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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走入龙岭 (4)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3-10 22:24:19      字数:5248

  送走母亲后,他把肖玫的来信取出来,又一遍地仔细读起来。
  肖玫在给他的这封长达有七页的信上,除了充满着恋人的柔情和思念之情外,大篇幅地描绘、并口口声声赞美着西方世界的高度物质文明和制度文明。这一方面大大开了他的眼界;另一方面,也使他感到沮丧和痛苦。在他的感觉中,肖玫否定过去、否定自己,也丧失了自己。
  他也深深地感到了一种屈辱。他越看到一种境况的悬殊,自尊心越不好受。
  他一直坐到了天黑,又坐了整整一夜。
  “你病了吗?”张校长找到他寝室里。
  不好!他在心中大叫了一声,赶忙收拾起了课本、教案。
  “你有病就休息吧!”张校长对他是关心、尊重有加的。这不仅是因为陆文杰打过招呼,更是由他对工作的敬业、对学生关爱的,让这位老校长感到很满意、很放心的缘故。因此,也认为认定是他生了病,才出这次教育事故的。
  “我真的没病,”他拿了课本、教具出门时对张校长道,“上完课,我会写一份捡讨给学校。”在他看来,无故迟到,包括他今天虽有原因、但没有摆得上台面理由的迟到,对一个教师来说,这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你去上课吧。”张校长还是和颜悦色地对他道。
  当他急匆匆地走进教室时,班长叫了一声:“起立!”
  四、五十位小学生齐整整地站立起来,并叫着:“老师早!”
  他没有像往日那样跟着叫“同学们早”,而是做了一个请大家坐下的动作。
  等学生们都坐下后,他十分内疚地道:“今天是我迟到了。我首先向大家鞠一个躬。”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又说了一些让学生感到有点语无伦次的话——前句话说请大家原谅他,后一句话却说自己犯的错误是不可饶恕的,又说不该犯这种可以预料得到的、后果却十分严重的低级错误。
  一位住学校附近的学生,课后对同学说:“孟老师家一定出了什么大事,昨天我看到一个像他妈妈的人来过学校的。”
  “你怎么会看到的?”有同学问。
  “我怎么会看不到?”那学生道,“我看她来,又看到孟老师送她去车站的。”
  “你在做‘特务’啊!”有同学道。
  在这些学生心目中,“特务”就是坏人。因此,这位扩散了消息的学生接受不了了,马上怒目圆睁地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好吗?”
  “你是不能瞎说的,你怎么知那人一定是她妈?”又有一位同学道。
  “你们不相信就不相信,只要我自己相信就可以了。”那位学生道。
  这时上课铃响了——是老校手摇的铃,大家回了教室。
  
  他在午休时写了一页纸的捡查,交给张校长。
  张校长看也不看,还给他道:“谁让你写检查了?”又责怪似地道,“你真是我党有觉悟的同志!”
  他清楚这不过是老校长幽默的话,更何况自己连党员还不是。其实,整个学校目前也只有张校长本人是党员,而且资格还很老的。虽然入党是在解放后,但在解放前已参加了一定的革命工作。那时地下党在这里办了这所小学校,作为地下党的一个秘密联络点,同时也招了一些进步青年在这里接受革命教育,张校长就是这些青年中的佼佼者。他几次出色地完成了送情报的任务,受到了地下党领导的赞赏。解放后,办校的地下党都走了,有的去县里当了副县长,有在县中当书记、校长,这里的校长位置就留给了张校长。张校长文化虽不高,只能教教一、二年级的学生,但他革命资格摆在那里的,大家都对他十分尊重。村里的人更是把他视作老革命的,村里有什么大事都会来请教的。但张校长从来不摆老革命的架子,因为课不多,他就常去厨房帮忙拣菜洗菜,上下课的摇铃工作也几乎是他包了的,有人还开玩笑说他“摇得一手好铃”。最令人感动的是,这位校长大人还会经常去打扫那只简陋而臭气冲天的厕所。他很佩服这位校长大人,不过,他对这位老革命校长也有一个很大的看法,认为他看问题缺少全面、辨证的观点,常常不是历史地看问题,对改革以来许多东西都看不入眼。一次老校长还对他道:“只有毛主席是一心为人民的。”
  他懂校长的言外之意,但不完全认同,只能敷衍道:“他是人民的领袖么。”
  显然老校长也看出了他的真实思想,也转了个弯道:“只有毛主席是真正的人民领袖。”
  他知道老校长的想法是代表了为数不少一部分人的想法,他们不满改革中“一切向钱看”倾向。“从长远去看吧。”他显得很无奈道。
  “‘向前看’吧!”老校长也无奈地道。
  今天老校长一点没追究责任的意思,连他主动写的检讨书也看不要看,让他感动得双眼潮红起来。
  
  下午上完课回到办公室时,已有阵阵睡意。但他还是在下班后,跑到了山脚下,找了一把夜交藤回来,在煤油炉子上,烧了一大碗汤喝下去。根据肖玫留下的《用药心得》上说,此夜交藤有安神、治失眠的功用。
  星期天的上午,他一口气把回信写好了。但一直处于踌躇不决的状态中,把这信改了又改,总下不了决心就寄出去。
  
  此刻,他看着山脊上像“巨龙”的皑皑白雪,他内心里又挣扎起来。他那颗曾被肖玫的姑母伤害过的自尊心,总使他深感悲哀和屈辱,感到是该向肖玫提出分手的时候了。他怀着一种隐痛想:“不然,还保持着联系,真要被肖玫的姑妈看成是我想赖住肖玫不放,想‘高攀’了……”这样想时,他甚至感到了肉体上也在隐隐作疼。
  “现在真的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他伤心地想,“不能再拖下去了!”于是,他拿出给肖玫写的那封数千字的回信,在这回信上又把自己内心的想法都写了上去。在感情上,他憎恶背叛和抛弃祖国的人,鄙夷逃离祖国去寻求物质享受。他认为,一个内心深处里爱着祖国的人,不管是受损伤,还是忍受了多少不应得的委屈,都不会贬低自己祖国的——这等于是在指责肖玫是一个背弃了祖国的人。他还在信上发誓在自己“有出息”之前,也不会再与她通信了。
  此刻他又在信上加上了一句:“你也不用再来这种信了。”
  他利用午饭后的一点时间,赶到就在学校边上的公社供销社的下伸店,这也是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店。下伸店很小,只有一间前后一拦为二的房子,前半间是店堂,后半部分是仓库和唯一的一名店员阿四头的宿舍。店堂很小,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村民需要的一般生活用品与小农具,在这里都可以买得到。还有邮票供应,门口处挂着一只漆成深绿色的邮箱。他已来过两次,买过一块肥皂和两双袜子。那个叫阿四头的中年店员已与他有点熟悉了。
  “孟老师,今天要点什么?”阿四头听到有人进店,也从里间走出来,一见是他,就笑着问道。
  “我要寄封信。”他买足了寄往美国的邮票,认真贴好后,投进了邮箱。
  “孟老师,有亲人在美国吗?”阿四头显然也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爱打听别人的私事,然后以“消息灵通人士”的身份向外“广播”。
  他想这叫人怎么回答呢?他这一迟疑,让阿四头就看出了问题。
  “孟老师,是女朋友吧?”阿四头有点古怪笑着。
  “我说不是,你也不会相信的,我就说是吧。”他苦笑地道。
  “孟老师,你这样的回答,我更糊涂了。”阿四头更古怪地笑道。
  他心想要你要弄清楚干什么?但他马上想到,倒是可以问问这阿四头,是否知道当年知青在这里的情况,是否也知道肖玫在山上采药坠崖的事?
  “你听说过当年有一插队女青年,从山崖上掉下来的事情吗?”他问阿四头道。
  “怎么会不知道?”阿四头来了劲,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是插队在山北面一个村子里的,当时人家见她瘦弱,安排她到大队卫生室当赤脚医生,开始跟着人,后来有时一个人上山采药,我还看到过她在山上转的。你大概不知道,她是桐州最富人家的女儿。桐州(县)一半的财富是她家的,她祖父人家称为‘桐半州’的。不知她祖父这辈作过什么孽,弄得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在这里吃苦。听说她父亲是个好人、老实人,快解放时,别人都逃到国外去了,只有他没有逃,老天也没长眼,怎么让他的女儿吃这么大苦?”
  “你知道她后来怎么啦?”他有点恶作剧地问道。
  “后来?”阿四头楞了一楞,但马上又说起来,“知道,她家有一个老保母,从国外回来,把她带到国外去治病了。”
  他偷笑起来,心想,要不要告诉这位信口开河的阿四头,自己就是那位老保母的儿子?又想怎么来告诉他?不要太不给人家面子,以后还要来这店买点牙膏牙刷之类的小东西的。既然阿四头这样的不靠谱,也不敢再向他打听什么张家沟、李家沟了。
  “你笑什么?”阿四头发觉了他的偷笑。
  “我没笑什么?”他又反问道,“我笑也不能笑了吗?”
  “你笑就管笑,但能告诉我笑什么吗?”阿四头有点不安似地问。
  “真没什么,”他心里已决定不说出真相了,“我要快点回去了。”
  “哦,你快回去吧。”阿四头与乡下的大部人一样,对教师总怀着一定的敬畏心。对学校里上课钟声,也有绝对尊从的习惯。
  他从小店出来,抬头看龙岭(山)。发现那条白色“巨龙”的已消失,山脊上只留下还未化尽的点点残雪。
  他这时又想到了他那封回信,后悔忘了问一声邮局什么时候会来取走?如果要好多天才会来取的话,那么就不用急于把信投进信箱了。
  似乎那条“巨龙”的消逝,也引起了他对真相与假象的深入思考。他有点后悔了,他感到自己是不是言重了?
  而且冷静想来,他觉得肖玫也并没有真的有意贬低中国,更没有说过一句看轻过他的话,倒是强调姑妈听了她一次次的诉说,有点松口:将来她的去留、婚姻都由她自己完全做主……
  此时,他也想到了自己是否像加缪的哲学随笔《西西弗神话》中的西西弗斯,又一次把一颗巨石推近至山顶时,巨石却又轰隆隆地滚下了山去。然而,他内心里仍渴望着或在机场、或在车站、或在码头,见到肖玫向他挥动那块红色的丝帕——这是他们曾经的相约,他永远无法忘怀。
  
  他等待起来,他希望肖玫给他回信,可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总无音息。他也感到过屈辱、痛苦,忿恨。在与肖玫中断通信的第二年,他也参加了大学自学考。他不甘现状,不肯服气:他要学习、要奋斗、要崛起!
  他一直思念着她,也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思想上、观念上的狭隘性是那么幼稚可笑;也越来越深深地自责。他也想过写封信去说明一切;然而,每次自尊心总让他又这样想:还是等在学问上、事业上取得了值得称道的成绩和荣誉后再说吧!
  几年之后,他却突然收到了肖玫的信。信笺上有明显被泪水洇过的痕迹。信上说到她姑妈要给她介绍男友,她问他:“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她几乎是丢开了女性的自尊和面子,要的只是他一句话!他似乎明白这点,但他被伤害的自尊心,又一次让他感到心头在淌血。在回信上,他怀着悲哀、曲辱和愤怒,一面向她表示“祝贺”;一面荒唐地虚构、并大肆地加以吹嘘自己也有了一位漂亮的妻子!
  “她会痛苦的。”当他这样想时,自尊心仿佛得到了一种满足。但绝望的情绪,又像一股难以抵挡的寒冷一直透入他的骨髓。他又一次地陷于矛盾中,因为清楚信一寄出去,就休想再见到她了!“小玫!你快回来,我爱你……”他在心中呼叫起来。他也迟迟没把信寄出去;然而他又感到别无选择,一天,几乎含着泪把信投入了信箱。多少年里,他也幻想、也渴望过能够又一次地突然收到她的信,可什么也没等到。
  
  在他离开龙岭之前,他依然仿佛漫无目标地一直在龙岭(山)上寻寻觅觅,也许在人家看来是荒诞不经的;但于他来说,正是在这种执着寻找中找到了抵抗孤独的力量。在不断的寻找中,他逐渐认识了肖玫留下的《肖批〈用药心得〉》上的一些药草,他对龙岭有了更深的认识。在他看来,龙岭不仅是一座宝山,而且是有生命的,它护佑了龙岭四周的百姓。在离开前的一年里,他还用药草为自己、为学生以及当地百姓治过感冒咳嗽之类的小毛小病。有人说他是继承了为人民服务的精神,而他认为自己只是有点向肖玫学习的意思。也有人认为他是“非法行医”,而他听了,只付之淡淡一笑。
  “他算哪门子的‘非法行医’?”老校长为他打抱不平,“他既不挂牌,也不收分文,药草也是他化时间、化力气去采来的,只是见人看病不易才出援手的!”
  他反劝老校长道:“犯不着生气,做任何事都会有人说话的。有的人也只是不了解真相,瞎起哄。也许他们是在提醒我,人命关天,遇到吃不准的毛病,要劝他们立即去医院看。”
  “唉,”老校长道,“没有了‘赤脚医生’,看一点点病要翻山越岭,有些人就硬挺着,有的挺过去了,有的挺成了大病!”张校长的家,就在山岙里村(曾经的山岙里生产大队)最南面的一个自然村里。他妻子曾经是生产队的会计,包产到户后,就在家中种田。因此,老校长对农村的缺医少药的情况,是深有体会的。
  “慢慢等吧。”他语焉不详地道。与其说是在安慰老校长,还不如说在安慰他自己。他已把自学考的功课都考出来了,而且有几门课考得接近了满分。陆文杰邀他一起应聘了省里刚办的一所工程技术学校的教师岗位,材料寄出去后,还一直没有消息。他有时想把这事早点告诉老校长,可早作准备。但又怕弄得人人都晓得,万一应聘失败,会大失面子。他内心里一直纠结着,甚至觉得这样瞒着老校长,很对不起这位待己不薄的长者。
  老校长在长叹了一气后,突然问他:“你大概什么时候走?”
  他吃惊地看着老校长,又怕搞错了,于是问道:“我到哪里去?”
  “我都知道了。”老校长微微笑起来道。
  他想到了前不久老校长去县教育局开过一次会,便问道:“是陆文杰告诉你的吗?”
  “不是,”老校长道,“是分管我们小学这一摊副局长说的。”
  “张校长,”他不好意思地道,“不是我要有意瞒着你,是因为八字还未一撇。”
  “现在正是国家用人之际,”老校长道,“你在这里是‘大材小用’了。”
  “可这里……”他不知怎么说的好。
  “你放心去吧!”老校长道,“不必为这里担心。”
  “不过,真的‘八字还没一撇’。”他不无忧虑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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