‘全盘西化’和‘全面私有化’。”
  他心情很复杂地感叹道:“他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也未免太幼稚。”他想到了龙岭的张校长,又道,“极左极右总是不大好。”
  “你说他太幼稚?”张明问道。
  “或者说,他没有记性。”他道,“他忘记了我们是从‘半殖民地’过来的!在这个信奉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谁会真正与你讲平等?否则,也不会成为‘半殖民地’了。也许还有人把你看成‘黄祸’哩!”
  “黄祸论”是成形于19世纪的一种极端民族主义理论,宣扬黄种人对于白人是威胁,白人应当联合起来对付黄种人。
  “想不到你还有点政治头脑!”张明似乎很好奇地道。
  他想,我也读过一点马列、毛选的,你是不知道,可陆文杰、大头他们都知道。不过,他又问道:“他好像有个表舅在北京的?”
  “有的。”张明道,“可他早已与这表舅断绝了来往,因为他表舅几次警告了他。”
  “嗯。”他点点头,内心矛盾地道,“他真有点过分了。他是停留在‘否定阶段’跳不出来了!”
  “你说什么?”张明仿佛没听清他说什么,追问道,“你说他是……”
  他轻轻一笑道:“应该到了‘否定之否定’阶段,可他还停留在‘否定阶段’不肯出来了。”
  “你原来对哲学也大有研究!”张明又像惊讶、又像不信地道。
  他心想大头他们还叫过我“孟克思”哩!但他轻叹了口气,又问道:“还有其他一些同学的消息吗?”
  “我一直在外,也不大回桐州,也不大知道其他同学的情况了。”张明道。他们的同学应该大部分还是在桐州工作、生活的。
  “嗯。”他又感叹道,“许多人都不知去哪里了?风流云散啊!”这时,他想到肖玫,神情黯然,默默无语。
  “回忆是痛苦的,不去想它也罢!”张明笑道。
  这句话,他记得在什么书上也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是那本书了。他知道张明只是为了幽默一下才套用了此话的,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趁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张明又兴致勃勃地拉他去玩梅翁山。“你的老乡们都说山上有一尊神,非常灵的,哈哈!”
  “那要看你的心‘诚不诚’啦!”他也笑笑,那张被日光晒黑的脸膛上,嘴角处的硬纹也仿佛变柔和了些。
  他们来到了与晴川江交汇处的梅溪渡口,梅庐镇这面的石级式的、宽大、高高的码头上,还没有几个人。只见清波微荡,倒映着孤峰突起的梅翁山和明亮的天空。但走近看,水面上倒映的山、树、宝塔,都是一闪一闪地晃动着的。
  当他们轻轻说着话时,张明突然叫道:“那不是小邵吗?”
  “哪个小邵?”他不清楚张明指的是谁。
  张明重新用手指了一下。“省教育厅的,刚分那里不久的研究生。”
  “喔!”他心想,原来是负责报到的那个小女孩。
  “你们也上梅翁山?”小邵显然因为有了伴而感到很高兴。她穿着白衣红裙,柔长的乌发像马尾一样耸在脑后,充满着现代女性的魅力。看上去,与张明相当熟悉似的。
  他默立在一旁听他俩亲切交谈,心里却想着张明在路上刚告诉他的一个不大好的消息:可能要每位写书的作者包销五千本书和先垫付二、三万元印书费。要是真的这样定下来,他将怎样推销这五千本书?学校肯不肯垫支这么多的钱呢?他感到心中很无底。
  当他发觉小邵在打量他时,仿佛吃了一惊,目光一动不动地与她的目光接触在一起。他从她的目光中,恍若看到了一种所熟识的东西。但他又想到了肖玫——这是经常出现在他脑海里、记忆里的闪闪发亮的、不肯磨灭的身影。
  “你叫孟继周——你写的那份提纲,我看过,字写得很不错。”在摆渡船上,小邵挨在他身边时主动与他搭话。显然,她有着一种优越感。
  “内容呢?内容怎么样?”他显得很紧张,仿佛这位小女孩对他的编书提纲,操着生杀大权似的。
  “内容好不好,我说不上了。”小邵向他淡淡地笑了笑。
  他为自己刚才那种笨拙相感到不自在起来,也有点恼羞成怒,可他的确很讨厌这小女孩身上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那种优越感。
  渡船靠上梅翁山脚下的河滩,他们下了船,踏上了上山之路。
  他们拾级而上时,一束束阳光从参天古木的树冠隙缝中漏下来,金光万缕;石级路上跳动着无数个闪亮的光点。越往上走,从树枝间作俯视,脚下的梅江就变得越狭窄,像一条细长弯曲的白练;彼岸梅庐镇的概貌则越清楚。镇上新添了不少五、六层高的新楼,竖立在密密麻麻的人字形屋顶间。他家住过的那间房子已无法找见,但他找到了那幢掩映在粉墙和绿树丛中红色的楼——这里埋着他多少童年往事!泪水禁不住地在他眼眶里打起转来。
  当他们走到半山腰那座写着“望江”两字的石亭时,有一艘从晴川江下游开来的班船,鸣叫着,在这突兀江边的梅翁山下,向北拐了个大弯,由晴川江驶入梅溪口,向梅庐镇码头上靠去。船后,水面上留下了一道巨大的弧形航迹。
  “孟校长,”小邵问他,“你乘过这种船吗?”
  他不习惯地看了看她,回答:“经常乘的!”
  小邵觉察到了他的口气的生硬,用恳求理解的目光望着他。这使他不好意思起来,他口气变缓和了些,说道:“我老家就在这梅庐镇上,小时候出门读书就乘这种客轮,记得那时的船比这还要小,跑得还要慢……”
  小邵好像很惊讶地听着他娓娓道起往事。
  “继周,快上来!”这时,张明已跑上山巅,回头呼着他和小邵。
  他向小邵迅速看了一眼后,加快了脚步。
  山顶上,婷婷玉立的古塔旁,在文革时期曾被改作过小工厂的梅翁祠,早已修葺一新。他向张明介绍道:“相传,古时候有一老翁,在这梅翁山侧的梅树下结庐栖身,行医济世,时人尊其为梅翁,山也因此得名。后人又盖了这祠,永祀纪念。可现在这梅翁山上一棵真正的梅树也找不到了,只有梅翁祠前还有几棵腊梅——那不过是一种落叶的灌木而已。”
  他们跨进了梅翁祠里。梅翁的偶像又成了人们顶礼膜拜的神灵,祠内挂满了写着诸如“有求必应”之类赞语的彩幛旌幡。
  “我们也求求梅翁保佑吧!”小邵走到他身边道。
  “保佑什么?”
  她们相互注视着。小邵先温柔地笑起来,非常整齐的牙齿在她丰满的红嘴辱衬托下,显得更加洁白明亮。她仿佛没有确定的思想。他望着她无忧无虑的天真笑容,既感到有一种轻松感,仿佛自己也年轻起来;又感到沉重,他又想到了肖玫,想到了他们这代人的命运。
  “这是人类的悲剧:总是自己造神,自己膜拜!”从梅翁祠里出来时,张明不无感慨地道。
  他明白张明话中的深意,但有点不以为然。他想到在龙岭与那位张校长的话——“只有毛主席一心为人民”,想到了在学生家看到几乎每家每户都把毛主席的像贴在房子正面的墙上……
  “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傻!”小邵此时又似感慨,又似问着他道。
  他走下着那淡紫色的石阶时,说了一句:“我们干的,往往是自己不知道的。”
  小邵不尽理解地看着他,希望得到进一步解释,可她很失望。
  他只管自己在心中顺着自己的思路想着:如果在人们由于恐惧、无能为力,而幻想奇迹、渴望奇迹,就会不是造这样的神、就是造那样的神,因为人们的生活里还需要神……但是,也不尽然,人民是永远不会忘记一个为老百姓做过大好事的人的,像悬壶济世的梅翁、私自放(皇)粮的七老爷……
  这时,小邵听张明说着什么,远远地走到他的前面去了。当他发觉这点时,又多希望她还在自己身边,好像突然也有话要对她讲似的。他也对自己感到不满起来:人家问着自己时不想讲,人家走开了又想讲了!“人真是怪啊!矛盾啊!”他在心中感叹着,又想到了自己对肖玫的矛盾态度:本来不满她、恨她;可失去了她后,又这样思念她、呼唤她,脑海里、心坎里无时不刻没有她的影子,仿佛自己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她……
  小邵和张明这时已走到山顶的一个悬崖处,站停下来后,小邵回头望着他,还扬起手中的小手帕。他心中怦然一动;当然,他清楚那不可能是他的肖玫,也不可能是他送于肖玫的那块红丝帕。但他加快步伐,走到了他们身边。
  “多美啊!”小邵指着山下的晴川江。
  他点着头,也觉得心旷神怡:天空又高又远,而远处绵延的群山只现出一抹浅浅的黛色,罩着一层淡淡的、仿佛微微颤动着蓝雾;晴川江蜿蜒地向东淌去,两头都淡淡地消失于遥远的天际;宽阔的江面上,风帆点点……他大口地吸着气,仿佛要把这大自然的雄伟气魄和令人振奋的力量都吸进心里去。
  “小玫,我们……”他一侧头,顿住了。
  小邵只管冲着他笑。她笑时,那只柔和的小鼻子也好像笑着。“手帕!”小邵手中的那块小手帕被风吹走了。
  他伸手去抓,可抓了个空。
  手帕向山下一直飘落着,成了红红的一点……
  “我去找。”
  “你别去!”小邵拉住他一只手,“看,多好看!”
  他一回首,四目相触。他盯住着她那透明的雾沉沉的眼球深处看着。反映在她那又大又善良的瞳仁里的世界更是何等美好!她撒开手,脸已绯红。“已经看不见啦!”她道,目光变得更楚楚动人了。他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时想到,她身上的那种优越感也许是她自己所没有感觉到的东西,那末恰恰是一种天真的表现。他似乎突然喜欢起了她。
  这天吃过晚饭,他又独自走出宾馆,一个人上了梅翁山。梅翁山上几乎没有第二个人。这时夕阳西下。天际处,晴川江两岸层层叠叠的群山,都变成了紫褐色的一抹,与天边珣丽的云霞连成一片;在那轮金边闪闪的通红火球下面,泛动着金红色的波光。他本来想从那些远山中,辨认出龙岭(山)的,但哪里可能,也许凭肉眼根本看不到龙岭的。
  他放弃了徒劳的努力,坐于山顶凉亭的一角,默视着这落日的辉煌场面,想到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想到了永衡的存在,仿佛得到了晴川江水的神秘启示,他的心境又变得平静了、轻松了,不再像上山前那么紧张和焦灼了。从山上回来的路上,他也相信自己已克服了内心里对孤独的那种恐惧感。
  “孟校长,你去哪里了?”他回到宾馆时碰到了小邵。
  “别叫我校长,”他看着小邵不解的脸道,“你也叫我孟兄吧。”
  “你们一个叫他‘张兄’的,一个叫你‘孟兄’的。”小邵又开玩笑似地问,“‘孟兄’,上梅翁山了吗?找到我的手帕吗?”
  “哦,我没……”他显得有点负疚似的。“我是去看落日了。”
  “你真的去梅翁山啦!那你为什么不叫一声?”小邵望着他的眼睛问。
  “下次去,叫你。”他避开了她似诉说着什么的目光。
  这天晚上,他失眠了。他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向窗口处。窗外,在朦胧的月光下,江对岸黑黝黝的山脊绵延起伏;江面上,航标灯时闪时灭着……
  他凝望着窗外,久久发呆,也仿佛倾听着晴川江水神秘的汩汩声,想听出究竟对他暗示着些什么。他决定第二天一定要抽空去找那位给他写奇怪信的老同学曹士杰,也许能从他那里搞清楚许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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