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洋彼岸 (2)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3-14 17:46:06 字数:5490
“小姐,海本先生来啦。”她的贴身侍女梅香走上露台禀告。梅香叫惯了她为小姐。她也喜欢人家仍称她为小姐。
她闭着眼睛考虑了一会,道:“我不想见他!”可梅香刚要举步走开时,她又道,“你让他来吧!”
“小姐!”梅香提醒起自己的这位女主人,显然她不赞成女主人接见这位叫海本的浪荡男子、女主人昔日的丈夫,她对他的所作所为极为反感。
肖玫睁开了眼,并摘下太阳镜,看着梅香,友好地笑着道:“你让他进来吧!我知道怎样打发他。”
“好吧。”梅香好像理解了其意。
“你顺便告诉一声小青,让她送两杯咖啡进来。”
“嗯。”小梅香退了出去。
“你还指望他会改好吗?你对也仁至义尽了。”她仰望着没有一丝云彩的蓝天,心中仿佛有个声音在问她。
自从她从一个寄人篱下的“大陆女”,成为了一个巨额财产的女继承人。这位前夫已找过她两回。第一回,他带来了从她手里收回去的婚戒,这枚四克拉的钻戒是他家的传家宝,据说还受过“魔咒”。要不是受过这传说中的“魔咒”,也早就被他放到赌桌上去了。他怕真的像“魔咒”所言:“谁卖掉它,必下地狱。”
“借我十万(美元),我把这钻戒抵押在此,等我做生意赚了钱,我就来赎回。”海本说这次真的要与人家合伙做生意,急需要一笔资金。
“我可以借你十万,但不要戒指作抵押。”这钻戒既是他们结婚信物,也是离婚的见证(物),她因此不想再碰它。
海本高高兴兴地拿着十万支票走了。但他哪里是去做生意的?有了钱,他又带着不三不四的女人去赌场鬼混了。不久,十万元钱像流水一样花光了。
他第二次又带着这钻戒来了,他说生意上资金周转不过来,需要“调头寸”。她对他怀疑,但又无证据,又给了他五万,这次她让小梅香把戒指收了起来。由于不放心,她去私人侦探公司,雇了一位私探。真相大白后,她吩咐下人不让他再上门。因此,已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到他了。
几分钟后,海本摆出一付对什么都不怎么在乎的轻松样子走上阳台来。一看,就使人感到他是个浪荡、无耻之徒。他已是第三代美籍华裔。他不等肖玫开口就在旁边的一只躺椅里躺了下来,并道:“哈罗,你不反对吧?”
“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肖玫讥嘲地道。
“哦,大有进步!”海本玩世不恭地笑道。“几年不见,到底也有点美国观念了。当初你这样开通就不至于离婚啦!我想你是需要我的。我可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
肖玫大笑起来:“我心里同样装满了与你同样的想法,因为在你眼里,我已有足够的钱,又很傻吧?”肖玫说到这里,突然沉下了脸道,“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吧!”
“先别急么!”海本笑道,心想这女人同意见我只是为了如此羞辱我!哼,这个冷血动物!瘸子!海本心里骂着,脸上仍然笑着。“你连一句温情话也没有吗?我们毕竟做过一阵子夫妻么!”
“你快说吧!来干什么?不然,我要叫人把你撵出去!”
“哦,别这样冷冰冰的,这样不可爱!我刚才还说你(思想)开通了呢!”
“别卖弄嘴皮子,我一点也不爱听。”肖玫眼望着天空道。
“女人还是温柔点……”这时小青送咖啡上来,在他们身边的小茶几上各放了一杯。等小青退走后,海本拿起咖啡杯,举了举,又道,“好,看在这咖啡份上,我就原谅你了。”他喝了口咖啡。“我考虑让你回到我身边生活,你看怎么样?”
肖玫被他这种厚颜无耻弄得又气又好笑,摘下眼镜愤怒地对他叫道:“你是看准了我的钱包!你以为我还会拿钱来供你吃喝嫖赌吗?”由于发怒,她那张东方型的典雅美丽的脸蛋也扭曲了。
“娱乐,娱乐,什么吃喝嫖赌——说得多难听啊!”海本仍笑吟吟地道,“别这么不开通啦!我也没有限制过你,你为什么不找几个情人呢?我知道,有不少个男人要向你发动进攻呢!我们现在就脱衣服,好吗?”他说时抬头望了一眼远处躺满了人体的海滩。
“我想你没有别的话,可以走了。”肖玫这次没发火,她意识到对这样的无耻之徒发火犯不着。她重新带好眼镜,摆出一副不屑理睬的姿态。
“为什么不再谈谈呢?几年没见了,总有些话可谈谈的么!”
“去找你那些心肝宝贝谈吧!我与你早已没什么好谈的了。”
“看来,你还得需要我给你开导开导。你以为这世界上会有真正的爱情吗?现在那些围着你转的那些男人,你以为他们就真的那么爱你、喜欢你吗?他们可能比我更看重你的钱袋子!”
“这毋须你费神啦,你可以走了。”肖玫从躺椅里站立起来,这表示她已不能容忍他再待下去了。这时,守候在露台门后的梅香迅速走出来,用憎恨、厌恶的目光看着海本。
海本站起来。“借给我二十万吧!拿到钱我就走。”
“这就是你来此的目的吧?可你休想再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她近乎凶巴巴地道。
“我会还的,等我做生意赚到钱后,我会加倍还给你的。”海本不肯走。
“嘿,你还做什么生意?花天酒地就是你的生活,拉斯维加斯的赌台就是你的生意场。”她道。
“你都知道了。”海本摊了摊双手道,“这次是应应急,这几天一直手气不太好!”
“你找别人去借!”她道。
“十万,行不行?”
“不借。”
“五万吧?”
“我说过一分钱也不借!”
“一万,就一万吧!否则我今天午饭也成问题啦!你要我像流浪汉一样,饿着肚子去人家吃食店门口排队领一份救济粮吗?”美国有不少餐饮店,到了晚上时会准备一些打包的食品施舍给流浪汉。因此到一定时间,这些店的门口外会有一些流浪汉排起长队。海本提到流浪汉时,口气是那么轻蔑,其实不少流浪汉比他要好得多,他们只是犯过诚信方面的过错,再也找不到工作,不是像他这样只要花天酒地的生活。
她想,看来这无赖今天不借一点给他也是不行的,肖玫心里思忖着道:“给你五千,快离开,我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你!”
“五千不是太少了吗”
“我说五千就是五千了!梅香,你拿给了他后,送他出去。”
海本跟着梅香离开阳台时,耸了耸肩说了一声:“中国人总是中国人!”他说这话的口气与中国国内大城市人瞧不起农村人,说“乡下人总是乡下人”时轻蔑的口气相仿。
“小心你的舌头,再不走,五千元也别想拿了!”肖玫冷冷地道。
海本耸耸肩,这次没说什么,跟着梅香离开露台。
“梅香,”她又叫住了梅香,“你把那只戒指拿来,还给他。告诉他,我与他再也没一点关系了。”
当她重新躺回到躺椅里时,感到浑身乏力。她有点后悔没听从梅香的劝告而见了这个无赖,她是完全可以不见的,至于说要还他那枚戒指,那完全可以叫梅香在楼下还给他的。她倒也不是心痛被他敲去五千块钱,这点钱如今对她来讲虽不能说是九牛一毛,但也算不了什么?而是他的话,把她的心深深刺痛了。她不能不承认他的话是一针见血的。对那些现在围着她转的年轻漂亮的男士,她也知道都是盯着她的钱袋,谁会真心爱上一个冷若冰霜的女瘸子呢?“也许他说得对,不应该冷冰冰的。”她想。可她对男人已彻底失去了信心,燃不起一点热情——这全是因为碰到的两个男人都伤了她的心,特别是那个她曾一心一意爱过、完完全全信赖过的男人,一再伤害了她!但她现在想起了他,想到他的失踪——不知是真是假?但那位亲戚这次在电话里又说实在无法找到了——她眼窝里又全是泪水。
这时,他在她心中仿佛变得无比高大起来。他出身于卑微,一度又身陷逆境,没有工作,也没有钱,但他坚决拒绝了应该可以收下的钱。她相信,他当初拒绝姑母给他的钱,绝对不是厌钱少,而是不想让瞧不起他的姑母再小瞧了他。这与她那位死皮赖脸要钱的前夫,是一个天,一个地啊!想到这里,她又张眼看了一下明亮、广阔的天空。他现在又在哪里了呢?她仿佛在问这茫茫的苍穹。那年离开他时,只知道他是回了县城,去找那个临时在教育局工作的同学,因为这个同学说有个临时代课的岗位可给他介绍。从后来的信上看,他像在龙岭(山)——她难以忘怀的一个地方,是在那里代过课,或在那里做过什么事的?看起来日子不是最好过。当然她相信,不管他有什么遭遇、什么困难,他是不会沉沦,不会屈服的。从信里看得出,他没有沉沦,依然还在拼命维护着国家的尊严,自己在信里稍流露出对国家的不满,就受到了他严厉的指责。在最后那封信上,他是那么地信心满满,又豪情万丈了。现在看来,他是确实认为自己奋斗了,崛起了!已有了“出息”。诚然,他与同时代的许多人一样,身上也早已不再有过去那种“共产主义”热情……但此时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前景,是无限的希望和光明——改革给整个社会带来了勃勃生机,又有多少人相信起奇迹,相信不久将跨入“高度文明”、“高度民主”!他显然也是这样相信的,因此他信写得十分自信,十分意气风发。现在想来,他能从连工作也找不到的困境中,通过不断的努力,做了正式教师,做了(副)校长,应该得到自己的肯定才对啊!而自己却回信嘲讽他、打击他。相比之下,那个男人(她前夫)算什么男人!心想人是多么不同啊!有的人身处逆境,却不甘落魄,靠着一点一滴的艰苦努力,不仅走出了逆境,还走上了成功之路。但也有人本来在云端,却纵情色声犬马,自甘堕落,从天上一下子掉进了污淖。
相比之下,她也为自己感到了惭愧。心想自己只是靠了祖宗之福,才过着眼下养尊处优的生活,这难道是应该的吗?真是公平的吗?从小到大她接受的教育,就是正常的成人不劳而获是非常可耻的。当然,每当她想到这个问题时,也总是为自己寻找理由。认为自己什么也不做,是因为有病。的确不仅走路还有些瘸,到阴天时,骨头里还痛得要命。那位虽说是贴身女佣,实际上又像闺蜜的梅香也总安慰她,说等到病好了再寻一些事做做就是了。
“我过着这种风雨无忧的生活,什么事也不做,会不会要遭天谴?”她一次问了梅香。
“你这样的说法,我听也没听说过。”梅香还问她道,“你是听谁说的。”
“在国内,谁都这样说的,要惜福。”她不想告诉梅香主要是听纪周的母亲说的。她记得小时候,自己吃饭时经常会吃剩下一些饭菜,纪周的母亲就会劝她要吃掉,告诉她不珍惜粮食会遭天打的。
“天老爷真会用雷打死人吗?”她当时既好奇又有点不信地问道。
“当然会。”纪周的母亲说得十分肯定,还告诉她道,“就在这镇上附近一个村子里,雷打到了一个好吃懒做人的身上,把他变成了一头猪,大家都去看过。”
“你也去看了吗?”她半信半疑地问道。
“我倒没有去看,但看到的人很多。”纪周母亲道。
“你为什么不去看?”她又追问道。
“你与元元一样,喜欢问到底。”纪周母亲笑着道,“镇上的人都知道的。”
“我怎么没听我爸爸、妈妈说过?”她还追问着。
“你要烦死人吗?”纪周的母亲道,“他们大概要等你再大一些,就会告诉你。”
“嗯。”她觉得大人心里还藏着许多的秘密,没有给她讲。
在母亲教她弹琴时,她问了母亲这事,母亲说不会有这种事的。
“那是讲故事,”母亲道,“人绝对不会变猪的,但人也不能好吃懒做,更不能浪费粮食,一粒米要七担水。”
“妈,这也是讲故事吗?”她问。
“这是真的,”母亲道,“种稻米需要大量水,都靠农民伯伯用两只脚,费力蹬水车,才能把水弄到水田里的。你大了就能看到了。”当时还很少有抽水机、潜水泵什么的,一般抽水都是靠牛或人力来完成的。
这时,她多想让自己快点长大,走进对她来说多少有些神秘的成人世界。
想到母亲,她又对梅香道:“我母亲也一直是这样教育我的。”
“这是你们东方文明吧?”梅香道。梅香虽也是华裔,但她已不把自己视为中国人或东方人了。其实,梅香正式的名字叫罗丝,梅香是她姑母当时雇她回来时随口叫出来。梅香还不理解地问道,“你们东方人都拼命地节俭,为什么?”
“那西方文明呢?”她问。
梅香笑道:“用你们的话,就是吃光用光。其实还不至于此……”
“我知道了。”她道,“信用卡消费。”
“是的。”梅香道,“我们这里多数人是没有存钱习惯的。”
“可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啊!”她的心中总不能心安理得。
眼下,想到他的努力、崛起,她想自己也一定要找些事做做,也想到了应该先把写了个头的《龙岭之子》抓紧写下去。
这时,海风又送来了一阵海滩上的欢声笑语。在往日,这声音总能令她感到愉悦,因为让她感到了这里有人气,排解了她心头常常会有的一种若有若无的孤独感。但今天再听这声音,让她倍感冷落和烦心。她离开了阳台,在房间里的一架钢琴前坐下来,她想弹一支轻快些的曲子。可她只是机械地弹着,毫无感情;也无助于她排解内心的哀伤。
“小姐你为什么要地戒指还给他?”梅香送走了海本回来了。
“他的东西,我留着干什么?”她冷冷地道。
“那你给了他的那些钱,要不回来了。”梅香深感可惜地道。
“本来就没想过要回来的。”她又解释道,“他是一个彻底堕落的人,能指望他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要借给他钱?”梅香感到不可思议地问道。
“原来以为他是真改好了的,是个好人了。”她懊恼地道,“早晓他仍然是赌棍、无赖,谁还见他?”
“当初不见他就好了。”梅香附和道。
“不过,第一次就把他拒之门外……”她停顿下,“说起来,也总有些问题。”
“我的小姐,”梅香感到不可思议地道,“你是太善良,还是太笨?还是我不理你们东方人的思维?”
“我的思维怎么又变东方人的思维了?难道西方人不讲气量,不讲肚量吗?”
“也讲,”梅香道,“但不会像你这样讲气量的,你对他太客气了。”
“不讲这了。”她合上了琴盖道,“我也不比他好多少!”
梅香莫明其妙地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她又打开琴盖,她弹凑起曾弹给孟纪周听过的那首勃拉姆斯的曲子,她现的对这首勃拉姆斯献给克拉拉的《C小调钢琴四重奏》,已有了较充分的理解。这首曲子是勃拉姆斯前后用了二十年时间写成的,其间也曾无数次给克拉拉写过情书,但始终没有寄出去过。这都是因为克拉拉是其老师舒曼的遗孀,理智压制住了他的感情,他用空间隔绝的方式,把自己的爱也隔绝在绝望的思念里。一方面资助克拉拉的全国巡回演奏了老师舒曼的全部作品;另方面,没有与克拉拉再见过面。在克拉拉死后,由于悲伤、匆忙,乘错了方向,没有赶上克拉拉的葬礼。最后他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克拉拉的墓前,拉了一首无人知晓名字的小提琴曲,倾诉着他几十年的思念与情愫。
她弹着琴,心头回一次故土的念头更强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