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二陈论学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3-17 09:22:02 字数:5061
道光二十七年,敏树仍在家守制丁忧。
八月间,吴敏树在武陵送走了毛西垣,并没有立即回到吴伏一屋场来。杨性农来到了武陵城,他缠住了吴敏树。
敏树与杨性农作多次长谈。杨性农拿来七篇写他们家人传记的文章给敏树看,请敏树帮他写序言,这在敏树实在是件难事。如果拒绝,无疑就得罪了这位同年;如果接受,他又极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情,不管你认不认识,都要讲好听的话,而且还要熟读他们的资料。到八月十六这日,终于动手作文《杨性农家传序》。
离开杨性农后,敏树回到了吴伏一屋场。
其实,他用不着慌张,回来也没事做,就天天带着四姑五姑读书。
这年,四姑六岁,五姑四岁,两个小女孩都很聪明。
敏树说:“四姑,《论语》你已经读完了,再学甚呀?”
四姑说:“我不知道,爷说学甚就学甚。”
“那我们就继续读四书,学习《大学》好么?”
何氏这时候插嘴说:“老爷呀,四书是男子的课业,你还是教她刘向的《列女传》吧。”
四姑抢先说:“我知道《列女传》啊,好多故事我都讲得出来。”
敏树说:“那你给我讲两个试试。”
“好吧,我讲吧。以前,有个帝王有两个妃子,一叫娥皇,一叫女英。这个帝王原名叫舜,他的父亲母亲都很凶,他的弟弟也很懒惰;这舜却很孝顺父母亲。母亲不喜欢舜,喜欢那个懒惰弟弟象。即使这样,舜却能和一家人和睦过下去。周围的人看见了,认为他很贤能。尧帝禅让天下时,众人就把这个舜推荐给了尧帝,尧帝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舜。这两女儿就是娥皇和女英。娥皇和女英不认为自己是天子的女儿就可以不劳动,他们和舜一起下地干活,持家谦恭勤俭,恪守妇道。”
敏树听后就说:“我们家四姑讲得很好啊,很能说啊,你知道甚叫妇道吗?”
“我知道呀,就是女孩子要遵守的道德,比如贞洁呀,孝敬呀,卑顺呀,勤谨呀等等。”
“四姑你怎么懂得这多啊?你就是个六岁的孩子啊。”
“我听我娘讲的!”
这时候,五姑爬到了敏树的腿上坐着,用手揪着父亲的耳朵,嘴巴里叫着:“不要听,不要听!”
“你姐姐不是说的很好么,为甚不要听呀?”
“就是不要听,就是不要听,不听姐姐的,要听我的。”
“好,我们都不说话了,专听五姑的。五姑你要说甚?”
“我要背书,我背唐诗。”
五姑不等别人批准就开始背了起来:
“《春思》,李白,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月下独酌·其一》,李白,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敏树呵呵笑着说:“我们家五姑了不起啊,读的全是李白诗,怎么只喜欢李白诗啦?”
“他这个人好耍呀,他说花丛里藏了一壶酒,喝着它去相亲。”
五姑的解释让敏树笑岔了气,母亲何氏也笑了起来。
敏树说:“五姑呀,姐姐现在要读《大学》啦,你可以读《论语》吗?”
“我不读《论语》,我还是读唐诗。”
劭端这时候说:“老爷,有个事我想问问你啊,我是家里最大的女孩子,为甚老是叫我四姑呀?”
“你没问过你娘呀?”
“没问过,我怕老娘也不知道呢。”
“是啊,你在我们家女孩中是老大,可是,你在爷爷的孙辈女孩中,排位第四,所以你叫四姑,善端叫五姑,蒿儿叫六姑。”
“这样啊,我还以为是从大哥起排位排下来的。”
熊谷初既是敏树的朋友,也是云松的朋友,云松去世后,他还没来过吴伏一屋场,也没去云松坟上祭拜过。这年腊月,熊谷初来到吴伏一,敏树带着他去了云松弟弟坟上。
熊谷初祭拜后叹了口气说:“云松太年轻了啊,真是好人命不长。”
敏树说:“我也是想不通,云松的身体一向比我好,一场病就没人了。”
“黄泉路上无老少就是说的这事吧,扭命不过。”
敏树说着说着,眼泪出来了。
敏树陪着熊谷初一起去了郡城,邀约李在庵、吴芸台、胡湘舲,几个人在岳阳楼同饮数日。分别后,敏树作诗《砚北贫居士》寄给熊谷初,诗曰:
砚北贫居士,湘南老寓公。门标隋智永,庑隐汉梁鸿。交分论多日,平生自古风。云烟贻素友,意气不衰翁。失喜家僮报,何来径路通。笑才盈一握,泪已堕双瞳。往岁高轩过,吾庐乐事丰。(壬辰岁亡弟半圃曾邀谷初至家,流连弥月)人琴千古恨,梦影十年中。胜地吾州著,诗人几辈同。名楼横醉墨,晚雨挂晴虹。(余集楼记字为联,谷初为书以揭楹)。仙鹤狂吹笛,长蛟怒挽弓。飞扬奇语大,落拓布衣雄。絷马情何极,歌骊兴乍终。湖波声未寂,樽酒会仍空。白社联宗昺,丹砂访葛洪。愿君珍岁晏,莫遣滞愁穷。
转眼到了道光二十八年,大舅哥何锦云正月十九做六十岁寿。
何锦云在福建官场为官十年,把一个清官做到了家。他预计自己寿命只在六十岁左右,便在四年前辞官回到了坪桥何。
正月初五那天接拜年客,敏树带着家室来到了坪桥何,几兄弟坐一起说起了何锦云庆生之事,何锦云的意思还是安静为好。
敏树说:“大舅爷,这恐怕不行。您想啊,您在福建时,福建人就要给您庆生,他们一不是您家人,二不是您亲人,三不是您乡人,为甚呢?只因为您为政不邪!”
何锦云说:“我这不是从福建回来了么?我这不是离开了官场么?”
敏树望着何锦云弟弟何悫庵说:“二舅爷你说说,你对老家的事情比大舅哥熟悉,你是个甚意见?”
何悫庵说:“我的意见,这庆生活动还是要搞的。这一嘛,大哥自己给自己判流年,说只有六十岁寿,现在,大哥就要过六十岁生日啦,还活得好好的,这不应该庆贺吗?第二嘛,人呀,许多人别说活六十岁,就是五十岁也难达到,大哥却活到了六十岁,这难道不应该庆贺吗?这三嘛,大哥的名声早已在外,我们上下荷塘,我们南乡,我们巴陵县,谁都知道他的美名叫何善人。为甚叫他善人呢?他做好事做多了缘故啊!”
何锦云扭他们兄弟不过,就同意了给他庆生。给何锦云庆生不只是他一家人的事情,在坪桥何,乡民早就盼着这一天快点儿来到。
在那天的庆生宴上,敏树拿出自己为大舅哥撰写的《何浣溪外兄六十寿序》读了起来,他说,大舅哥辞官回家已经四年了,在家乡做善事一天比一天多,家乡人争着为他祝寿,大家祝他健康长寿!
回到家里,还是闷闷地过日子,作诗《闷起》,说烦闷一来,舍弃了忧愁远望,片云开启了野天。
毛西垣去贵州前后四个年头了,实在有点想他,作诗《怀西垣》,说西垣兄久旅南方,三年过去了,我已两鬓如霜。明月照着空荡荡的房子,今晚上我就来到了西垣兄身边。
这不就是做梦吗?是啊,经常在梦里梦见西垣兄。
吴敏树丁忧假期已过,来到浏阳官署赴任。浏阳好友张小华在读过吴敏树诗集后题写了四首诗,兼以送别。敏树读过之后,作诗四首,次韵答之,诗曰:
诗句聊为尔,群儿浪自尊。不知千载外,能有几人存。发兴同春鸟,消愁共酒樽。风骚漫推激,大雅敢轻论。
我负鸰原痛,友朋多得知。文章惭轼辙,心事即牙期。影独形相吊,声孤听易悲。似君悼亡句,余首亦低垂。(拙诗多伤余弟,小华特称之,小华悼亡亦多感人之作。)
早岁不自料,读书期致身。儒冠今老叟,长揖向时人。燕雀非难饱,蛟龙亦未神。君才出州佐,犹自待为真。
满酌篱筵酒,珠玑赠复多。新知情不浅,佳兴近如何。浏水连湘浦,寒流有去波。因书免酬和,愧未敌高歌。
三月二十日,共曾祖父的堂弟树堂去世了,年仅四十一岁。他也是个读书人,科考多年,没考取个举人,一生的期盼随着他冰冷的尸体进入坟墓。
一年来,敏树研究司马迁《史记》,终于有点眉目了,三月底写完《史记别钞序》。敏树说:我读《史记》,私下里咏叹古今谈文章的人,一定推崇司马迁序事的长处。
在浏阳观看农民插秧,作诗《观田者治秧畦欣然咏之》,诗曰:
十家田事及春晴,布谷声中响水耕。尽道种秧迟不得,桐花时节过清明。
江西新城陈懿叔、陈广敷兄弟来到湖南湘潭欧阳小岑家做客,一住数月。欧阳小岑邀请罗泽南、刘霞仙、郭嵩焘兄弟、罗研生、江忠源、左宗棠以及吴敏树来家与二陈论学,成一时盛会。
罗泽南指着陈懿叔说:“都说你们二人是新城二陈兄弟,你们真的是亲兄弟呀?”
陈懿叔笑着说:“你仔细看看,我们二人是亲兄弟吗?不过,我们二人都是江西新城人是不错的,人们通常称我们为‘新城二陈’。”
“你们所学有不同吗?师傅呢?谁是你们的师傅?”
“我们所学不同,我钻研的是经学。你知道甚是经学吗?经学指的是六经,即儒家经典。你知道儒家经典有多少著作吗?根据《四库全书》统计,经学著作有一千七百七十三部,二万零四百二十七卷。你知道‘经’是甚意思吗?《说文解字》说,它就是‘织’的意思,看见过织布机吧?上有经线纬线,‘经’就是经线。”
“懿叔先生,两万多卷经书,您不可能全部读完吧?您如何读书的呀?”
“这是当然,我读最好的书。经书里最好的书就是儒学十三经,亦即周易、尚书、诗经、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左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论语、孝经、尔雅、孟子。”
“这个十三经您都背得下来么?”
“怎么,你要考我呀?你如果要考我,我就要和你打个赌,不知你愿意否?”
“懿叔先生是国学大家,我哪里敢啊!不过,我们湖南倒是有个可以背十三经的人,他叫吴南屏,只可惜现在还没来。”
“是吗?你们湖南还有这样的傲人呀?”
“敢问懿叔先生,海内还有堪比懿叔先生的人物吗?”
“这当然是有哇,京城伯言先生就是我的老师,我跟他学了古文作法。”
刘霞仙这时候问陈广敷:“广敷先生,您和懿叔先生真的不是亲兄弟?”
陈广敷笑着说:“我的家学渊源可深厚啦,我乃陈道之后人,陈守稻孙,陈用光之从孙,翰林院庶吉士陈兰祥第三子也。”
“谁是陈道之啊?”
“本朝初年著名的文学家、理学家是也!”
“广敷先生,你看啊,我们这几个湖南佬就是几个粗人,您说话就说口语行吗?别之乎者也了,我们读书时接触最多的就是之乎者也。”
“那行吧,霞仙先生,我就怕你们湖南人学问太高,看不起我们江西人,故出此下策。”
“刚才懿叔先生说他学的是经学,曾向伯言先生学习过古文义法,不知广敷先生学的是甚?谁是您先生?”
“我和懿叔兄一起师事过伯言先生,向他学古文义法,但我和懿叔兄还是有区别的,外人说我天资超迈、才气宏放、性情豪迈。我这人不喜欢科举,懿叔兄是豪士俊杰,我一般与他同游,所以,别人称我们为江西二陈,或者称新城二陈。”
江忠源说:“两位陈兄,有个问题想问一下你们啊,你们新城陈氏,名满天下,是不是就你们二人最傲呀?我听说有个叫陈浮恩的也不错,以侍郎身份在军机大臣上行走,还做了山东巡抚。”
陈懿叔说:“这个陈浮恩呀,亏他也姓陈,真是辱没我们陈姓。”
陈广敷接着说:“别提这个人,我们只当他不存在。”
“可他就是存在呀,他的大名就在皇上那儿摆着呢!”
陈懿叔说:“那又如何?尽管皇上知道他的名字,也还是个鼠辈小人啊。”
“你们二陈如何这么反感他呀?”
“他的心思在于钻营官道,我们心思在于钻研学问,我们不是一路人。”
郭嵩焘这时候说:“我们还是说学问吧。据我所知,我们湖南学人和你们江西学人所崇奉的学问是有区别的。比如我和曾涤生、刘霞仙几人之所以成为密友,是因为我们都崇尚程朱理学,你们崇奉的却是陆王之学。”
陈懿叔说:“这是当然,我们认为,陆王之学就是比程朱理学高明。”
“愿闻高见。”
陈广敷接上来说:“有两栋屋子,一栋是茅草矮屋,一栋是华丽大厦,二程兄弟和朱熹就住在那茅草矮屋里,而陆九渊和王守仁则住在华丽大厦里,程朱住在那种矮屋子里,能看得远么?”
“广敷兄此言差矣,人的见识与居址似乎并无关系。”
“比喻虽有缺陷,大体还不是不差的。住在矮屋子里的人,目光必受到限制,其见解必不能达于天下。住在华丽大厦的人,目光高瞻,极尽辽阔之宇,据千仞,揽八方。”
左宗棠这时候插话说:“据我的理解,程朱理学根本特点就是将儒家理论构成一个哲学体系,一个信仰体系,并使它逻辑化、心性化、抽象化和真理化。这有何好处呢?这使得理学具有极强的自主意识,形成了理高于势,道统高于治统的政治理念。这又有何好处呢?它可以抑制君权,实行平民参政议政,而且还改变了人们的天理观、天命观。”
陈懿叔说:“我觉得陆九渊这人比程朱他们傲多了,他强调人的本心作为道德主体,自身决定道德法则和伦理规范,使道德实践的主体性原则凸现出来。你们知道鹅湖之会吗?吕祖谦想要融合他们两家之说,结果呢,分歧更大。你们知道朱熹邀请陆九渊讲学白鹿洞书院吗?陆九渊以《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为题,直指学者之痼,致使闻者无不汗颜。你们再看看陆九渊在仕途上是如何做的,他革除积弊、理政有方、政绩显著,他在荆门一年半时间内,政行令修、筑荆门城、兴办教育、修郡学贡院,监狱里竟没有一个囚犯,受到当地人的赞许。他最后殉职在荆门任上。陆九渊死后,许多人扶着他的灵柩痛哭,以致街道堵塞不通。陆九渊为学主张‘不立文字’,反对学人埋沉于书册间,所以他本人的作品很少。我们二陈正是他的爱徒。”
陈懿叔说到这里,大家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