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浏阳学官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3-13 20:01:20 字数:5015
从鹿角回来后,吴敏树沉寂了一段时间。
一天晚上,毛西垣来到南屏书舍,敏树见好友来了,自然是把酒壶搬来,把花生米拿来,桌子一摆,二人就喝上了。
吴敏树说:“我觉得我们二人不是二人啦,而是一个人啦。”
毛西垣笑着说:“我也是这感觉啊,你还是你吗?我还是我吗?都不是啊,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西垣兄,孔夫子上茅室啊!”
“赵孟頫家里那个管道升是不是只母老虎啊?”
毛西垣这么一说,二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敏树说:“西垣兄,我们都四十岁了,要是短命,我们都埋到土眼里去了,朝廷为什么还不来找我二人去治理国家啊?”
“南屏兄你别慌,我怀疑朝廷大员都睡觉去了,等他们清醒了,就会来找我们的。”
“万一不来就不来吧,我们就去洞庭湖边钓鱼吧。”
“南屏兄你还要管酒啊,我不是太喜欢钓鱼,饮酒还是蛮喜欢的。”
“西垣兄,我想写篇文章,总结一下我们二人。”
“那好啊,曹丕叫他弟弟作七步诗,你呢,就作篇七步文出来。”
“这样吧,西垣兄,这壶里还有半斤酒的样子,你把酒喝了,我把文章写了,看谁先完。”
等到西垣同意后,敏树就动身去写文章。他想了想,就把题目写了出来《序意赠西垣》,然后一气呵成写了下来:
乡之人日接于余前者,皆非余之人也,而人亦皆不喜就余,以余非其人也。余之人者,西垣是也。西垣亦独喜就余,则余亦西垣之人也,其不然哉,其不然哉!前年西垣归自京师,馆于余从弟伯乔之家,违余居仅数十步许,朝夕往来相乐也。今春余往京师,还以夏六月,西垣复乐甚。而道余去后所以思余者,忽欲有所言,仰天而望之,无可告语者,足将举,无所如往,辄废然止。甚哉,西垣之思余也!往年西垣在京师盖久矣,余思之亦如此,西垣岂知之乎?今余益家居不出,而西垣明春又当入都,别余以去,余之思又将甚也。然余今兹自京师往还,所遇知识,及从来故人与居,虽相得,无若西垣者。西垣为人,乐易善交过于余。然得如余者岂多乎!其亦不能无思也。嗟乎!余与西垣之年,今兹各四十,古所称强而仕者,谓其人所问学既自有成就矣。当及其未衰,有效于吾君,有劳于斯人,未可苟以便其身而已也。今余既当侍养老亲,又自料才力不能为用于世,其身之不可复进而遂止焉,西垣其勉之哉!若仅以其私谋也,则洞庭之滨,吾与子侪而渔之,亦乐矣!
西垣的半斤酒很快就喝完了,由于喝得急了点,一张脸通红。他抹干嘴巴,只见敏树最后一字也落笔了,就说:“我们一样快啊。”
说完,毛西垣就去看文章,看完后说:“南屏兄,你的文章确实了得,归震川再世,文笔也不过如此罢了!”
“西垣兄谬奖啊,我哪里比得了归震川先生!”
“南屏兄,我不是夸赞,是实情啊,你看你写我们二人各自怀想对方的句子写得多好,想象力太丰富了。”
“西垣兄,我这几天读书,想到了这么一联‘长年渐欲知家事,倦学才能读古书’你看看,写得如何?”
毛西垣拿起笔把这联语写下来反复观赏,然后说:“表意很不错,纯属经验之谈。”
“我也是觉得不错啊,白天就想好了一首诗,把这联语嵌了进去,写给你看看。”敏树说完,就拿笔把那首诗写了下来:
南屏归客水云居,风味无多兴有余。秋雨园林中酒后,夕阳鸡犬立门初。长年渐欲知家事,倦学才能读古书。为向长安贵游道,新街已署洞庭渔。
毛西垣读过之后,赞不绝口,说敏树的诗完全成熟了。
过了些日子,在兰州任道员职的贵阳唐树义途径武昌,敏树得信后作诗《奉寄唐子方树义方伯武昌》,他说,长江和汉水在这深水潭的怀抱里会合了,品行才学优良的人和兰蘅在这水泽湖北并存一处。
这时,吴敏树虽没见过唐树义本人,但是,他的政声他的为人早就刻在他心里。
冬天到了,朝廷突然降一旨,叫吴敏树去浏阳做学官。
接到任命的那天晚上,毛西垣来到南屏书舍饮酒聊天,他说:“南屏兄,我们考举人的是不是只有做学官的命啊?”
“这个不好说啊,你看我舅哥何锦云,他连举人都不是,却做了几任县令,把一个清官当到了家。”
“你的任命只说是学官,学官有好几种,有教谕,有训导,你是甚啊?”
“我不知道啊,没明确说,去了以后再看吧。”
“你今年走,我明年走,你们吴伏一屋场空了大半截。”
“还有孙由庵在啊,还有我们家念谋在啊;再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呀,谁知你明年走了再要几年才回来?”
说着说着就伤感起来,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命运会如何安排他们,分手之后,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呢?
第二天,敏树来到母亲卧室里陪着母亲坐。敏树说:“娘,朝廷叫我去浏阳当学官,我不能不去,只是心里也不安啊!您这大年纪了,今年里身体又不好,即使去了,心也在您身上。”
母亲说:“四儿,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吗?我四十三岁那年生的你,你如今都四十岁了,你去翻开《吴氏族谱》看看,你们祖上还有这长寿之人吗?你别管我,我死了也是顺头路。”
“娘,您福气大年寿高,这也不是我不管您的理由啊。”
“四儿,这不怪你,朝廷任命事大,你读书不就是为了做官么?等了几十年,终于等来了一个学官,你要按时去上任才对。另外,你要把你媳妇带去。她又有身孕了,年纪也不小了,四姑五姑俩女孩也要带去,你们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多好!至于我,你别担心,还有念谋兄弟在,还有孙媳妇在,他们会照顾我的。”
敏树想了想,别无他法,就把一家人叫到一块儿,说长说短说了一大路,直到每个人都懂了才没说了。
敏树似乎意识到母亲寿限到了,他从没一次说过这么多话的。
在家里过了腊八节,敏树就带着妻子和几个女儿动身了。在何伏二下汊坐船来到宝塔咀,换乘大船后顺着湘江逆流而上,然后在会城拐进浏阳河,路上走了两天才到达浏阳县学署。
一路经过的山山水水对于劭端姐妹都是全新的概念,她们看着江水有点怕,又很兴奋,更不知父亲为甚要带着她们走这么远,总有千万个为什么要向父亲问明白。
浏阳城的四周全是山,只有一条浏阳河从城市边经过,因为靠近长沙,这里的文教很是发达,读书人也多,靠科举仕进的人也很多。敏树来到这里做学官,完全是从一个熟悉的环境跳到另一个陌生的环境,他必须打开眼睛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重新定交人际圈子。
来到浏阳才知道,这里已经有了一个教谕,那么自己是甚职务呢?在赵迪县令那里报到的时候,敏树就这问题请教赵县令。赵县令说:“南屏先生,你具体任何职务我不知道,教谕只能安排一个,训导的位置还空着,你暂时就屈就这个职位吧,不过,你要明白,教谕在你之上,你得听他的。”
敏树说:“这我知道,我不会僭越的。顺便问一下,我的上司也就是那个教谕他姓甚?”
“他姓贾,你的名气很大,在他手下做事注意点啊。”
敏树这次出来做学官,还是和尚做新郎第一次,他的脚从没踏进过官场,听了赵县令的话也不以为意,甚至还憨憨里不知县令这样说是嘛意思。
赵县令写了一纸手谕,安排敏树去做训导。敏树拿着这纸手谕找到了贾教谕。贾教谕拿着手谕看了正面看反面,好像在鉴定它的真假一样。敏树说:“贾先生莫非怀疑这手谕是真的?”
贾教谕说:“这倒不是,我接到上谕几天了,知道省衙要派一个学官来我们浏阳,只不知道是你吴南屏。你是哪一年考的举人呀?”
“我是壬辰科举人。”
“你的名声很大啊,听说你是左季高、杨彝珍的同年,京城的曾涤生和梅伯言都很赏识你的诗文?”
“贾先生不要听,这是谣传,不可信的。”
“好吧,我不管你如何傲,有一点你必须知道,我是教谕,比你早来两年,你现在的职位是训导,且是代理级的,你是我手下,凡事要听我的。”
“贾先生,这我知道,赵县令已经教导过我了。请问贾先生,我具体做甚事?”
“训导嘛,就是训导启迪书塾弟子,帮助学政评定弟子品行优劣。其实吧,也没多少事做,我的职责是辅佐县令,你就辅佐我好啦。”
敏树在心里犯嘀咕,训导辅佐教谕,这还没听说过啊。
把家安顿好后,敏树就开始写《先考行状》一文,这是要寄给梅曾亮先生的。六月间离开京城的时候,向梅先生求过情,请他为先父写一篇墓志铭,梅先生也答应了。
梅曾亮是文章大家,敏树动笔前斟酌再三,一定要把这篇文章写好,一定要让梅先生看得起,这件事已经想几个月了。
敏树提着笔一气呵成写了下来,先写世次,读书求学,次写少年遭际,然后写道:
呜呼!此其外之大略可见者也,抑其行事,犹有能道者焉。吾乡家有赢谷者,多积头谷。头谷者,人质贷其谷,加息以偿。至来岁春夏间,除其息,仍以本谷贷。而吾家所积头谷,盖盈万石矣。嘉庆癸酉之秋,府君与仲父谋曰:“吾田产足可业也,而积谷又多,遂积而不已,以多财遗子孙,吾惧其为不义也。今岁颇不登,贷者艰偿,不如放之,此两利也。”仲父以为然,而所贷出谷万石,尽放出,不复收。然府君平时治家纤啬,不忍妄费一钱,人或疑其吝,及是放谷万石,一乡尽惊。有称颂于府君前者,则徐应之曰:“吾年老力衰,计自逸耳。”然自后府君果益少事,惟观览书史自娱。尤喜钞书,积巨册,首尾端楷若一,无违误者。素善饮酒,乃益召诸昆弟劝饮,未尝至甚醉,酒后滋益恭。时时自锄菜畦,树瓜果,及课佣人治田,必尽其法。子孙读书,训课甚勤,不多望以进取。敏树年十七时,补县学生,训之曰:“汝今为学校中士人矣,士者行义,必可观也,可不勉乎?”临终,戒子孙曰:“愿后世不失为读书善人,富贵非所望也。”
自府君之殁二十年间,乡之人往往有叹而言者曰:“厚矣先生之教我也,我奉其教,以有今日之安也。”又有言者曰,“某某婚丧不举,往贷于先生,必得所求焉,不以其贫故疑难之也。某与某讼,以厚质请贷,则不得焉。又力劝谕而已之。凡先生之行皆此类也。”又有言者曰,“昔先生之存,乡之长者常有所听闻善言,以教戒其子弟,少年之为非者不敢肆,今不然矣。”呜呼!此皆府君之实也。
最后写下家世后代情况,写好后,敏树叫妻子何氏来看一遍。何氏看了后说:“你写的这好,我估计梅先生无法下笔了。”
敏树笑着说:“吗意思呀?”
“我说的够明白了,你这篇文章写得太好了,原本是资料性质的,你却写成了文章,你叫梅先生如何下笔?”
何氏这么一说,敏树就一拍大腿,恍惚明白了什么。
这个时候的书塾都散假了,敏树无事可做,就猫在家里读书,又读了很多古诗。
除夕那天,一家人围着炉子烤火,敏树坐在柴湾里一头负责添柴拨火,何氏在一边做着针线活,四姑五姑两小女孩在烤糍粑吃。
劭端说:“老爷,别人家里都在放炮仗,我们为甚不放呀?”
敏树笑着说:“我们听人炮响不好吗?”
“一点也不好,老爷是没钱买炮仗了吗?”
“老爷怎会没钱呢,老爷有钱呀。”
“那就去买呀,把钱放在荷包里烂呀?”
“四姑你听过这句话吗,憨包放炮,乖包听响。你是愿做个憨包还是愿做个乖包?”
劭端想了会说:“我当然要做乖包啦,还是让五姑做憨包吧。”
善端爬起来说:“我不做憨包,我也要做乖包。”
劭端和善端争论的时候,都站起来了,何氏把她二人摁在座位上说:“女孩子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不能乱动。”停了一会又说,“老爷来了也没事做,我们当初挨过了年再来就好了,还可以陪着老娘一起过个年。”
“不能这样说啊,没事做也是要来,到了日期你不来,就会褫夺你的官职,而且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老爷是不是心里忧愁啊?”
“我忧愁吗呀,有吃有喝有火烤,还有四姑五姑陪我玩,我一点也不忧愁,只是心里有点欠老娘是真。”
“老爷你在说假话,你看你以前哪过过这样的日子,几时和家人待一起过?和西垣,和方道士,和郭建林他们倒是比和家人亲近。”
“夫人,我正想这事呢,以前太悠哉游哉了,好像神仙一样。来浏阳才几日,我似乎回到了人间,也感受到了家人的温暖,和你们在一起真好,特别是和女儿在一起真好,她们的小嘴是那么地甜,一天不知道喊几十次老爷。”
和敏树做了几十年夫妻,何氏这才知道,自己在敏树心目中的地位不如女儿高。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终于忍住,没让它流出来。
除夕夜要守岁啊,敏树搬来一个大树蔸,把它架到火塘中央,再把那些散柴放进树蔸下,终于把树蔸烧了起来,一间房子烧得暖洋洋的。
把火架好后,敏树拿来文房四宝,他要写两首诗来纪念一下这个特殊的除夕,题目叫《初到浏阳官舍除夕》。诗曰:
岁除人事每相催,天与投闲此地来。乡县稍迁仍薄宦,妻儿共语足衔杯。烧柴炉侧千愁断,爆竹声中万感回。默数平生那可说,昔年身世几悠哉。
迎祥兆喜接春归,宜忌休教故事违。荆楚岁时元不改,岳阳风土未全非。残年街鼓新年入,夜色纱窗曙色微。北极朝元臣子分,例班山县愧冠衣。
他把自己的感想写进诗里,说在炉侧烧柴千种忧愁也没有了,爆竹声中万种感想回来了。迎纳吉祥预示着迎接春天来到的喜庆,宜做什么忌做什么不要教事情有违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