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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作品名称:灰黑色的夹克      作者:铁犁      发布时间:2021-03-14 09:29:12      字数:4988

  我回到市棉纺厂家属区一楼父母的那个小院,这是我的家,也是我出生的地方。
  结婚以后,我住在新家,这里只住家父母;如今我自己的家没有了,只有回这里,这里是根。然而,父母已经远离了人世,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屈指算来,这里没有人进来应该足有半年以上了。我在家里痛哭了一场。痛哭之后,不得不思考我的将来,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一场风雨过后,一场噩梦醒来,我首先想起了王姐。觉得现在我最应该做的就是去见王姐,有枣没枣的先打一竿子;还有就是去接我的女儿,不管检察院的同志怎么说,我怎么都不愿意相信小一帆不是我的。她是那样可爱,那样的聪明伶俐,她的声音是那样迷人、好听。她不能不是我的女儿,她怎么能不是我的女儿呢?也未必不是朱留发那个老王八蛋在里面忍受不了满嘴喷粪呢。一切等见了王姐再说,她见多识广,总会有个好的办法的。
  我借了邻居一个电动车骑上一直朝山东路来。刚进小区门口,就远远地听见欢快的鼓乐之声,我没有多想,直接将电动车开至23号楼下。楼下张灯结彩,红色的地毯从楼道口一直铺到这边的主干道上,各种鲜花、彩屑撒了一地。鞭炮声、鼓乐声响作一团,超长的蓝波吉尼婚车在不远处停着。周围围满了人,除了亲朋好友,就是看热闹的。
  “谁家嫁姑娘这么大的排场?”我急于见王姐,没有心思在这里停留,可是人家正在办喜事,我怎么能硬往楼道里进呢?只有耐着性等。倏地又一阵鞭炮响起,比刚才的鞭炮更密集、更响亮。中间还夹带有震天雷,震得脚底都是动的。有人喊:“出来了!出来了!”只见新郞官儿黑色的西服笔挺,洁白的衬衣打着领结,怀抱身着一身中国红颜色婚纱的新娘,从电梯里走出来。怎么觉得这两个人这般熟悉?定睛一看,新郎竟是小赵;再看那新娘更不是别人,正是王姐!在他们的身后紧跟着一个女童,也插着满头的花朵,身着一袭红色的连衣裙。是惊异、是高兴、还是忧伤与嫉妒?五味杂陈,我一下子坠入怅惘的深渊,浑身都瘫软了!
  “爸爸!”我听到了小一帆的声音;“爸爸!”又一声叫,是我的小一帆!是她那清脆甜美仍带着奶腔的声音。我顺着声音望去,那个跟在王姐和小赵身后的小女童连蹦带跳地朝我跑来,她正是我的小一帆。
  “一帆!”我大声呼叫着她的名字,朝她奔了过去。父女二人奔跑着几乎撞击在一起。“小一帆,爹的小一帆,你还好吗?”一帆什么也不说,只托着我的两颊,似乎不认识似的,左看右看,嘴里不住地叫着“爸爸”。王姐和小赵也相继跑了过来,四个人紧紧抱做一团儿,我们都哭了。
  大约几分钟后,我最先觉得失礼,王姐小赵的大喜日子,我们在这里哭哭啼啼的不像话,慢慢将他们俩推开:“对不起,不知道你们办喜事……”
  “我们也不知道你今天回来,是我们失礼了。什么也别说了,参加我们的婚礼,今天你是贵客,我们喝喜酒去。等我们过了这一时,再跟我们好好谈谈你是怎么出来的。好不好?”
  小赵显得有些急切,王姐也点了点头。
  “我什么贺礼也没有带,我祝贺你们幸福美满,白头偕老。白头……”
  我还是被他们强拉着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婚礼也是在汝河大酒店,整个过程虽没有我和春兰那时的壮观,却也非常热烈。下午,客人们纷纷离开了酒店。当我扯着小一帆走到酒店门口的时候,王姐和小赵同时拦住了我,无论如何不让我走。客人们都走完了,王姐又特意要了一桌的酒菜。让我居上,小一帆紧挨着我,他们两位分坐两侧。酒过三巡,小赵问我怎么获释的问题,我把从入狱到获释的经过,有详有略、有重有轻,自始至终全部说了出来。自己也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痛快,此时,真真地体悟到了一吐为快的感觉。
  当说到小一帆时,王姐示意我不要说了。我说:“没关系,孩子小,不懂里面有关的术语。”
  小赵说:“这个朱留发,也真够缺德的。你相信他的话吗?”
  我说:“鬼才信呢,这样的人也敢信?要紧的关头,什么谎话都敢往外说!但办案人员的话,我不得不掂量一下。我必须知道真相,为了这个,我想亲自做一次亲子鉴定,你们觉得怎样?”
  “做完之后呢?”
  我说:“做完之后,那消息是假的,我的心头的阴影就云消雾散了;是真的,嘿嘿,怎么会呢?我就不信那是真的。”
  不知不觉,我又喝得有些话稠了。王姐怕我喝醉,两人把我们送回了家。
  
  “爸爸,今天你又要上哪儿去?”一大早起床小一帆便问我。我一边帮她穿衣服,一边对她说:“爸爸今天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你愿意去吗?”
  “愿意,愿意!爸爸有好长时间都没有带我出去玩儿了。”是啊,好长时间了。
  我带她到市第一医院十一楼,这里是亲子鉴定定点机构。大夫分别为我们采集了血液标本。小一帆很坚强,咬着牙不哭,我差点掉下泪来。
  “外面等着吧,二个小时以后来取结果。”大夫说。
  我向大夫致谢,然后走出来。就在出门的一刻,小一帆回头向大夫道了声“谢谢阿姨,再见”。大夫报以亲切的微笑。
  外面是等候区,空荡荡的摆放着四排金属座椅,我们找了个相对舒适的地方坐下。小一帆坐在我的怀里,从不下去。坐得久了,压得我的大腿都有些酸麻。我不时看一眼墙上的石英挂钟,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了,时间过得真快。
  小一帆大概也坐得累了,要下到地上玩儿。她手里拿着一只布娃娃,那是王姐送给她的。她一会儿放在怀里,学着母亲哺小孩子,一会儿双手举着,和它说着惹人发笑的话。
  我在一边看着她,慢慢地陷入了沉思。我在想几年来我的不幸,我的颠沛流离,觉得不知哪辈子作了孽,让我爱这般苦,遭这般罪。我本来就是一个自卑的人,以为这个世上所有的人都比我幸福,所有的人都比我能耐,我甚至比不上一个大街上拾荒的老人——起码,他们都有个家,有个老婆,而我呢?我被人骗了,骗得一无所有;我被人捉弄了,捉弄得俯首帖耳。我对命运是怎么了,命运这么无情地蹂躏我、作践我?如今变得越发自卑了。
  我把小一帆抱起来,让她骑在我的双腿上,仔细地打量着她,好像从来不认识一样。自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的心里就无时不在纠结——小一帆……朱留发和于春兰……我眼前的小一帆不是我的女儿!我日日夜夜一心一意用心抚养的女儿,最后竟和我一丁点儿的血缘都没有!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让人难以启齿的现实?我完全可以将其视为路人,完全可以把她交给朱留发或是于春兰的亲属,任何人没有权力指摘我,我自己也不应该有任何的道德忧虑。不是我对不起他们,不是我对不起谁,是他妈的谁都没有对得起我!然而,小一帆有什么罪过?她朦朦胧胧一脚来到这个世界,却要承受失去一切爱的厄运。她就处在悬崖上,我把可以把她拉回来,让她享有其他孩子一样的幸福;也可以松开这只手,由她跌下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Mygod,我该如何是好?她还这么小,仅仅只有四岁,将来怎么办?她还有将来吗?谁来抚养她成人?谁来负责她的教育?
  “爸爸,妈妈还能回来吗?”
  我只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爸爸,你还会离开我吗?”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在一个四岁孩子面前,我像一名罪犯面对着法官的审讯!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我紧紧拥抱着她,生怕谁再一下子把她从我的手中夺了去。我两手托起她的脸颊,细细地端详着。大大的眼睛,慢长的瓜籽脸……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失。以往在等待什么事情的时候就觉得时间太慢,今天是怎么了?时间反而像个偷东西的贼,不知不觉地就会溜走?请不要走的那么快,请不要走得那么快!我几乎是要命令那时钟。然而二个小时还是很快过去了。大夫从门里探出头来,“喂,郑玉琳、郑一帆,你们的结果出来了。”
  我慢慢地抱起小一帆,像泰山一样的沉重,站起身来缓缓地朝大夫鞠了一躬,说:“谢谢大夫,这们不做了!”
  “哎……已经做好了!”
  我头也没回,抱着我的小一帆,径直走向电梯。电梯门打开了,我们回过头时,大夫还在原地怔怔地站着,电梯门缓缓地关闭。
  不管外人怎么议论,怎么穿凿,也不管我和她的相貌是否相随,我坚信,她是我的女儿!
  在一家移动门店里,我恢复了手机号码。这年月没有手机一天也不行。我还有一件事情没办,那就是去一趟殡仪馆,父母的骨灰也和鲁叔叔的一样都还在那里存放着。因为我的不幸连累了二老,让他们早早的双双都过世了,临了我都没有尽一天的孝。我不敢想起这些,想起来我就会暗自哽咽。我要为他们找块墓地,好好地安葬他们,以尽做儿子的一点心意;还有鲁叔叔,到现在我都没有完全找到他的亲人,我得在他老人家的面前有个交待,我不会放弃他不管的,我要告诉他我已经找到了鲁海,他在监狱里;我会尽一切努力帮助他,有朝一日他出狱了,我也要继续帮助他,至到他成家立业。鲁洋现在还没有下落,我会继续寻找,直到找到为止。
  父母的骨灰在另一间寄存室里。我一抱起他们的骨灰盒,就如同抱着爸爸妈妈,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奔涌而下。把他们并肩放在临时祭典的小神龛里,点燃香烛和纸马银钱,山崩地裂似的嚎啕大哭起来,小一帆也扯着幼小的嗓子哭个不止。孩子尚小,她并不知道我对着这两个盒子哭是为了什么,她只是看到我在痛哭,她吓怕了所以才哭的。时间似乎都在那一刻凝固了。一直哭得小一帆声音嘶哑,嘶哑得让我心疼,我才止住了自己的悲伤,反身来哄劝小一帆。我们一边啜泣一边将二老的骨灰放回原处。转身来到鲁叔叔的骨灰存放处,一边擦拭去上面的灰尘,一边念诵,许诺一定要找到鲁洋。之后又恭恭敬敬地将其放回原处。
  恍忽间觉得身后有个人影,我急转过身来,不禁吃了一惊;一个长头发的姑娘站在身后,定睛一看,不是别人,竟然是桃花!
  想起春来客栈以及玉芙蓉美容馆的前前后后,顿时怒从心起,狭路相逢,如果她是个男的,我一定与她拳脚相向,无奈她是个女的。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扯起小一帆就走。小一帆却一个劲儿地扭着头往回看。
  “走,有什么好看的?”
  “不,就要看,就要看,那个阿姨真漂亮!”
  “漂亮有什么用?不还是个娼妓吗?”话没出口我又噎了下去,和这么小的孩子说这些有什么用?
  “请您留步!”桃花在后面叫了一声,我没有理她,扯上小一帆只顾朝前走。
  “叔叔,请您留步!”听到她在后面一路小跑追过来,我少不得站住了脚。
  她快步跑到我的面前,气喘吁吁。我以为她要说什么,没想到她竟“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不知所措。我连忙将其拉起来,说:“别别,千万别这样,你有什么话,我们站着说好不好,别这么跪。平白无故的,你这么一跪,我可受不了!”
  “叔叔。”她满含着眼泪说,“你不要吃惊,我就是鲁洋!您让我找得好苦。”
  “什么?你就是鲁洋?”我还是惊起一层的鸡皮疙瘩。
  “你,你,你找我?”
  “是的,我找我爹的下落,最终找到了这里,终于今天才找到。这里的管理员叔叔说,有一位好心人帮我们把我爹的骨灰寄存在这里,还连续两次续缴了寄存费。本来我来看完就要走的,没想到碰巧您也来了,管理员叔叔指着告诉我说‘就是他’,我才上来和您撘话的。”
  我甚是不愿接受这个现实,眼前的这个女人——我亦不十分乐意这样称呼她——竟是鲁叔叔的女儿。我仔细地注视了一阵她的长相,我不想欣赏她的美丽,不觉有些慨叹,从鼻子上来看,还真有点儿相仿,都是微微上翘的那种鼻子。放火、娼妓、黑社会,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庭啊!没有鲁国建叔叔,对于她我会看也不看一眼就走的;看来,我跟这个女人是这辈子都脱不净的干系了。
  “你想怎么样?”我问。
  “没什么,我只想见见您,我要请您吃饭,当面向您道声谢。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是好!”
  “不必了。你还是当你的老总去吧。”
  她伸手拦住了我。说:“叔叔,我知道您还在生我的气。我想您是宽怀大度的人,您应当清楚,在春来客栈那样的境况下,我不那样说的后果如何?那帮家伙,他们不打死我扔汝河喂王八,那才叫太阳从西边出来呢。”
  “所以您就诬陷我嫖娼?我嫖什么娼了?我有和你……和你……嗨!”真让我羞于启齿!
  “在玉芙蓉美容馆那天晚上,我本想向您致歉,没想到出那么一档子事儿。现在我真心求您原谅!”
  “好了好了,这件事情我不想说了好不好,你闪开,我要回家了!”
  她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说:“不,您今天必须接受我的邀请,不然您就不是原谅我,而是在继续惩罚我!”
  “跟你说,我还有事情要做,我不想赔你吃饭,我没有这个雅兴好了吧?”
  见我执意不肯,她两眼噙着泪,又一次在我面前“扑通”跪下。没有想到,在这个弱女子面前,我变得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好答应她的请求。转念间又觉得不对,便说:“答应可以,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还要请两个朋友作陪。”
  “谁?”
  “规划局的办公室的王主任王凤莲以及她的老公赵汉青。”
  她把脑袋一扬:“没问题,就这么说。”
  我来的时候是打的来的。我没有开车,我的车子已经被作为朱留发的赃物查封了。我们一起上了她的车,上车时我才发现这是一台凯迪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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