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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致信性农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3-15 23:13:06      字数:5309

  何氏生了孩子,许多家务事不能自己做,敏树只能学着做一点。他变得忙起来,一是要做家务;二是他的交际范围在浏阳已经扩大,浏阳士子慢慢地知道了他的名声,有事情也写信来求他帮忙。
  浏阳孝廉邱俪云在他叔父邱界轩死后,将其诗文遗集寄过来给敏树看,请敏树为他叔父诗文集写点文章。敏树写信问了一些情况,得知邱界轩也是个读书人,多次参加科考,多次绊倒在考场上。最后,他清醒过来,遂放弃科考,选择了学医。到晚年,他的医学在浏阳地界很有名气了,觉得这人很是不错,遂作文《邱界轩时文序》,文曰:
  今之世,士惟游场屋取科第,必由乎是,而成学之士,以为不足为,于是文日益卑,而若前世之能为而可称道者无见焉!虽有能者,亦不见称于人,而又无所遇合以终其身者,世乌从知之!余来司训浏阳,孝廉邱君俪云,以其叔父界轩君所为文,属余论定。余读之,果所谓习于圣人贤人之言而有得者,故其为文,与前世之能者相似也,而仅仅以试童子受知于郡守,五六冠其曹,入学食饩,卒不合举场以死,余悲之,为抉择其尤者,几三十首,而归诸邱氏。余又闻界轩君善能为医,既不得志,则务精其术以求活人,今浏人之言医者称之。盖其为人沉力而用意深,不苟于所事如此也。
  九月间,敏树收到了梅曾亮为父亲撰写的墓志铭《敕赠修职郎太学生按察司照磨衔巴陵吴君墓表》。梅曾亮按照敏树提供的材料叙述了研田公生平后,就研田公散谷万石一事做了专评,他说:
  自三代后,道德衰而游侠盛,俗之贵道德反不如其慕游侠,岂非便其利而然哉!然古之民无甚贫富好德者无所因而施而轻财之义,固道德中所自有者也。以事之,未见于古也,遂谓自游侠者倡之,儒者避其名而不复权其义,世因以儒之行病,不广大,岂所谓能宏道者乎?君学道人也,散万金不以概其心,是宜表之,以诏世之儒而利于物者。
  一晃半年过去了,道光二十六年春天,欧阳小岑邀请吴敏树去湘潭他家里玩几天,他安顿好家人之后就动身了。
  到了欧阳家,只见小时候的阿韶已经长大了。阿韶不再叫阿韶了,人们都叫他欧阳功甫。他都二十岁了,长得人高马大,敏树都认不出来了。
  就是欧阳小岑,敏树也是十年不见他了,真是有点想。二人一见面,就拥抱着不放手。小岑指着大儿子阿韶说:“这是我家犬子功甫,不认得了吧?”
  敏树摸着功甫的头说:“是啊,我抱他的时候,他也就是几岁的模样,眨眼间就长成大人啦。”
  欧阳功甫连忙笑着说:“吴伯伯好,我也是好久不见吴伯伯了。”
  小岑说:“南屏兄,叫你来湘潭,一是好久不见叙叙旧,二是请托一事啊,看你能不能教教我家功甫的课业。”
  敏树说:“我如何教得了功甫啊?我们不在一地;再说,功甫出类拔萃,已是人中龙凤了,我还如何教?”
  “南屏兄有所不知,功甫所学,和南屏兄如出一辙,也是喜欢古诗文,不喜欢时文和试帖诗,他不想去参加科考,但是他喜欢做学问。凭我的眼力,他比南屏先生差太远了,所以,还请南屏兄指点一二。”
  “小岑兄,你这么说,我还是可以考虑,只要不是像唐树义聘用毛西垣一样就行了。说指点也谈不上,我就和功甫互相切磋吧。学问没有止境,谁也学不满一桶水,我们就取彼之长,补己之短吧!”
  功甫当即拜吴敏树为师,这是吴敏树收到的第一个弟子。
  在湘潭欧阳家里待了几天,敏树一多半时间就和功甫在一起,先检查他的学业功底,然后指导他读一些书籍。
  从湘潭拐到浏阳,在浏阳过了几日,教谕问他是否丁忧期满,他说还未到期,教谕吩咐他去长沙办差。四月初八日这天,敏树母亲忌日,他正好在长沙寓舍,作诗《四月八日值先慈忌辰旅寓长沙泣赋》。他在诗里说,四月初八是如来佛的诞生日,在我却是母亲的忌日。创痛深重是母亲的养育之恩断绝了,仁爱割断是无往来的原因。侍候和护理生病的母亲嗟叹没有功绩,我的晚年还要做人。母亲患病三年,风里树一样飘摇;养育我四十载,梦中春天一般温暖。坟墓封土虽已就绪,牛眠之地的占卜未必是真。不幸望着万家烟火,希望一抔黄土能够安葬我的慈亲。葬人的圹法传给了我的朋友,各色囊经或许是有神灵。我这次旅寓长沙并非浪迹天涯,若是远道则是试着去求助画家周询。因为长沙下雨就一直停滞此地,孤身一人住在旅馆里。悲伤几席作祭奠,我的眼泪洒满了湘水。
  这时,朝廷已经明确了吴敏树的职务,为他补官浏阳训导。敏树得到这消息,冰凉的心并没得到半点温暖,训导就训导吧,芝麻粒大一个小官;小官就小官吧,小官也有小官的品质。这么一想,他的心情又豁然开朗起来,遂作诗《闻补官浏阳训导作》,诗曰:
  白发儒冠重,功名那更论。微官清自贵,末学道难尊。地近休怀土,山深亦避喧。匡衡且随牒,吾已愧平原。
  办差完毕,敏树没直接回去,而是来到了浏阳学署。
  浏阳有个狮山书院,敏树有时候也去那里讲授几堂课。这不是他自己要去的,山长曹西园孝廉是他过去在岳麓书院游学时认识的朋友。这天,敏树经过浏阳狮山书院,作诗《爱子精庐好》。他说,在白云深处开讲席,在花树外俯身耕种土地。只有我把这里当做了书房,这里却没有松竹居啊。
  没事做就沉下心来做学问,他开始研究《孟子》。《孟子》是四书之一,还在秦石畬先生书塾里读书时就读熟了的,孟子散文开启了论辩文先河,是汉文化的典范。这件事做了半年时间,到八月基本成熟了,于是,编成《孟子别钞》。八月二十四日作文《书孟子别钞后》。
  敏树认为,孟子在那时,一个人高举先圣王的终极真理,写文章发议论,用来晓喻天下之人。我读孟子之书,私下里窥看他的所学,大致是以性善实践为根本,以行事合乎道义养浩然之气为功用,他把这个思想推而出之,为先王不忍心之政治,本末终始,分条列举,秩序井然,他于当时纵横形势之说,公孙龙坚白诡辩破碎之便利,都无空闲时间去诘难,独独地驳斥杨朱墨翟学说以正人心,罢黜言论有利于好战之徒而崇尚王道,他的言论都关乎万世之忧患,时间越久远而更加可信。
  道光二十七年春,敏树再去湘潭欧阳小岑家,一是去看看老朋友,二是去看看欧阳功甫的学业长进了多少。
  在欧阳家住了几天,和功甫交流了读书心得,遂返回浏阳,临走时作诗《丁未岁湘潭留别晓岑》,诗曰:
  昔年登君堂,长跪谒二老。秋灯觞信宿,意气家人好。当时两年少,妄意飞腾早。蹉跎计吏车,日遣髩丝皓。悲思湖上别,垂泪向君道。幸皆有老亲,寸影桑榆保。惊风连夜急,痛哭对苍昊。欢愉两地空,生理一时稿。今来一何言,哽咽诉衷懊。各有块独身,俱为霜后草。平生事干禄,颇不在温饱。矧今已天穷,荣贱任颠倒。遭逢譬泉流,勿使涨行潦。令名诚可期,不辱以为宝。
  三月十三日是清明节,这一向,敏树老在读明初文豪吴中四杰之一的高启的诗文,想着儿子快要参加乡试了,就为他写了一首试帖诗寄给他,标题是《赋得清明无客不思家》,他在标题旁注明是“得家字五言八韵”,诗曰:
  才到清明节,风光故里夸。几人同作客,微我独思家。此日新槐火,他乡问杏花。归心分路远,望眼一时遮。上冢前年记,群儿笑语哗。纸钱非故陇,旅馆漫停车。惜别曾攀柳,言旋悔及瓜。屡吟高子句,书感寄吾巴。
  还在头年,敏树同年中举的武陵人杨性农写信来,述说他读古书心得以及拜会长沙郡守陈吉安不得的事情,敏树给他回了一封长信,写得声情并茂。他写道:
  敏树再拜奉覆性农年仁兄左右:
  前承委点校大文,负恃爱好,辄竭愚虑,惟无以仰称高明之怀,而妄庸訾议是惧。不谓过蒙鉴许,以为粗知文事,重复增寄巨稿,手教谆谕以古人居丧不废讲学之义。敏树近以小祥在庐下,未遂辍弃文史也,而于性农深推谢之,可乎?敢复妄有商订,伏惟宽谅而览究之,幸甚!
  窃惟古文云者,非其体之殊也。所以为之文者,古人为言之道耳。抑非独言之似于古人而已,乃其见之行事,宜无有不合者焉。今性农之文,于古人之言,庶乎近矣。虽然,窃独有所甚疑,而以为未至于古人之为者。则送陈吉安之序之所云也,性农岂有求托于吉安,假光宠于吉安者?性农非有求托于吉安者,非假光宠于吉安者。其亲贤善友,而欲偕之于道,素意固然也。而愚所不然者,性农学于古人,则当从孟氏之道,立身名于时,而今也师宋钘之余教,以强说为高,行无益之谋,而滋俗人之议,甚可怪也。不观《孟子》乎?《孟子》陈先王仁义,运天下如反掌。当世之人,苟得而用之,其利泽于人,至无穷也。然而王公卿相,非先礼焉弗往见也,其人苟自可就见者,虽先礼焉,犹弗见也。《孟子》岂不欲以其道救当世之急哉!所以然者,身不重,则道不尊,虽日持道以强语于人,犹暗投夜光而遭按剑,于世奚益?而于己甚伤,故弗为也。
  夫当世之人稍贵达者,其庭下走趋之人必多,彼直以一世之人皆然,无有异者。故其居己甚恃,而视人也甚轻,亦势使然也。吉安以三十之年,出翰林,守名郡,意气故如盛矣。性农偶道长沙与之旧识,一投刺焉其可也,至再不遇,不俟其答谒而终往造焉,则何怪他人之讥议也。性农固曰,此吾友也,能好善者也。其官位又非骤高,不至简礼于我,其有他故焉?未可以是罪而弃之也。则未知彼其亦曰,此吾友也,是其来也,将进我以善者,我之官位不足以骄此者也。其然乎?其未必然也。然则性农待彼诚过,而所以自予,乃非君子之道矣。
  夫君子之行,岂一端而已?其于世人,岂能无受其非诋?要于嫌疑之际,犹有可以自处者焉。尝怪韩子之言道,必称《孟子》。孟子不见诸侯,而韩子促数呼号于当世大官之门,求衣食焉!何哉?唐之世,士率家于官宦,无乡里之业以资其生。为韩子计者,不若是,则家口数十,皆将穷饿以死。韩子以为饿而死者小道也,不足以明吾之志节,故遂往求焉。然犹大声疾呼之,高自期许,不屑屑卑乞,岂不以其所为若是者,且贬吾志而乏吾气哉?然则韩子之心,可谓甚苦,而其事犹可以无讥焉!若夫君子将用其所学,以博济一世之人,则必曰请之而后告也,求之而后与也,道未有不出于是者矣。故尝试论之,今之世,朝廷设科举以待士,士或伏处岩穴,养高名以待征请,虽近似于古,究之于义则未然也。何则?科举之设,上之人固请而求之矣。虽公车十上,君臣之义,犹无害也。至于诸公贵人之交游,窃以为不见之义,当在于此。其或穷困待馆谷以活身家,则韩子之事,可择而取焉,其他则非吾之所敢知也。性农往在京师,以亲贤取善为名,高名士为达官者,交之殆遍,议者遂有名士经纪之目。其言遍于人人,辱相与商治古文,当以古之道相切劘者。故因送吉安序极论之,伏惟鉴其狂愚,少留意焉。梅郎中所撰先墓表,谨录奉览,所谕卜地毋惑风水之说,敢不敬承?渐寒,惟珍重,不宣。
  杨性农读过敏树书信后,自愧弗如,他仰视着高山,长时间拍手说“斯文韩文也,吾败矣。”他认为敏树这封信达到了韩愈古文水准,遂叫他弟子抄了几封,一封寄给唐镜海,一封寄给岱云,岱云读过后也是觉得这个吴南屏了不起,开始重视起他来。
  一时间,敏树这封信在朋友间广为流传,欧阳小岑读后说:“直抉无隐,交游中能有几人?”
  王子寿看了后说:“性农得太丘之广,南屏得仲举之正。”仲举是南北朝时期陈国大臣,品行端正,称誉当时。
  孙子余读过后说:“吾终服膺南叟之言道之至文之本也。”这里的“南叟”即指吴南屏。
  敏树这封信的特点就是说话直截了当,文字严谨无漏。
  杨性农收到这封信后,在当年冬天里就给敏树回了一信,对自己去拜会陈吉安之事再做申述。今年三月间,杨性农又给敏树写来一信,仍是说这件事。敏树看着都有点不耐烦了,想了想,还是给杨性农回信吧,再一次把自己的观点说清吧,于是,他复信道:
  敏树复白性农同年兄:
  庐下忍斋教授所递到去冬赐覆手书,及今三月十九日寄字,乃知我兄已奉尊太孺人之讳,相去一湖外,吊唁阙然,身既祥除,而前书事理,尚有须分明者。夫人有狂率如敏树,肆为苛议,以绳批我兄,我兄不惟重受其意,而又能爱好其文辞,此其如为人,岂今世之所有哉?此余所以心折,尤欲终厚之也。
  前书论亟谒陈吉安之非,岂不知吉安官不过一郡守,而又我兄宿交,非他达官未识面者比耶?所以啧啧言者,徒见兄平生雅游,以为于古大贤之道,或有未尽合者,故借规之云尔。且往者兄与吉安,交相贤也。至如前岁简礼于兄,乃其中情得,毋有不相贤者与?吉安之为人,尝窃闻之毛君西垣,云其人温雅纯实,君子人也。兄贤之不为过,亦以见兄之勤勤于吉安者,果无他也。然则彼之于兄,乃似有不相贤者,则何与?噫,此岂不可以知矣哉?微独我兄,虽敏树亦与有惧于此也。
  往者癸巳丙申之岁,会试京师,时余方诩诩挟文卷自好,私愿观览天下英贤,以壮其意。顾独谬妄喜自矜重,不肯望门陈谒,以此寂无知遇。当时同乡喜名之人,或务为收召联络,欲邀致之,乃至变色相拒。所以然者,彼非有道义文章,足为一世楷模之实,乌足走趋天下士耶?此固鄙人素意然也。而甲辰赴选之日,携有所钞选归文之本,项君几山,浙士喜学,见之兄所,首来乞录此书。余因于彼处见梅翁伯言,与语意合,遂相往来。朱伯韩闻风好事,亟来相就。邵舍人王户部辈,自以类牵引耳。然而当时侪伍之间,已有疑余皆缘我兄,以猎取时名者矣。世风衰薄,士率千百人无一二能自树立者,大都仰人气息,以壮容颜而已耳,固宜或者之指及我也。
  何太史子贞,余自重其能书,往访不值,即无答礼,而伯韩居台中有声,为人意度洒然,又与余一面,即以事别去。南归之后,意未能已。曾一寓书傍缘古文之说,勉以韩欧立朝之事,遂尔寂寥,无复回问。用此观之人之情,竟如何哉?眼前官职声名小欲过我,何须深心避之,无得轻与酬酢,何则彼诚有所不能忘者,而又以我为不忘乎彼也。区区之心,尤欲切磋我兄者以此,敏树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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