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福气真好

　　“话不能这样说。”老阿婶听了也生气地瞪着老三媳妇和老三说，“这不是什么管死人管活人的事情，这是做一个人的道理问题。为你们辛辛苦苦做了一辈子的父亲死了，而且是为你们操劳而死的，你们做儿子的给他最后办点后来还不应该？你能调排三四千元钱造得起两间楼屋，就拿不出几十元丧葬费？就算你是借来的，你能借几千元就不能再去借十几二十元？你们阿爸从小把你养大，这五分之一的半股的钱都不肯出！我看你以后要给你们兄弟姐妹说一辈子的，也会给村里人说一辈子的。”
　　 老三吃不起阿婶一席话，到末结总算也勉强同意拿出半股。我不由的望着父亲的灵床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总算解决了，多么不容易啊！
　　 我想父亲为着我们苦难的一生，想着他的死，望着此刻在身边的满堂的儿孙们，他生前住着这低矮简陋的牛棚似的破草房前头，是他的儿子们陆续造起来的巍巍高耸带洋台的漂亮的新楼，他的儿子们住在风风凉凉的新楼里，可父亲却住着这低矮得像贫民窟和牛棚似的破草房里。在儿子们打过油漆的金漆黄亮镶木地板上摆满了新式家具和自行车、缝纫机、沙发、电风扇、双啦叭收录机、电视机等现代化生活设施。父亲的吊满灰尘像牛棚一样破房子里的烂呢地上，除了一张馄饨担式的破眠床，一口破被柜，几乎一无所有，死后连弄口木屑棺材和一穴坟基地还费了这么大的劲，全家五房儿子媳妇在他遗体旁边大吵了一顿。这叫什么事？真叫阿婶等老人们和邻居们看了心酸。
　　第三天早上，父亲的木屑棺材做好了，由四个侄子和其他亲戚们抬着，在五个儿子五房媳妇，两个女儿两个女婿以及二十几个孙子、孙女、外甥、外甥女都头戴白布帽，身穿白麻衣、腰围草绳、手拿拄哭丧棒，弯腰曲背地在父亲的棺材横头大声地哭嚎着送出村去。每当棺材停下来歇下来搁在两条长凳上时，大家都拄着哭丧棒跪下来在父亲的灵柩后面大哭。妇女们哭得更响亮，更伤心，特别是我的两个妹妹的声音，到底是真哭还是假哭，是忏悔的哭还是想到了其他事情而哭，哭得更响亮。看她们这样地哭，我和其他的子孙们想起阿爸和爷爷苦难的一生不想又这样突然的死去，也都伤心地大哭。这样几十个人的大声嚎哭，哭声震动了全村男女老少，震动了灵柩经过的沿路村庄街坊。人们都站到道旁路口来观望。
　　 “啊，这是谁死了？福气真好呀，有这么多儿孙送终。”
　　 “看这跪着的孝子是不是大队五金厂厂长张家康？”
　　 “没错，是张家家康、家根，家良、家定、家平五兄弟的阿爸。”
　　“哦，那么说死的人张家康的阿爸——芦苇漕的老青云啊！”
　　 “老青云怎么死得这么快，前两天我还看见他在这里小店里买了一包大红鹰香烟还买了一些小糖到前面河对岸的鲍家去走亲戚，这么快是生什么病死的？”
　　 “听说是中风，给小儿子去喂猪，猪食桶提到猪栏时人就跌倒了。”
　　 “做人真是没趣啊——不过老青云有这样多儿孙送上山头也算是有福气的了。”
　　 “是咧，老青云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是造船厂工人，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在社办厂做工，还有几个儿子也都是村民委员和生产队长。他在村里四个儿子起了好几间楼屋，你看有这么多儿子媳妇孙子孙囡送终，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啊……”
　　 我跪在父亲的灵前听着这些话，不是为父亲感到光荣，却使我感到羞愧！听了感到面孔火辣辣的。在村人们看来这么风光的父亲，有谁能想到他生前却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死后为他丧葬费五兄弟还大吵了一场。村人们的话实在是对我五个兄弟莫大的讽刺啊！
　　 父亲灵柩抬到保国寺前又放下来，再放两下就到塘河沿边上船了。我的两个妹妹和生前对父亲较好的两房儿媳妇和两个从小跟着爷爷长大的大孙女，跪在父亲的灵前哭得特别伤心，似乎真的动了感情。妹妹们哭的一套一套，眼泪鼻涕拖得老长，一面拖长声地哭，一面还拖长声地桩桩件件地诉说着父亲生前的种种苦难经历。特别是大妹，她年龄较大，懂得的事情较多，边哭边述说着解放前父亲为我们儿女们受的苦楚，年少的儿孙们听了还真为阿爸和爷爷生前这么苦难而伤心，使大家哭得更厉害更伤心。
　　 锣声沉闷地堂堂地响着，抬棺材的人么抬着父亲的灵柩又向前移动了。我从跪着的地上立起来看，前面正是我十天前跟父亲去塘河沿方家的那条路，看见这条路，我触景生情地想起了十天前我来看望父亲的情形和第二天早上父亲送我回厂时我对父亲说的那些硬硼硼的话。此刻我望着现在父亲的灵柩心痛欲裂，眼泪更像下雨似的涌出来。
　　 “阿爸呵阿爸！十天前我来看你时，你还健健棒棒的啊，哪想十天后你竟躺在木屑棺材里把你送到望春山去了。从此我们永远看不到你了！你永远不会再来了，你就这样的去了！你就这样的离开村里、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你祖祖辈辈住着的家乡到凄凉的西面的五岺山去了，你就这样的与我们永别了！在这个世界上从此我们再也看不到你了！
　　 “阿爸呵！你太可怜了！你太罪过了！我真懊悔！我真对不起你呵！这才十天，整整才十天时间呀，十天前国庆节我来看你，你看我带着我的儿子来看你你是多么的高兴啊！
　　 “这趟我来相隔时间较长，自五一来后还没有来过，我带了我的儿子一道来。为了让你高兴，我走到村口，先叫孩子进来叫你。你当时正在破屋子里的狗头灶上烧饭，当我进来时，你正在弯腰曲背地低着光脑袋由下而上地地在张望着灶洞，正烟薰火燎地用乱草炊着饭。当兴兴头头地奔进来的小勇叫你一声爷爷的时候，你猛抬头认出是小勇时人是多么的高兴啊！当你看到我进来时你对我说：‘我还以为是老三儿子小冲呢，还是小勇。呵，这么长时间没来，我估计你国庆节会来。’你马上灭掉狗头灶的炊火，高兴地到五弟家去。你说下饭一点没有，到五弟家去拿一只篮来，到田头去弄点下饭来。当时五弟夫妻俩抱着孩子又走亲戚去了，你到田头自留地里去掘芋艿，拔青菜，立时忙碌起来。你还想去攀茭白，因茭白还没有生，你感到很遗憾。五弟家实际上原是你自己的家，你在那里是弄惯了的，你被五弟逐出来后自己住在这风倒败落牛棚似的破屋里，现在你一个人又是烧火，又是上灶的，一个人钻上钻下忙过不了，我就来帮你炒菜。煮了一碗芋艿，一碗青菜，两碗素下饭，你还到后面癞头阿叔家去借了一斤老酒来，你抱歉地说：‘唉，这地方下饭一点也买不到，就这么马马虎虎地吃点了。’你还抱歉地对小勇说：‘小勇，爷爷拿不出好东西给你吃啊！’”
　　 真的小勇只吃了一碗饭，夹了一个芋艿就把碗推开了。他在家里是天天吃惯了鱼肉虾蛋的，哪会要吃这样的饭菜啊！实在那毛毛糙糙的芋艿羹和没有放肉丝也没味精的青菜羹过饭，我也吃不下。为了使你高兴，我才免强喝了一杯酒，吃了一碗饭。可阿爸，有谁知这对你来说已经算是好下饭了，你平常自己吃的只有一碗盐哪！当时芋艿还小，你是舍不得掘的，青菜也不多，你平常顶多是从自留下地里拔一把青菜来煮饭时在饭锅里顺便蒸一蒸，然后用盐拌一下，就算是下饭了。青菜是从来不用油炒的。当时你就着青菜芋艿两碗素下饭喝着老酒，还吃得津津有味，一斤酒几乎喝光，饭也吃了两碗。当时我很懊悔，知道你在家是没有下饭的，我路过市区好几个小菜场里应该买点菜来的，小菜场里什么下饭都有。路过望春桥河边时我还碰见一个甩刮刮网的渔人鱼箩里正有着一尾红尾鲤鱼，有斤把重，我想买问一下要一元多钱一斤，我就舍不得买。阿爸呵！你看我是多么的小气啊！要是那天我把那条鲤鱼买来你会多么的高兴呢！喝酒时会有多少味道！那想这件事现在成了永远的遗憾。当时我想不要紧，以后再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买来，如今奖金多了我袋子里有钱了，明天是高桥市场集听说还有物资交流会，那里下饭一定很多。我可到那里去买一点的，和父亲一块去，顺便去看看热闹。
　　当时我对你说：“下饭没有明天我到大桥市场去买点肉来。”你当时感叹地说：“唉，如今肉是吃不起了！”我当时下决心，只要买得到，明天我一定要斩两手肉来给你吃吃。但是第二天，当你告诉我大阿妹几次来叫我们到她家去走走，我为到大妹家去为她家买了五斤苹果一斤小糖，就是没给你买肉，也没有买其一样下饭。你看我是多么忍心和言而无信啊！晚昨只给你开了一张空头支票。
　　 结果是第二天你跟着我和老五来回走了几十里路到大妹家去吃一餐，回家后我到老二家去吃饭了，你一个人依旧是就着盐巴下饭。
　　 不但这样，甚至还怪阿爸你自己不会安排生活。我每月给你十元钱，到你的破屋里，要吃没吃要喝没喝，我难得来走走连个歇脚地方都没有。连五月份多寄来给你做蚊帐的钱都给了五弟，宁可自己戴着那顶又破又烂已无法缝补的破蚊帐不像样子。我怜惜你的生活艰苦，又怨你心太直，有几元钱就藏不住，都贴到五弟身上去了，自己生活总弄不好。
　　如今我才知道，阿爸呵，你不但怜惜小弟的孩子生病，见他一时手头紧，把仅有几元钱都给了他，而实际上你在考虑下半年的口粮钱没地方着落。你不愿意叫五弟吃亏，实际上把钱给五弟抵作口粮钱了。阿爸呵，你当时为什么不把实际情况告诉我一声啊？我知道我一定会多拿几元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