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及时行乐（一、二）

　　一
　　杭州城的人讲究生活精细，如同人们性格一般。又很注重节日礼庆，生活雅致。这与汴京城追求的豪华大气不同，这里更多讲求的是精致细腻。
　　杭州是两浙路的首府，柳三变听说两浙路这里的人，人性柔慧，尚浮屠之教。世俗奢靡而无积聚，厚于滋味。善于进取，急功近利，而奇技之巧出焉。而杭州人尤甚，喜撑场面，只追求欢娱，以文雅自夸，自命清高。柳三变在书中得来的这些对杭州的印象，从朱儒林身上得到印证。
　　据朱儒林讲，他的那个桐庐的朋友周乡绅，虽说是个地地道道的商贾，却很追求雅致生活，倒也不能说他是附庸风雅，确实还不是太俗。
　　此人每日徜徉于山径水边，附近就是著名的严子陵钓台，他非常崇拜这位隐士。周乡绅每日优游林莽，不知衰老，节物千变，花鸟泉石，领会无余。每适意时徜徉小园，殆觉风景与人为一，引客携觞或幅巾曳杖，啸歌往来，淡然忘归。
　　朱儒林对柳三变道，这个周乡绅过得太洒脱了，他把春夏秋冬四季中的每一季，划分为孟、仲、季三个月。即正月孟春，二月仲春，三月季春。四月孟夏，五月仲夏，六月季夏。七月孟秋，八月仲秋，九月季秋。十月孟冬，十一月仲冬，十二月季冬。
　　每个月都安排有节日和活动，他将十二个月的燕游活动定下次序，名之曰《赏心乐事》。一旦有朋友来，只要不是生客，便按照时令招待客人，席间必长声吟哦曰：“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朱儒林还将从周乡绅那里抄来的《赏心乐事》交与柳三变，并说找时间到那里去会一会这个清高兼铜臭于一身的人，顺便游览游览钓台。
　　柳三变细看那《赏心乐事》，实在繁复，要是全照此办理，那么无论多好的节庆日也变成受罪日了，多美的事也就不美了。那就不是潇洒了，而是活得很累了，完全背离了设立这些节日的本意。
　　不提传统的那些节日，那是要大办特过的。仅就周宅自己的节日，那真是五花八门、花样百出。有的按季节、时令设立，每个节日还要有相应的地点、环境，以及配合此节日的内容特点。一年四季每种花树或开花或结果，新酒初熟、竹林避暑、轩堂暖炉、腊月试灯，都要举办庆日。每个月多则十五、六个节日，少则也有七八个节日。
　　不过他也觉得要是每月选其中一、二个节日过一过，生活还是很优哉游哉的。
　　话虽如此，柳三变读过两遍后，还是很小心的将这两页纸折叠起来。他想，这篇赏心乐事还是要好好保留，也许不知什么时候，填词时就许用得着。
　　柳三变对于知识的积累一点一滴也不放过，他心里清楚，别看有些人将填词度曲看成雕虫小技，实则要填上一首好词谈何容易，那必须具备深厚的知识积累才能驾轻就熟、随手拈来。
　　柳三变就这样地融入了杭州人的生活之中，每日里吟诗作画，出入歌楼茶肆，踏遍杭州山水名胜。
　　
　　二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柳三变将那锥心的痛楚强压到内心深处，从来不听、不提贡举这件事，似乎将汴京城的一切都抛诸脑后，颇有点乐不思蜀的意味。
　　但是细心的朱儒林发现，尽管柳三变在杭州纵情的吃喝玩乐、风流不羁，他的心仍留在汴京，似乎有什么事情割舍不下，经常发现他独自久久地徘徊在西湖边上，那身影是那样的落寞和凄凉。
　　柳三变也给虫虫带去过三、四封信，除了表述自己的思念之情外，也将一些新词附在信后，并将精心挑选分送众位歌女的杭州特产一并托人带去。
　　他也收到虫虫的两封回信，字里行间能读到虫虫内心的悲苦和思念之情，笺纸上能看到斑斑泪痕。柳三变想到本该自由自在的虫虫还在为自己苦守，而自己却在他乡纵情声色，他的心里深感愧疚和不安。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朱儒林约柳三变去拜访周乡绅，这一拖就是很长时间，直到朱儒林接到周乡绅的邀请函，周又喜得一女，请朱儒林和他的朋友柳词人一起到桐庐喝满月酒。柳三变便与朱儒林商议着准备礼物。
　　自杭城向南，绕湖涉江，秀野霏金，晴岚滴翠，处处风光，步步花香，一路上也颇不寂寞。到了桐庐离周宅不远了，朱儒林便邀柳三变步行。
　　远远见一片宅院茂林修竹，朱儒林道：“周乡绅最喜种竹，他说：人家住屋若要舒适娱悦，须是三分水、二分竹、一分屋，方好。”
　　周宅位于小山之南缓坡之下，占地颇阔。已而到了门前，门临流水，藤架石桥，柳朱二人徘徊于池边，登上石阶，顾盼山光，柳三变赞道：“林麓大观，不在雕饰。此也可谓神仙洞府也！”
　　朱儒林笑道：“你看门前小溪直通桐江，我让周乡绅安排，今夜棹一野艇，随湾荡漾，风清月朗，云淡波澄，渔唱灯微，犬吠村静，那才能荡涤身心，不枉身处佳境啊。”
　　
　　三
　　柳三变听了朱儒林所说，心想这周乡绅也是个有趣之人。二人正在边走边谈，个子不高、心宽体胖的周乡绅已经迎了过来。
　　进得厅堂寒喧毕，柳三变便打量这间宽敞的客厅，见西壁上一扇条幅，字还算清丽有劲，便问道：“这字是周兄所书，词也是周兄所作？”周乡绅淡淡一笑：“正是乡野老朽闲来塗鸦，惹方家见笑。”
　　条幅上书一首《行香子》词：
　　短短横墙，矮矮疎窗。一方儿、小小池塘。
　　高低叠嶂，曲水边旁。也有些风，有些月有些
　　香。日用家常，竹几藤床。尽眼前、水色
　　山光。客来无酒，清话何妨。但细烘茶，净洗
　　盏，滚烧汤。
　　柳三变大喜，想不到这山野之地有如此雅致之人，今日没有白来。又见壁上山水中堂两侧一副对联，写道：“一笑身家书卷外，半生身世酒杯间。”读来颇感清逸出尘、超凡脱俗也。
　　周乡绅见柳三变在端详条幅，笑道：“在下与兄台不同，只这点儿追求，所谓‘分茅列土将军志，问舍求田老夫心。’我知柳兄志向不屑于此。”
　　一边的朱儒林不甘寂寞，道：“他这词里有藤床，无有酒。我这儿也有一首《行香子》词，却是说的酒。等我说完这词，再说老周那床，那倒真是张好床。”
　　于是，朱儒林向二人道：“前几天与柳兄一起吃酒，柳兄说杭州酒味寡淡，不及汴京酒好。实际上，我看喝酒喝的是心情，那天的酒是差了点儿，但还不像柳兄说的淡如水，话有点夸张了。我家乡东阳的一个邻居赵明叔，家贫，好饮不择酒，他常说：‘薄薄酒，胜茶汤；丑丑妇，胜空房’，有就比没有强啊。庄子说过一句很富哲理的话：‘且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这个你们俩人都知道，这是修身养性的话。依我看，人们虽然提倡君子之交，不过饮酒的时候还是希望饮醇酒，我们那儿就有个笑话，嘲弄往酒中大量掺水的商人。顾客说：‘这酒怎么一点儿味都没有？’店家吃惊地道：‘哎呀，我忘了往水里兑酒了！’杭州城里最近流传一首《行香子》词，就是嘲讽往酒中掺水的行为，我感觉这首词的语言很生动、通俗，又非常俏皮。我念给你们听听。”
　　朱儒林从酒楼听来的《行香子》词这样写道：
　　湖水澄清，灰价廉平，升半酒，掺作三升。
　　茅柴焰过，肚胀彭亨。教君霎时饮，霎时醉，
　　霎时醒。听得渊明，说与刘伶：这一瓶，约
　　莫三斤。君还不信，把秤来秤，有一斤酒、一
　　斤水、一斤瓶。
　　朱儒林又引着柳三变去看周乡绅的那爿藤床，柳三变推托道：“怎好去人家内宅？”朱儒林道：“这张床在书房里，只是老周一人独睡。这是他养生之道，他说人若爱惜自己，必须尽量做到：上室分房，中室分床，下室分被。细想起来也有些道理。”
　　柳三变见老周并无反对的意思，便相跟着二人前往书房。
　　朱儒林继续说个不停，“老周是见了我就说教，他那套养生经简直是话不离口，拳不离手。他经常说：‘半酣酒，独自眠’，又说：《太平广记·彭祖传》里讲到长寿之道，服药百裹，不如独臥。老周甚至还对我说，你不如把我送你的婢女还还给我吧，他引经据典地说：顾况《琴客诗》里有句‘服药不如独自眠，从她别嫁一少年。’他还劝我应该固精守心，说是精力、精神、精气、精血、精明、精爽、精到、精详、精妙，皆以精为主。卫生者当谨之，苦海、爱河，狂澜弗返，其涸也可立而待。反正和老周在一起时，千万别触及养生这个话题，只要沾上边了，他就没完没了，一套一套的没个完。”
　　周乡绅笑道：“我说的是真的有道理，可他就是不听。”
　　柳三变笑道：“谈何容易，虽然大家都说‘独睡丸是养生良药’。然而倘使独睡而整夜胡思乱想，白白耗精费神，仍为无益。”
　　周乡绅微微一笑，朝着柳三变道：“只恐怕柳先生说的是自己吧，道书载神仙秘诀云：‘服药千朝，不如独宿一宵。’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对于我辈来说，真要达到寡欲这一境界，须作到坐中有伎，心中无伎。特别是对于你们二位，这可有点儿勉为其难了。”
　　朱儒林对柳三变笑道：“看看，又要谈禅了不是。如今是见了面，人人都在谈养生，实际上是人人都怕死。老周动不动就说独眠，你说他要真做得到，干嘛嫂子还总要来查？”
　　老周道：“说着说着你怎么又绕回来了。”
　　朱儒林道：“其实说那话的人都是别有用心，或是家有丑妻，或是老夫老妻，他要真的有条件，巴不得要天天的美人‘拥帐’才好。说那话的亏心，我才不信那个呢。”
　　周乡绅哂道：“还美人拥帐呢，瞧你这病病怏怏的样儿，你要不虚才怪。”
　　“我是宁可身体虚，也不要虚度此生。”
　　这三个人见了面便说说笑笑，都是无拘无束的洒脱之人。说笑够了，几个人对这个话题便不再进行下去。
　　到了书房，看了周乡绅的那张床，周的脸上掩不住得意之色。
　　朱儒林道:“老周给他的这张床取名‘梅花纸帐’，取古诗“道人还了鸳鸯债，纸帐梅花醉梦间”之意。你看。”柳三变顺着朱儒林的手指看去，只见书房后壁靠着一张黑褐色的竹木床。
　　柳三变细看这张床，但见：
　　独床一张，傍植四根黑漆柱，每根漆柱上挂一锡瓶，各插梅数枝。床头嵌一黑漆板，宽约二尺，一人多高，用来靠床清坐。左右设横木一，可挂衣。床头两边安放斑竹书贮，内藏书三四册。挂白蚊帐一领，顶用细白楮衾作帐罩之。床前安放小踏床，踏床左侧雕刻一绿漆小荷叶，右侧放置一只香鼎，里面插着燃着的紫藤香。只用布单、楮衾、菊枕、蒲褥。
　　老周见柳三变看得仔细，越发得意道：“我一月之间总有一半时间在此独眠，古语云：‘服药千朝，不如独宿一宵。’你看那四柱瓶子里的梅花，那几个瓶子里总插着四季佳花。倘若我哪晚破了戒，首先移去梅花以免玷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