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南一北 　　

　　初来乍到浏阳，没有亲戚朋友可以走动，敏树只能待在家里。
　　初一日和四姑、五姑玩了一天，初二日早饭后忽然想起了一事，拿出纸笔写了一文《记钞本震川文后》。在这篇文章中，他先把归震川文集及自己写的序言说清楚，然后说去年在京城凭着这个钞本，如何认识了项几山、梅曾亮、朱琦、邵懿辰和王锡振这些大文人，这个钞本成了敏树和他们友谊的媒介。
　　挨到正月初十日，敏树就带了四姑姐妹去外面玩耍。来到一个池塘边，看见池塘里有几只鸭子游水，它们一会儿默默前游，一会儿洒翅鸣叫，堰沟里的水流进池塘，池塘里多余的水又从次口里溜跑了。
　　四姑、五姑用手指指点点，鸭子叫她们也叫；鸭子洒翅起飞，她们也学着样张开双手做着起飞的动作，真是一幅有趣的春景图。玩到中午，敏树才带着女儿回家去。回到家里，遂提笔写了首《乙巳正月十日》，诗曰：
　　鸭戏池塘洒翅鸣，堰流泼泼走春声。幽人客去无一事，日午时来伴水行。
　　元宵节一过，年就过完了，各行各业开始进入正规的日常生活，该读书的读书，该捡狗粪的就捡狗粪，该坐官衙的就拿把扇子坐官衙。
　　敏树不知道自己该做点甚，天天去点个卯就没事了；等着教谕吩咐做甚事，教谕就是不吩咐，把他晾在那儿。敏树也不去计较，他就像个撞钟的和尚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春天又快过去了，时序进入四月。这时，念谋捎信来，叫父亲快点率家人回去，说祖母徐太夫人怕是不行了，要去见最后一面。
　　敏树接信后就去教谕那里请假，又去告诉赵县令，办好手续后就带着妻儿坐船走了。这一次是顺水，只一天时间就到了。
　　敏树赶到家里时，母亲已经气若游丝说不出话了。他跪在踏凳上，一双手握着母亲的手。母亲看见了儿子就在她身边，眼泪都流出来了，瘪着嘴笑着，然后头一歪就去世了，没和敏树说一句话。
　　其实，还在头年敏树动身去浏阳时，母亲就把话说完了，要嘱咐的、要交代的都说了。母亲都活八十三岁了，还有遗憾么？
　　敏树活了四十岁，见证了众多亲人离去，父亲母亲、大哥大嫂、云松弟弟，还有杰人二兄、草堂二叔，还有二婶母三婶母，还有自己的四儿，四十年是多长的日子，去世的亲人却是一串串，这人生啊真的是难捱！
　　敏树吩咐几个儿子，有的去给亲戚朋友报信，通知他们前来吊唁成服，他要照惯例将母亲灵柩停厝堂下半年再去安葬；有的去准备炊事后勤，要招待客人。
　　敏树跪在母亲灵柩前，一边烧纸钱一边想着母亲原来多次对他说过的话，这些话，敏树早就背熟了，母亲说：
　　四儿呀，我命苦，小时候就没了父亲，也没有兄弟，依靠母亲生活，母亲也依靠我活下来。我嫁到你家，崇尚简朴日子，没请过仆役。我逐日逐日供给炊事，帮助纺织以为家用，不能有余利来供奉我母亲。我每次回去探望母亲，往还二十里许，走着来去，不敢说疲乏的话。我嫁过来时，你长兄才九岁，我抚养他，他顺着我。过了一年生你大姐；又过了几年，生你二姐，你二姐十二岁夭折；又过了几年，生一男叫福缘，最聪慧，六岁夭折；中间又生有二女，抱养在他家，都夭折了；又生一男孩叫神赐，你二姐夭折那年，神赐才两岁，也夭折。就这样接着生了你，你又苦弱，我的确没想到你能长大成人。过了两年，又生了你弟，交给乳娘带养。而用我的乳汁喂养你，把你的名字寄在僧庙之神那里，那人叫薛和尚，也叫汝和尚，答应到十二岁送出来。每想到以前几个孩子的夭折，他们都没生什么疾病而死，好像老鹰抓小鸡，忽然就抓走了。我每年为你们兄弟做鞋，那鞋样子渐渐加大，而我的视力越加昏花，我边高兴边叹气说：“怎么可以看见你穿如此尺寸的鞋啊？”你十七岁入学，你弟弟接着入学。你又中乡举，我没想到你能有这样的好事，古谚说：穷讨饭伢崽做官。谁想到这步？对此我感到很惶恐，你要记住啊！
　　母亲又说：
　　你父亲负担家事勤劳，我照料他只怕不周到；你祖父高兴我的能持家，继祖母也不挑我的刺。你二叔三叔二人，以及各位妯娌，都因为我而安定。然而我实在是苦，不能够一一说尽。
　　母亲又说：
　　你长兄活到五十岁而去世，他有四个儿子，与你共同操持家事很好，只因为人多，一切食用，难以周到详尽，不如分家。习俗的分家，一人一定应当得家产一分，不计算人口的多少，我们分家不是按照这意思。现在用二分法剖析家产，拿一半给你大哥的几个儿子，你和你弟共有另一半，靠着你弟弟治家产，不牵累你读书，足可以了。
　　母亲又说：
　　四儿，你因为我的缘故多次不去赴会试，你只管去，我不需要你想念。
　　这都是母亲的原话，敏树一边想一边眼泪滴滴，母亲还有很多话语，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特别是关于去外婆家祭祀的话说得最多。外婆家没人了，母亲担心今后无人去祭祀，就把这事想了一遍又一遍。
　　在家里待了五十余天，直到母亲圆七了才打点行装动身去浏阳，他要去重新请假回家丁忧。这时候已经是五月下旬了，正是江湖水位高涨之时，船扯起风帆快速前进，一路过湘阴过长沙，天半时间就到了浏阳。
　　把行李放好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来纸笔书写《赴浏阳学官舟中作》二首，诗曰：
　　泛宅浮家浏水头，儒官风味一渔舟。娇痴小女不解事，笑拉阿爷归去休。
　　暖烘晴日转船头，浴水凫鹭尽散愁。醉倒一壶儿女笑，人间何处觅封侯。
　　踏入官场半年了，虽没做甚事，却也是认识了官场，再把官场和饮酒一比较，敏树就明白，还是饮酒好啊。
　　回到浏阳，向贾教谕和赵县令请好丁忧假，总算是捞着了一件事做——教谕吩咐他顺路去长沙送试，有几个浏阳士子要去参加院试。意外的是，在长沙，敏树竟然会见了在京城认识的浙江人王立生。
　　老朋友相见，自然亲切，敏树抱着王立生说：“你怎到我们湖南来了啊？真是太稀客了！”
　　王立生说：“没别的事，就是出来游玩游玩。”
　　“你都去过哪里呀？去过我们岳州城吗？去过君山岛吗？”
　　“我是坐船从长江一路游过来的，到了洞庭湖，去了君山，也去了你们岳阳楼。在吕仙亭遇到了一位喜欢喝酒的道士，我向他问起了你，他说你去浏阳做学官了。”
　　“是啊，我是去年上任的，来了半年。”
　　“你们会城可玩的地方也多啊，我去了岳麓山，游玩了岳麓书院。今天遇见你挺好，我们一起吃个饭，一起住个晚上，然后请你帮我做件事。我来你们湖南，其实，有一半就是为了寻你而来的。”
　　敏树听王立生这么一说，就有点疑惑，寻我而来？寻我做么呢？于是就问王立生有吗事。
　　王立生说：“我带来一幅自己的画的图，你帮我看看，然后给我写一首诗好不好？”
　　原来是这个事啊，敏树放下心来，他说：“你们浙省人才济济，邵懿辰他们都是大手笔，何不请他们写？”
　　“我们浙江人的诗我当然知道啊，项傅霖的图画不就是请你吴南屏先生题写的诗吗？”
　　王立生把敏树带到了旅舍，二人在酒桌上谈诗说文花去了一个时辰，然后，喝得红虾子一样回到旅舍住房，王立生拿出自画图给敏树看。这是一幅望海图，主人公就是王立生本人，只见王立生站在岸边高崖上，面海而立，前面就是阔大无边波涛汹涌的大海。
　　敏树看了一会，感觉到这图画还真的不错，就想好一个题目写来《王立生望海图》，诗曰：
　　海山孤树披天风，沧波疾卷昏霾空。夫君独立意横绝，眼色欲过扶桑东。君家浙东来楚游，饱吞九百云梦秋。画图咫尺复写此，逸兴似欲凌十洲。浮槎可乘远可到，胡为凝望神转愁。十年海魂壮士羞，鲸鱼喷沫吹横流。欲持快剑斫鲸尽，长鬐潜遁且复休。蓬莱群仙贪散漫，浪转三山渠自由。金宫银阙事酣晏，但能引却行客舟。可怜精卫苦衔石，微禽秉性谁得尤。我今行歌楚江侧，坐对海图思海国。因君试共展双眸，日落长沙远天色。
　　王立生看过诗后说：“南屏兄不愧是大家，写出来就是与众不同。‘海山孤树披天风，沧波疾卷昏霾空’，这起笔就突兀高耸，只有李白式的大诗人方能写出！”
　　敏树说：“立生兄过奖了，还是你的画图好，给人以遐想。”
　　二人就这诗画说了个晚上，第二天便起得很迟。
　　按下吴敏树不表，再说点毛西垣。西垣自从敏树去浏阳做了学官，便在吴伏一坐不住了，乙巳年也去了京城。一到京城，就有个奇遇在等着他。贵阳唐树义去陕西做官，升任按察使。唐树义年少时随父住在广州，曾购得一雪声堂砚池，甚佳。唐树义将这砚池画了一幅图画，取名《梦砚图》，几年来，名人题写不断。毛西垣看过画图之后，也题写一诗《唐子方（树义）廉访梦砚图》，诗曰：
　　黑松使者走且呼，雪声堂砚人世无。仙官谨护偶失手，夜堕越峤五羊之城隅。羊城俗子不挂眼，唐侯一见如球图。买归与翁共拂拭，岂料竟与翁梦符。石心幽晕出光怪，阅二百年形不坏。古衣冠者伊何人，细读款识知是顺德陈（初，子方侍其父，直翁大令在广州得砚，父先梦古衣冠人以砚相属）。当年曾上政要卅三事，沥血濡毫几千字。福王不省唐王惊，太息英雄负才智。烟尘满目余弹丸，龙孙水火心骨酸。高明山里姓名变，禹珠洲侧兵戈残。此时随身只一砚，巨炮未裂刀未刓。秋风夜半常草檄，鸣箭飞书广州急。墨渖淋漓洒案傍，石不能言泪珠滴。昔闻赵中毅置身生死外，拜疏击大奸有砚铭其背。又闻周忠介破砚常自随写帖，逮系时挚友多箴规。古人百折心逾壮，墨池倒卷腾春浪。君今写作梦砚图，飒飒英风来壁上。我从落第如飞蓬，疲驴往访黄考功（辅宸）。为言唐侯得古砚，索我长句铭孤忠。我言此砚不当作砚看，乃是忠肝一块炼成石，不然区区一砚耳胡为，宝光夜上一千尺，此图有神砚有主。临池精爽来飞舞，张图捧砚听我歌慷慨，百日皎皎悬青光。
　　唐树义看到毛西垣这首诗后，惊异得很，看来看去，就是觉得好。毛西垣题诗一出，其余人的诗那还叫诗么？于是，他找到了毛西垣，要重金聘他去给儿子唐鄂生当家庭塾师。毛西垣一想，也行！还可以同唐树义遍游世界，何不答应呢？
　　从京城动身前，西垣作诗四首《赴陕西始出京作》（时从唐子方廉访聘偕，赴陕署），诗曰：
　　晨光住征轮，回首望送者。人影没柳林，尘头指边马。都门转眼别，旷荡忽平野。我仆来何迟，喃喃汗如泻。客程我岂贪，有暇孰余假。念此自增悲，老泪暗盈把。
　　燕山尘作天，苍茫漏白日。双轮划平沙，迅若飞鸟疾。迢迢渡河梁，历历数民室。桑干烟外微，督亢云中失。前马忽蹶蹏，伏地苦鞭叱。鞭声不忍闻，累汝途块窒。
　　驱车上平冈，望菀域壕水。落叶与流波，相随不知止。妍华从岁时，感喟非今始。使君古豪杰，双月射眸子。放怀多好吟，高论出名理。殷勤共肝胆，倾吐何能已。
　　朝从涿州来，暮向白沟宿。回飚聚泾云，微雨出深谷。前村已近驿，夕阳在茅屋。田旁犹散鸡，柳下未收犊。客心杂悲伤，气候异寒燠。人生随所遭，万感转枨触。
　　唐树义也看到了毛西垣这四首诗，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认识，认为自己的眼光不错，为儿子选了个好塾师。
　　从京城进入陕西，这是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进入河北后，走涿州、白沟、安肃、唐县大茂山、磁县，再进入河南，到洛阳、函谷关、渑池、崤山，然后进入陕西，走硖石驿、灵宝县、华州，到达西安。
　　在河北安肃，逗留几日，作诗《匣里青萍色点斑》。
　　来到河北唐县大茂山，游览希夷洞，观看希夷睡佛，作诗《希夷洞观希夷先生睡像》，诗作寄给敏树，敏树读后评曰：此腹联与宿剑州颈联相似，此尤切题也。结语当令希夷老子斗着一惊。
　　来到河北磁县，作诗《磁州》四首。吴敏树收到诗作后评曰：数绝句非甚奇致而清气，至为难得，要须识者辨之。
　　宿洛阳驿舍，闻隔院读书声，初甚微，俄忽激壮，搅愁不寐，起而作诗《客舍秋风冷布衾》，敏树收到诗作后评曰：细读之，声情满纸，一读一击节。
　　来到渑池，前往陕县的硖石驿，作诗《自渑池至硖石驿三首》。敏树收到诗作后评曰：数诗有北地之苍莽，兼渭南之爽宕。
　　往西来到河南灵宝县，作诗《阌乡道中》，敏树收到诗作后评曰：稠桑盘豆，诗人爱取其雅名，无如此联之确切。
　　来到华州，作诗《华州拜杨太尉墓》，又作诗《华州寇忠愍祠二首》，其一《蜡泪成堆夜晏时》、其二《黄旗一角出城头》，敏树收到诗作后评曰：脱口风味，不觉语意之苦，使莱公见之，爱君当不在杨大年魏山人下。
　　参观华岳古庙，作诗《华岳庙古树》，敏树收到诗作后评曰：七古中望华山作奇矣，此赋古树警绝乃尔，其笔墨间皆是西岳崚嶒之气，诗人游览所到，山川神物，不为无助。
　　又作诗《李夫人招魂歌》，敏树收到诗作后评曰：竟是长吉集中之题之诗，能者无所不有。
　　吴敏树和毛西垣就是这样心心相印，二人一在南一在北，却都能把对方读懂。
　　七月二十四日，敏树满四十岁，就在这天，何氏给敏树生下第三个女儿，随着“呜哇”一声尖叫，一个女孩宣布来到这个世上。
　　敏树抱着一看又是个女儿，喜得不得了，他说：“我们家终于有三个女儿啦，我们家三男三女啦，平等啊，平等啊！”
　　何氏说：“老爷你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啊？”
　　“我怎么是假高兴呢？你为我生了三千金，把我们家财富装得满满的。”
　　劭端说：“我喜欢妹妹，特别喜欢小妹妹。”
　　善端说：“我也是，我不喜欢姐姐，我只喜欢妹妹。”
　　劭端就去追赶善端，善端抓着父亲的脚杆绕着转，敏树说：“四姑呀，五姑就是说着玩的，别当真啊，她怎么会不喜欢姐姐呢？”
　　善端把头一歪说：“我偏偏不喜欢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