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洋彼岸 (1)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3-12 17:21:09 字数:6309
在美国西海岸的圣巴巴拉海湾浴场旁,一座小山坡上有一家度假酒店,在酒店的二楼露台上,肖玫正躺在一把白钢管的躺椅里,享受着阳光的沐浴。从这露台上,可以看到远处沙滩上躺满近乎裸体的人们,像一片肉的地毯,晒着太阳。在一排排高大的棕榈树下,停着各式各样的轿车和带轱辘的活动房子,五颜六色的,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欢声笑语也不时飘来。可她内心里依然非常孤独、悲凉。一种落寞的空虚,是她感到永远也无法排解的。她那位在香港做生意的表哥,似乎改变了对她的态度,一会儿要给她这位“大陆妹”(表哥在背地里对她的叫法)介绍男友,一会儿又要把小儿子过继于她,说是让她聊解寂寞。可都被她拒绝了。她这位表哥已在深圳、广州都有了业务,来来往往于两地之间,有时传来的国内消息倒是让她有兴趣细听的。
当这位傲慢、自私、内心里瞧不起大陆的表哥,也向她赞叹深圳的速度、广东的改革开放时,她想象着国内的热火朝天建设,就想回国看看的。一想到回国,她又想到了他。她绕不开他,他总是在她心中。她也想过许许多多原谅他的理由,如把他狭隘心理,解释为仅是没有出来开眼界的缘故;又如把他的对乌托邦式平等社会的固执,看成仅是受长期的理想主义教育环境的影响。她也总想到,自己年轻时也想往过这乌托邦式的平等社会,而且把它看成是伟大的理想。她相信,只要他开扩了眼界,脱离了一定的环境,就会改变想法,就会与她有共同语言了。
此时的她,怎么想象得出一个在生存线上挣扎过的人,又通过自己一点一滴的努力才赢得了一点尊严、地位的人——他的思想和情感呢?怎么还可能与她有共同语言呢?想往乌托邦式的平等社会曾是他们共同的理想,年轻时又有谁不向往平等社会?但于她来说,只是在一种在社会大背景下的政治热情,乃至一种狂热,总究会很快消褪的。而对一个处于社会底层、时时感到屈辱的人来说,是真心想往这平等社会的,尽管在那悲壮式的失控的探索彻底失败后,也承认这是乌托邦的东西,也不否认在失控下带来过动乱和破坏,更不希望再用这种很难不失控的运动来解决社会问题。但为之奋斗的经历在他心中是永远难忘的,又何况追求社会平等,总有着一定的理想光辉。
当然,她也想到过他们是属于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他们小的时候可以有一个“共同的园中园”,可以在里面尽情玩耍,因为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还没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观念。由于他长于她几岁,在心智方面他还优于她许多。那时,她也愿意跟着他走向那个有着广阔田野的世界去——可在她母亲看来,这是一个粗鄙的、乃至有些野蛮的世界,因此,及时出面阻止了她,她母亲是不会让她自作主张、自主选择人生道路的。其实,他们是没有、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共同“精神家园”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差别日益彰显了出来。如她喜欢弹琴,可他一点也没有兴趣。那年她在母亲的指教下,弹凑着勃拉姆斯的曲子时,他既听不懂,也不要听。她从他的委曲中,后来又从他对她的刻意违避中,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巨大差距。
一场惊天动地的社会大潮到来时,她弱小得像一棵草、一片叶,也无例外地被卷入了进去。然而,这世上又有谁能拗得过社会大潮呢?
为了表示对“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的运动的拥护,她宣布了要与来自剝削阶级的父母划清界线。在“上山下乡”的大潮中,她也义无反顾地去了农村。为了表示接受改造,争取成为无产阶级的接班人,在农村艰苦的劳动中,从不叫苦、叫累,还壮着胆一个人在龙岭(山)上采药草。她看到过壮观的景象,有时壮观(景象)也把她吓了个半死,如那天的既像巨大的瀑布,又像万马奔腾一样冲下来“云瀑”。然而,当她在银杏谷,在银杏树下收拾银杏果时,身心是那么地愉悦。她为自己不仅能自食其力,还能施救于人,而感到高兴与自豪。令她想不到是,在采摘“九死还魂草”时,差点让她丧了性命。
那年,在她独自躺在公社卫生院的病床上,正感到绝望时,他来了。她从他那里得到了慰藉、得到了依靠。
当她第一次坐在轮椅里,由他推着在落叶上慢慢碾过时,她感到他的身心是那么强大,是她足以依赖的对象。但人心又是那么地多变,当历史翻过了沉重的一页后,他给她的感觉,不再是那么强大,可放心依赖的了,甚至感到他似乎与她一样,是渺小、孱弱的。特别是当他的同学陆文杰来看他时,在她眼里,俩人像一对伤痕累累的难兄难弟,内心里充满着迷茫和无奈。以后,她也常常见他陷于黯然的沉思中。
“我们像西西弗斯。”一天,他对她道。
她莫明其妙地问道:“‘西西弗斯’是谁?”
“你自己看。”他给了她一本法国作家加谬的书《西西弗斯神话》。这是一本哲学随笔,她翻了一翻,就被西西弗斯人格吸引住了。
又在他的一些补充说明下,她知道了西西弗斯是西腊神话中的一个人物,也可以说是一个最足智多谋的人,是科林斯的建城者和国王。当西腊神话中的众神之王宙斯,掳走河神伊索普斯的女儿伊琴娜,河神到了科林斯找寻其女儿,西西弗斯听了河神的诉说后,以一条四季常流的河川做为交换条件,告知了河神其女儿的下落。由于泄露了宙斯的秘密,宙斯便派出死神要将西西弗斯押入地狱。西西弗斯却用计谋绑架了死神,因此一直到死神被救出为止,这期间人世间就没有了死亡。西西弗斯在被打入冥界前,嘱咐妻子不要把他的尸体埋葬。到了冥界后,西西弗斯告诉冥后帕尔塞福涅,一个没有被埋葬的人是没有资格待在冥界的,并请求给予三天时间还阳去人间,处理自己的后事。经冥后同意后,西西弗斯真的重返了人间。一看到人间的美好,西西弗斯又赖着不想回冥府去了。众神怎肯放过他,他被判逐到了地狱去后,在那里,他每天要把一块沉重的大石头从一条陡坡上推上山顶,由于那巨石太过沉重,每每快到山顶就又滚下了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没有任何希望的,又无休无止的重复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西西弗斯的生命,就在这样一件看上去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殆尽。
“我们也是被惩罚的吗?”她坐在轮椅里,伤心地问他。
“我们毕竟不是西西弗斯!”他没有正面回答她。他自己已想清楚了,对那些年的下乡插队,你可以说是没任何意义的,甚至认为是一种“惩罚”,但也可以说是“培养(接班人)”,也可以说其他什么的,到底是什么?就看你自己怎么认识、怎么认为了。
“我们的努力,我们的付出,与西西弗斯一样毫无意义的吗?”她又问。
“在众神看来,他的劳动是没有意义,只是一种惩罚;但在西西弗斯本人看来,并非如此。”他边思索边道,又补充道,“加谬是看出了这点的,或者说加谬挖掘了其象征意义。加缪认为,西西弗斯把自己的这种推石上山的劳动,看作正是对众神反抗和蔑视。”
“你是说,西西弗斯把石头拼命地推上山,眼看快到山顶就滚落下来,这样不断推上落下,推上落下,看上去毫无意义。但西西弗斯硬是把它活出了意义来,是不是?”她问。
“是这样。”他点头道,“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那块石头与那座陡山,他在这荒诞中活出了意义。不过,我们也至少活出了意义。”
“嗯。”她是从内心里认同的。但她又认为,他不应该有与自己同样的命运。在她的感觉中,是自己拖累了他,他本来应该去上(工农兵)大学,或在八七恢复高考后,应去参加这难得的可改变个人命运的高考。
然而那年姑母的出现,却让他落到了更可怜的地步。姑母仿佛从外星空来的,似乎一点也不知道国内发生过的天翻地覆的变化——除了“地、富、反、坏、右”这些原有的专政对象,多多少少有权、有势、有钱的人,都被打翻在地;而她更是渺小得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小舟,随时都有可遭灭顶之灾——竟认为他是要攀附于她,话里总带着轻蔑的意思。她告诉了姑母,如果没他母子俩的照顾,自己不知怎么活下来。但在姑母的眼中看来,这母子俩于她所做一切,不过是佣人对主人的忠心而已,虽值得褒赞,但无须感恩戴德。眼下,在姑母的眼里,母子俩已无用处了,只有她能拯救于她,让她彻底脱离苦难,包括脱离轮椅,重新过上优渥的生活。她自然体会到了他此时内心的屈辱。当他坚决反对她想留下不跟姑母出国治疗的想法,也拒绝了姑母要给他的那些钱时,她也理解他的内心痛苦和矛盾。她虽然跟姑母出来了,与他远隔了重洋,但怎么能忘怀他和他为她所做的一切?
后来,当姑母把她带到纽约第五大道购物观光,看着如山一样高大的帝国大厦、洛克菲勒中心等这些高楼大厦时,她又想到了在龙岭(山)上采药的时候,不禁偷偷落起泪来。
那位细心的女佣递了一块纸帕给她。
“你怎么啦?”姑母问她。
“没什么。”她否认了刚才因一时感到委曲而难过地落的泪。
后来她们进了一家钟表店,姑母说要给她买一块好点的表。
在她的感觉中,进入这钟表店仿佛走进了一家明亮、干净、优雅的咖啡馆。一位西装革履的服务人员(销售员)见她们进来,早就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把她们带到一只小圆桌旁,她因有轮椅不需要椅子,她见姑母坐下后,让女仆也在她的轮椅旁的一只椅子里坐下。这时,那位服务人员问她们想喝点什么?不一会这销售员用圆盘揣来了两杯咖啡与一杯水,盘子里还有几颗糖果。她和姑母都喝咖啡,水是那位女仆要的。在姑母呷了一口咖啡后,与那销售员用美国腔的英语交谈起来,那销售员很快又走开了。这时,她才仔细地打量起店堂,几乎没有什么摆满钟表的柜台,倒是有好几只小圆桌和一些椅子。只有墙上不失高雅的大幅手表广告,才显示它是一家卖手表的商店。不久,销售员托着一只非常精致的盘子过来,盘子里有三块不同款式的欧米茄女表。姑母看了看后,又让她自己挑选。
“你喜欢那一款?”等她看了一会后,姑母问她。
她看看手表都很好,但看价钱都要(相当于)人民币几万、十几万的,就不想要了,但又怕扫了姑母的兴,犹豫了一会道:“我们再到其他店看看,好吗?”
“买欧米茄,他们这里款式最全了,要不再拿几款来看看?”姑母问她道。
“不,不了,”她有点慌乱地道,“那就从这里挑一块吧!”她挑了那块最便宜的,也要六、七万(人民币)的表。
“havegoodtaste!”那位销售员学着中国风俗翘着大母指说她有眼光,说这款表是这三款去中性价比最高的,因款式稍老了一点,才会如此便宜的。
她当场是听不懂他说啥意思的,但从他表情中知道在夸她什么。姑母让她试带了一下,销售员说应截掉两节表带,马上有人来把手表放入圆盘中取走。她见姑母与销售员又说了几句后,很快签了一张支票。这时又有一位服务人员,用圆盘送来了一瓶香槟和几只高脚酒杯。喝着香槟时,人家又把截妥了表带的手表送过来,让她再试一试。她带到了手腕上,觉得正好了。
“你就带着吧,不要脱下了。”姑母满意地对她道。
她欣赏地看看腕上的表,从心底里涌上一阵心酸,但很快过去了。
当姑母说再要为她买一个包时,她坚决婉拒了。
姑母不乐地道:“像你这样年纪,谁没有一个好一点的包?”
“姑姑,你别生我气。我现在实在是不需要。”她看了看自己的腿和轮椅。
“好吧,以后买就以后买吧!”姑母怜悯地看着她道,“只要你不是为了(省)钱,就可以了。”
“嗯。”她又差点要哭了。眼下像流水一样哗哗地用钱,使她想到那些担心钱不够用的日子,也想到了对她恩重心如山的孟家母子,想到他们还在为生存奔波(不知他去同学那里是否能找到那份临时代课的工作?),心中又一阵难过,甚至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姑姑,你是不是真的给他过钱?”她已经很久没有提到他了。
“你还没有忘记你的“元元哥哥”?”姑母有些吃惊地看起她。
她想我怎么能忘得了他?尽管她似乎已越来越清楚,他与自己是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的。正如姑母所说的自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本来应该过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他出生低贱贫寒,一生只能为生存奔忙,过一种贫困操劳的生活。
见她垂头不语,姑母又安慰她道:“他有他的生活,忘了他吧!我本来是想补偿他一些的,算了算他为你的支出,想给他五千块钱的。他大概厌钱少还是为什么的,不想要?”姑母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应该是不想说出一些刺激她的话。又道,“他一定不肯要,也只好算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姑母的话,心想买一个包、一只表,几万几万的也肯化,而对人家的数年付出仅拿出五千元钱!不过,她虽怨恨姑母,但只能隐忍地道:“他真的不要,也没办法了。”
在买下了卡梅尔郊外的那所别墅后不久,姑母就要给她介绍一位男友的。她开始垂头不语,当姑母说“人你也应该认识的,很会唱歌,在一次聚会上,你为他伴凑过”时,她抬起头叫了一声:“我不要!”
姑母惊愕地看着她,是她的怨恨叫声使姑母大吃一惊。“海本有什么不好?”姑母问她道。
她的确认识这位叫海本的华裔,单从人的长相来看,海本长得也是高高大大的,很像她的“元元哥哥”,但是一个陌生人;而“元元哥哥”不仅是与她从小一块长大的,还是与她共过患难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大恩人。她这时鼓足起勇气道:“海本好不好,不关我的事。我要嫁给他!”
“你要嫁给谁?”姑母有点吃不准地问道。
“孟纪周。”她再也没有犹豫地道。
“你的‘元元哥哥’?”姑母像嘲讽一般道,“你想想,你们俩人有一点点般配的吗?你是我们肖家的千金,他是什么?我们家一个女佣的后代。这不是让人家笑话我们肖家吗?我答应你,就对不起你死去的父亲。”
“可我非他不嫁!”她已下定决心抗争到底。
“你山上(学来)的野性还没有改过来!”姑母很生气地道,“我是看在你死去的父母面上,把你弄出来,看病、调教,没想到你身上的野性是生了根的,正像大D说的,是被彻底洗过脑的。”
她已在落泪,听着姑母的话,心中很不以为然,但也不想反驳。这时她还想过,要是父亲活着,也不见得会反对她自己所选择的人。在她的印象中,父亲是很欣赏孟纪周的,还让她向他学习的。
见她一直流泪,姑母叹了口气道:“你们已分开快两年,他可能早已娶妻生子了。”
“我不相信!他不会的!”她仿佛是要捍卫他在她心中的高大形象。
“这世界上的事,谁能说得准?”姑母又叹气道,“你不信,去一封信探问一下也可以。”姑母又加了一句,“我对不起你父母啊!”言下之意,她不坚决反对了。因此,深感沮丧和自责。
“姑姑,你别生我气啊!”她走到了姑母面前,拉起了姑母的手道,“我想去买一个包包。”
她此时的心中,又高兴又伤心。她不知他们如今在哪里?她也无数次地想到过,当年为替自己治病,用光了钱,又没有了工作。如果还在为生存苦苦挣扎的活,那自己真是有罪的。
当她接到他的回信,说娶了一个比她更漂亮的老婆,伤心、绝望地大哭时,姑母又像安慰、又像责备地对她道:“现在看到了吗?都让我猜中了!还哭什么?他已另选了人,你也另选人吧!”
到这种时候,她再也无法违逆姑母的意愿,不久与海本结了婚。海本的父亲开着一家规模不小的饭店,但海本的父亲在他们结婚后不久就死了。父亲一死,海本就没有了可管束他的人,海本睹棍、无赖的面目就充分地暴露了出来,成年累月地混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不回家了,很快就把个家败了个一干二净。俩人争吵了几回后,海本就与她这个“女瘸子”——海本这样骂她的,离异了。
她离婚后,回到了卡梅尔的别墅住。这时,姑母已病倒住在医院中了。
后来她又收到过他的信,也是孟继周写来的最后一封信。信上神气活现地——这是她所感觉的——告诉她,他已当上某一个学校的副校长了。而且告诉她,以前说的已娶了一个比她更漂亮的老婆什么的,只是为了气她而编造出来的。她心中的怨恨、委曲,化为了一场大哭。不过,她也为他有这么一天而感到高兴。
在一时的冲动下,她给他回了一封信。一面表示为他能有今天而感到高兴,一面又责问他:你认为的“有出息”就是当“官”吗?
这时,姑母反而劝她别这样,对她道:“他既然还没娶妻,你还可以找他的。不然,你又要后悔了。”姑母已很老,在她脑子也仿佛消除了那些上等人、下等人的概念,钱多钱少仿佛在她意识中也已经不复重要,或者说差别已是很模糊了。姑母也在不久后,于自责中死去。
正如姑母所言,她很快就后悔了。也想过去找他,但一想到自己已嫁过人,她又感到十分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