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西垣入黔

　　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后，西方列强成为威胁大清国的心头大患。敏树一直在为朝廷焦心，他一个文人又说不上话，遂作文《御夷私议上》《御夷私议中》《御夷私议下》文，为朝廷抵御西方列强献计献策。敏树认为：夷寇的长处就是大炮和诡计，他们的短处就是格斗和力气，要战胜他们，就要避其长，击其所短；夷寇还一个短处就是不远万里而来，后勤供应必然匮乏，要战胜他们，就要切断与他们的物资流通，海防要用屯军的办法。敏树认为，防御夷寇有三大难事：兵力衰弱，一也；形势分散，二也；财力不足，三也。要解决这些问题，只有任人唯贤而赏罚分明。敏树还认为，我国目前最大忧患是台湾和鸦片。英国最强大，他们对台湾虎视眈眈，又通过鸦片贸易来削弱中国的国力，所以，国人应该把注意力放到这二者上去。
　　尽管如此焦心，敏树的建议只能锁在抽屉里，到不了朝廷。
　　这里先按下吴敏树不表，再说毛西垣。
　　毛西垣到达陕西后，遍游名胜古迹，看一处作一首诗，还要兼着辅导唐鄂生，一点也不轻松。
　　一天，登上万寿阁，西望华山，感慨系之，遂作诗《登万寿阁观华山作歌》，诗曰：
　　盘空浩气凌秦关，人间哪得有此山。寺门叫绝惊一仰，岚光四射开心颜。中央山顶疑蓑疑笠复疑草，道人云是松杉古柏青斑斓，万寿阁前地如海，一笑登临足千载。却思前夜梦中来，信有精诚动真宰。细从根趾望至颠，青冥上接知无边。岩腹游僧小如豆，倒攀铁锁缘秋烟。须臾紫雾半山起，公超作市长五里。黄河练影暗关中，白昼雷声生地底。有如万马奔腾，失鞭棰峰摇石动，瀑布之泉更乱飞。坤轴无端怕倾圮。山灵怜我气不舒，起唤长风为扫除。司寇峨冠霄汉外，仙人露掌东南隅。咄哉幻事无不有，顷刻阴晴一回首。置身恍惚在空中，天上芙蓉落吾手。我嗅芙蓉花，气与芙蓉清飞扬。转作故乡想，君山虽好犹嫌平，铲兹携去置湘水，赤岸便可夸蓬瀛，白云如绵满山谷。上界真人骑白鹿，珠宫贝阙闻妙香，举头呼吸通天皇。玉女舍情引素手，殷勤赠我明月珰。旁有羽士忽大笑，生天慧业君非常。道书数卷请相授，此是太上真文章。我言神仙原渺茫，飞升仅见李伯阳。不如及时饮美酒，兴酣一转三百觞。华山之云入我庭户，突兀苍茫，高睨万古，东流浩浩，昔人不来，唐宫汉阙安在哉。昌黎韩子苦束缚，苍龙痛哭堪嘲咳。君不见长安城洛阳道，货畚王郎好怀抱。人生感会各有时，谈笑○云未为老。
　　敏树后来看到这首诗评论说：每见人效李白诗体，辄嫌其空浮，不欲许之。如西垣此作，意兴独到，真能拢括万象，不愧谪仙之豪矣。此诗余录西垣稿中无之，而闻其有此题作，深以逸去为憾。秋白艮莒自京师录寄故人此卷之末，文章之在天地富，自有不可磨灭者耶。然以此益思西垣，逸稿中必多有奇作矣。
　　清明节这天，毛西垣带了唐鄂生外出游览，自韦曲至牛头寺、望樊川一带，感叹久之，归憩兴善寺，作诗四首。其一《皇子陂边戴笠行》，其二《指点终南隐翠微》，其三《墓田左右觅残碑》，其四《数遍平冈屐齿痕》。
　　在西安城游览华清宫，作诗八首。
　　不久，毛西垣由陕西进入四川。道经定军山武侯墓祠下，从僧人所得铜蒺藜一枚，云耕者出之土中。
　　来到陕西汉中宁强县滴水铺，作诗《滴水铺》，诗曰：
　　驿路将通蜀，人烟尚带秦。峰高猿抱子，树密鸟呼邻。贳酒新醅贵,编茅小户贫。崎岖吾不恨，尘世等劳薪。
　　敏树后来读到这诗说，起联就不简单，超然名联。
　　经过宁羌道中，作诗《宁羌道中》，敏树后来读到这诗说，诗人入蜀，靸喜效杜，然如王阮亭集中，奉使栈道，刻意五古，其情失真，景色殊亦不似，可谓寿陵学邯郸，失其故步者矣。西垣穷贱旅游，郁塞苍凉之悲，与地相触，有不类杜陵不得者，惜其间原有五古数篇，已亡其稿，所存五律，如此上数篇俱高，作诗必道真性情，又云穷而后工，信乎然已。
　　毛西垣经过剑州，作诗《宿剑州》，诗云：
　　南关雨逐北关雨，小剑池流大剑池。三国英雄都是梦，百年人物不多时。涪江似线穿难定，蜀道如天到始知。我比放翁还蹭蹬，苦吟呼酒莫教迟。
　　走蜀道，作诗《蜀道闻猿》，诗云：
　　青天通一线，乱石客心惊。衰鬓连根白，啼猿更数声。敏树读后评曰：数诗纯似唐人旧作，却自有己意在。又作蜀道杂诗几首，敏树读后评曰：诗人到剑门例说奇苦，此偏洒落得甚。
　　毛西垣来到四川德阳罗江白马镇，在庞统战死沙场的地方凭吊英雄，作诗《落凤坡吊庞士元》，敏树读后说：切士元本传，落笔潇洒。
　　道光二十七年夏，唐树义调任湖北布政使，毛西垣跟着过来。他对唐树义说，自己想去唐树义家乡贵州，目的是想去采访那里的苗民，观看他们都有何生活习性。
　　唐树义说：“西垣兄你去贵州，我家鄂生当如何办？”
　　“我当然是带着他呀，叫他同我一起观看贵州苗人生活习性，也教他一点诗文。您尽管放心，我会把一个好好的有进取心的鄂生交到您手里。”
　　“这我倒是相信，读过你的诗，既知道你的诗才，也知道你的为人。我就是想不通啊，你为甚一定要去贵州，那里很苦很苦的，与苗人打交道也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我不怕苦，我就是个苦人，一生都在饿肚皮。一个人只要能忍受没饭吃的苦，那甚苦也不在话下的。”
　　“西垣兄你可说出了一条道理啊，我看也是如此！”
　　二人就把这事情说好了，唐树义去武昌履新，毛西垣带着唐鄂生去贵州采风。
　　善化黄黻卿光禄时以翰林假归，与毛西垣同舟嘉鱼江中，西垣拿出在秦蜀道上得到的铜蒺藜给黄黻卿观赏。
　　毛西垣把唐树义送到武昌后就返回了洞庭湖，他没回家，径直去了武陵。吴敏树听说西垣到了武陵，立即从浏阳动身，前往武陵。二人是在资江船上会合的，久未见面，果然是亲切，敏树遂作诗《同西垣由资江入武陵》。诗曰：
　　资江才作一溪流，曲曲湾湾转转舟，前路送君天更远，碧云凉树入新秋。
　　敏树望着西垣说：“西垣兄呀，你已经走遍了大半个国家，这一去又不知要走多远啊，你就不想家么？就不想老朋友了么？”
　　“南屏兄，我当然也想呀，家是港湾，是我泊船的地方，何得不想？朋友是我手足，是我连心的人物，何得不想？”
　　“那就不要走了行么？”
　　“这大概不行吧。南屏兄你见过苗人么？我们谁也没见过，唐树义就见过。他说他们贵州苗人能歌善舞，也很蛮，他们的许多习俗是我们无法理解的。我就是要去看看，苗人是我们大家庭一员，我要去关心他们。”
　　“我们湖南也有苗人吧？何必走那远？”
　　“不，贵州苗人才是真正的苗人，湖南苗人快要汉化了。”
　　来到武陵，龙阳江岸有个地方叫杨阁老，明朝太傅杨嗣昌之墓就在这里。二人游览之后，感题二绝，作诗《论才差欲过乌程》《身后焚丘也作屏》。
　　在武陵和毛西垣一起住了几天，西垣要远行了，敏树作诗《武陵别西垣》，他说，送别西垣来到武陵路，西垣要离开了，路却还很长。
　　毛西垣离开武陵，来到武溪，作《武溪吟》，自序曰：武溪吟，忆南屏也，望之不见，怆然独吟。诗曰：
　　武溪深复深，片帆从此去。溪水荡人心，情人在何处。白马湖边水，湾湾更曲曲。持此同伴湖，秋波䉣谁绿。朝见木瓜出，暮见荷湖滩。荷湖想莲子，木瓜心里酸。君如故乡树，我如天际舟。树好舟难系，黔南天尽头。
　　敏树后来读到这首诗，作注释说：道光丁未，西垣自京还里，仍往贵州，余与偕至武陵始别，出此词所为作也。《水经注》：湘水右合同柈湖。今所谓铜盘湖者，余居近之，齐召南水道提纲，又谓之同伴湖，故诗中云。
　　毛西垣来到武陵桃源县，作诗《泡江渡》，诗曰：
　　抛江渡口地名恶，罗家湾里狂风作。云愁雾惨沙石乖，顷刻船从天上落。舵师大声叫天公，浪花泼入不容脚。船头忙乱争卸帆，忽被风吹断帆索。天旋地转头目昏，同人面黑身失魂。篙橹纷纷逐波下，船唇作底逃无门。倒风一转船忽正，溺鬼身边得微命。重生丁未七月中，惊定相怜复相庆。我生忧患日憔悴，岂料江湖还作剧。自斟浊酒祭余生，更洒眶中未流泪。
　　敏树读后说，袁简斋遇风云：编诗不编前甲子，堕地重生从此始。此重生丁未云云，纪事纪年不似袁诗之轻脱矣。又西垣以七月生，尤非浪笔。
　　毛西垣带着唐鄂生一路西行，来到邵阳，携酒食游筀竹山，作诗《漏勺泉歌》，诗曰：
　　筀竹山如万龙走，渴涎一滴成井口。气机呼吸地脉活，佳名漏勺相传久。去年闻此未一到，细询知在黔灵后。今秋八月日十九，我方病足嫌山陡。唐生解事好少年，肩舆早唤携醇酒。出城大笑眼光豁，有似暗室开窗牖。斜穿萝径任陂陀，倒挂云梯还结纠。山坳亭覆一丈碑，大刻圣泉字如斗。初观明镜起玉奁，忽觉旋涡生井臼。中央水准涨渐高，叠二寸钱坐相守。须臾浸满复消歇，反掌按之平指拇。噫嘻万事无不有，探源直是玲珑手。此中无水煮清泉，如何沸水偏盈缶。或云井与海潮合，月轮朓朒同鷇鹁。郢州潮泉作雷吼，桂阳潮泉应申丑。梁山二泉雌与雄，互为消长分左右。三桥有井与此同，百盈百竭清且浏。天公刻漏要生成，以月作壶理难剖。我言人事亦如斯，升沉顷刻知谁某。唐生不饮我独醉，绕井百回日至酉。揶瓢漱口挹乳膏，坐爱亭前好田亩。
　　敏树读后评曰：入苏几化，触手通灵。
　　毛西垣路途跋涉，终于到达贵州，作诗《老松为颐园老人赋》，诗曰：
　　老松拿云生古洞，中有清音集雏凤。八公爱此十八公，淮南小山相伯仲。万牛回首挽不来，老仙一笑苍颜开。公不惭卿卿似长，平生应在太邱上。世间富贵谁较多，大耋生儿实奇样。雪作须眉云作衣，再卌三年李元爽。今年走谒咨清谈，不信翁年九十三。使欲从翁学长寿，翁言无术师彭呥。记曾单衣苗洞里，椎髻花裙拜日跪。片言箐路生阳春，救得千人万人死。我闻此语矍然起，延年此药世无比。松根何必长茯苓，但听书声便心喜。书声细和松韵长，黔山当作芙蓉冈。他年稳向鸡窠坐，更着新诗几百曩。
　　毛西垣住在水口寺，在这里看到的贵州苗人与湖南苗人果然不同，苗人女子与汉人女子更有区别，苗人女子与男子同进同出，肩负着养家重任。苗人特别喜欢跳舞，跳月跳年。西垣与之亲近，询问他们生活习性。后来，又过了一段日子，到过多处苗人聚居地，写了一百首《黔苗竹枝词》，他介绍说：道光丁未秋，余旅寓黔省东门外之水口寺，门临大道，群苗男女往来如织，皆通晓汉语。因诱与谈，问跳月跳年事，至悉复杂。
　　这时候，远在贵州的毛西垣想到了吴敏树这个老友，便翻出敏树题写的关于吕仙亭旧作，读着读着，喜爱上了，提笔作《次韵南屏吕仙亭感旧之作》，诗曰：
　　黔城有客思岳州，意行恍惚登西楼。吕仙亭子亦游到，烟波瞬失愁开眸。前年秦蜀恣远游，云梯石栈穷搜求。他乡岂若故乡好，买田终作菟裘谋。忆昔九龄岁在酉，郡城童试时方秋。登楼大笑吕仙醉，诗如湖水滔滔流（仆九岁时登岳阳楼谒吕仙像，有句云：我亦能吟客，公真大醉人。时皆传诵）。可怜湖水滔滔流，幼童老矣今白头。白头坎壈更羁旅，那须海屋多添筹。君今作达计良是，妙诀一言狂饮耳。手携道人当崖邱（亭中道人善饮，君诗及之），便向亭中了生死。遨游乡里即神仙，落日天涯思渺然。销忧王粲难成赋，辜俍城南买酒年。
　　秋天的黔东南，连日阴雨，凉风习习，作诗《水口寺秋望》，诗曰：
　　凉入寺门秋，风光豁远眸。渔翁招白獭，苗女跨黄牛。雨气将沉树，河声欲上楼。异乡独留滞，愁思浩难收。
　　敏树读后说：“雨气、河声”一联，似习见语，实新句也。记西垣又一联云“兵戈闻遣戍，风雨罢登楼”，乃道光初江华瑶乱时作，与此同用楼字，皆名句，不愧唐人惜，前诗稿逸无全篇，附载于此。
　　西垣又作诗《贵阳水口寺寄怀子方方伯》，诗曰：
　　往日才名山斗瞻，近年情谊漆胶黏。谈深始信真豪杰，醉误犹呼老孝廉。群鸟附君桐叶凤，小鱼嗤我竹竿鲇。茫茫那是千秋业，惭愧秋来白发添。
　　大好东门水口寺，小溪峰叠万芙蕖。墙披蕉叶夜听雨，船载鸬鹚朝捕鱼。下酒自吟新创句，游山如读未看书。坐中只欠唐夫子，片语能令磈磊除。
　　毛西垣在水口寺住了些日子，离开它的时候有些舍不得，遂作诗四首，诗曰：
　　游子忆客程，一霎已千里。邮亭与传舍，意过疾如矢。寰中原幻妄，何处定居址。征马换旧槽，盆鱼唼新水。鱼马皆不知，牵移随所止。今兹水口寺，缘只半年耳。老佛不说法，说法应如是。
　　溪月意恋别，娟娟上人衣。举觞与月语，多情如汝稀。我生无根蒂，飘若杨花飞。不如石龙船，万劫为渔矶。昨夜梦先垅，清明吾已归。觉来启窗槅，黔山青四围。天影忽以暮，客心空所依。因兹感佳月，老泪时一挥。
　　寺前苗男女，状貌皆蠢愚。女苗背蔬菜，男苗负薪刍。花裙杂椎髻，奔走如羊猪。呼来试问讯，语言亦未殊。家住万峰顶，跳走生粗疏。风俗人见怪，我苗有古初。汉语未及半，苗语声相呼。张颐互拍手，似笑儒生迂。明日别汝去，城中看画图。
　　陆行常念舟，舟行常念陆。人情易转动，有似车中轴。溪头看耕渔，桥上遇樵牧。此间虽可娱，见惯已成熟。入城住园亭，绕星观水竹。主人即我是，顷刻抅新屋。浮屠不贪恋，桑下可三宿。
　　敏树读后评其三曰：黔城多张买诸苗图状者。又评其四曰：苏诗人学之亦易，似而得其禅秀为上此，自有天分，不可强也。西垣晚颇喜苏，常为其弟子。唐鄂生评钞一本，正此寓贵阳时，此数诗在苏集，亦当为胜作，虽由所渐者，然终非才分不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