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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作品名称:灰黑色的夹克      作者:铁犁      发布时间:2021-03-13 11:28:37      字数:7846

  不巧不成书,我仍旧被安排住进了204号房。原来的号长已经易人。这家伙五短身材,脑袋圆圆的,两只眼睛放着阴险的光。听说我是“二进宫”,又是个杀人犯,先给我抱了个拳。来而不往非礼也,江湖的规矩我懂那么一点,也抱拳答礼。一来二去,我们相互觉得言谈话语还相当的投契,便成了狱友。
  我不喜欢看到原来号长吴二进的那种统治方法,我劝他要改良一下。不论何种原因,大家遇在一起就是一种缘,老话儿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我们为啥不能像亲兄弟一样在一起呢?除了像我这样的极少数,大家终究还是要出去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说起来也是个朋友,何必非要弄成仇人?不管啥原因,我们如今成了犯人,但我们还是个人吧?我们不能把自己变成畜牲,变成野兽。别人瞧不起我们,我们自个儿总对瞧得起自个儿吧?咱们不要相互戗害,我们要相互照顾。我们所做的事,别以为别人不知道,常言说得好,“离地三尺有神灵”,人看不见,神还看着呢?我们这辈子遭了孽,那也是从前,或者是上辈子我们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儿了,所以上天不满才这样惩罚我们,让我们到这里来,是给我们一个自新的机会,怎么着?我们还想下辈子还来这鬼地方吗?大家觉得我说的有理,从今天开始,谁也不能欺负谁,大家都是兄弟,兄弟就应该互相体贴,尤其不能欺负新来的和老弱的……
  房间里突然响起一片掌声。一个大胡子的大哥站起身说:“这位兄弟,我咋听你说话不像我们一道的人,像是政府。你该不是派到我们中间的卧底吧?”
  “对呀,对呀,该不会是政府的卧底吧!”屋里一片诧异之声。
  我倒是吓了一跳,他的一句话不要紧,弄得不好我也许会招来一顿暴打,死不死都是两可之间。我连忙解释,说我真的是杀人犯,这个时候我没有为自己辩解的胆量。
  “大家误会了,我谢谢大家对我的抬举。大家认为我说得不对,也就算了放了一个长屁,臭到大家了。大家如果以为我说的还在点儿理儿上,就请大家自觉自动的照着办。至于听谁的,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继续听这位大哥的,我没有当号长的意思,请大家不要屈解了我的一番心意。”
  “理儿是这个理。理儿是直的,这弓是弯的,不要说号子里,就是到了天边,也是这样。”号长毛三站起身来,嫣然一个领导的模样,“大家知道,我是个贼,可贼也讲个义字,贼如果没有义,那也是寸步难行。这位大哥说了,以后我们谁也不欺负谁,大家应该明白,打从我当这个号长,也没有怎么太难为过谁!这位大哥说的在理儿,我服!但有个事儿得说明白,我们号里的人都可以做到,如果外号里转来,不遵从我们的规矩,欺负我们怎么办?”
  “对呀,怎么办?”
  “是啊,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我笑笑说:“好办,我们大家就起来一起揍他!”
  掌声再次响起。毛三再次提出让我来当号长,我坚辞不受。而结果我却成了实际上的号长,包括号长,大家只要有什么不解的事,最后都来求我决断;而我呢,绝不去撼动号长的权威,我会出些主意,让号长发布后大家执行。
  我于是取得了一个权力,可以时常呆在小窗口,朝外面张望。我是仅次于号长可以享受这样特权的。我可以看见狱警的走动,可以看见有新的犯人被抓进来,可以看见有老的犯人被拉出去;可以看见一两片树叶被风吹得满地跑,可以看见两三只或是五六只麻雀在地上觅食或者做爱,可以看见正在做爱的麻雀突然又被什么惊起飞上了蓝天。蓝天多蓝多高啊!上面挂着洁白的云朵。我思绪随着麻雀,随着云朵飞啊飞啊……一直飞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号里今天已经有两个人的家属来探视了。为什么爸爸妈妈还没有来?上一次他们来的就很晚,进来十来天了才看到他们来,正是由于他们的到来,我才得以脱离苦海。那是有春兰,多亏了春兰。而这一回呢?春兰没有了,谁还会出手相救呢?上一次因为嫖娼报“假案”,被拘留十五天;这一回是天大的罪过,这一回不比那一回呀!爸爸妈妈会是怎么样一种情况?爸爸的火暴脾气,妈妈的慈善柔弱,他们能承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吗?他们能相信儿子无辜吗?还有单位里的同志,会是怎么样的炸了锅一般的议论呢?王姐,还有小赵,他们又会是怎么样的见解呢?我想起了马局长,他会容忍单位出这么一个所谓的杀人犯吗?还有工作,那是一份多么让人艳羡的工作呀!这一回算完了,彻底完了。
  我什么都承认了,我给自己编织了一个天大的谎言,我把天地都骗了,把自己都给骗了。说不定哪一天,会提我上法庭,走程序一样把我定成死罪,选定个什么日子,押赴刑场,执行……我不敢再往下想,两行带着微弱体温的泪水从大眼角顺着两侧的鼻沟缓缓地流进嘴里,淡淡的却很苦。
  日子就这样毫无异样的过着,每天就这样过着。转眼冬天过去了,进入春天;然后夏天,然后秋天,过后又是冬天。我大约被法制忘记了,没有人再来过问我的事儿。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心焦肺憋。
  有一天突然被狱警叫起:“郑玉琳!有人来看你!”
  “几个人?”我焦急地问。
  “三个。”
  一定是爸爸妈妈还有我的小一帆!我像小孩子过大年一样兴高采烈起来。可当我被带到接待室,隔着铁丝网映入我眼帘的有三张面孔,没有爸爸妈妈;却是王姐、小赵和我的小一帆。小一帆的头上还多了一条洁白的孝布。
  我忙问:“我爸爸妈妈呢?”
  小赵阴着脸没有言语,王姐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
  “爸爸,爷爷奶奶听说你杀了我妈妈,都病死了!”小一帆边哭边说。
  “什么?!”我顺着矮墙瘫倒下去,幸好被狱警扶住。
  小赵劝我节哀顺变,王姐说这些天小一帆一直由她照管,让我在里边放心,好自为之。小一帆大了,都四岁多了,言语吐音比过去更清晰,更甜美。他们拿来了两大包的东西,烧鸡、牛肉,还有方便面之类。我说:“对不起,让你们受累了!”小赵说:“别说外话,自己兄弟,你犯了事儿,事儿归事儿,情份归情份,两不挨着。我跟王姐商量好了,我们会隔三差五的经常来看你的。”
  “放心吧。”王姐紧抿着嘴唇说,“不管你弄到哪一步,我们都是你的亲人。”说着说着她自己竟忍不住抽泣起来。
  “什么时候开庭,我们帮你请律师,保证请一流的,你也尽管放心。”小赵说。
  王姐点了点头。
  隔着玻璃,小一帆的手紧紧地按在玻璃上,她多想把手伸过来呀!我也把手捂在玻璃上,两只大手和两只小手就这么隔着玻璃,我甚至能感受到那双小手的温度。我想她一定也感受到了,久久不肯拿开,一直到被王姐抱走。狱警在一旁站着,虽然时限已经超出,但谁也没有催促。我脸上的泪打湿了窗台的内沿。
  我把一大包的东西带进号里,转瞬就被狱友们瓜分净尽。号长毛三为我留下一条鸡腿,我摇摇头,苦笑一下,又推给了他。
  我想大声的嚎啕,几次都想大声地痛哭一场,为我的父母。生我养我二十多年,我一天的孝都没有尽,就这么为了我走了。不肖说还背负着一个“杀人犯”的父母这样沉重而可耻的名声。我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不想让大家看到我的软弱,我努力地克制着,克制着,实在克制不住。我用双拳用力击打自己的脑袋,终于我再也克制不住了,像火山暴发似的放声悲哭……
  先是毛三来劝我,接着是更多的人,最后几乎是全号的人都围了上来。我才慢慢地止住哭泣,一边擦拭泪眼一边向大家道歉:“对不起弟兄们,让大家见笑了。”
  人们在外面的时候,都有各自不同的身份,而一旦沦落至此,其他的任何身份几乎都不重要了,在这里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囚犯。我们在这里什么都不怕,甚至连死都不怕。我虽然没有被判决,但我知道,我已经什么都承认了,死刑只是个早晚的问题。尽管我不想死,这里的苦闷与寂寞比死还可怕。
  几个人又在蠢蠢欲动,还想找个人来充当大家玩乐的工具。有人提出玩坐土飞机,我知道这种把戏,所谓“土飞机”就是找一个人站在离墙不远的地方,用一根竹筷子,一端顶在墙上,另一端顶在这个人头顶上,双臂伸平,作飞机飞行形状。由号长发问:“飞机到哪儿了?”“土飞机”回答:“到武汉了!”于是嘴里继续呜呜的响着;号长再问:“飞机到哪儿了?”“土飞机”答:“到郑州了!”……不许说错,也不许让筷子掉下来,如果说错或者掉下来,要么挨一顿毒打,要么继续顶。
  以往的时候,都是号长看谁不顺眼,就让谁来开这个“土飞机”,经过我的一番“教化”,这次大家文明而民主了,毛三让大家说选谁,一阵争吵,没能确定下来。最后还是由毛三提出抓阄。不知道谁找出一张纸来,揪成二十几个纸片,每片大约指甲大小,除一张纸片画上小小的三角以外,其他的都画上圆圈儿,谁抓了三角,就是谁开飞机。
  我不该赞同这样的游戏,但我也觉得太无聊太无聊了。既然大家一致同意,在可与不可之间,我一时竟沉默了。
  轮到要抓了,我小心翼翼地揑起一只,合在手掌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自己能有个好运,毕竟那种痛苦不是谁都可以忍受的。我在祈祷中打开了纸团儿,果然是个圆圈儿。谢天谢地,总算不是我。
  号长不需要抓阄,这是号长的特权。他的任务是查验谁抓住了。每个人都必须把自己所揑的纸团儿交给号长,然后按号长的要求靠墙站在东边;抓了三角的,那就是飞机了。纸团儿一个个由号长亲自打开查验的人,都站了过来。最后只剩下我和一个不满十八岁的栗小宝,他本来就瘦弱不堪,进来以后,又常被别人欺负,已经是骨瘦如柴。他手里拿着一个纸团儿,蜷缩在角落里,两只眼睛在昏暗中闪着惊恐的光,而那光也在瑟瑟地抖。我走过去,拿过他手里的纸团儿,并把我的纸团儿掉换给他,把他拉起来,推到墙的东侧。
  我缓缓地打开那纸团儿,把它交给号长毛三,同着大家说:“来吧!”我站在离墙不远的地方,要他们把筷子拿来。
  大家楞了,没有一个人上前。
  “来呀!”我再次朝大家喊道,依然没有人上前。我朝毛三喊,“来呀!”
  人群中开始有人议论,说:“别玩儿了,别再……”于是大家都在议论,说不能让我来受这份罪,要玩儿还得让栗小宝来,他才是那个真正抓到“土飞机”的那个人。
  我说:“他还是个孩子,你们没有看见吗?他已经瘦成啥样了,我们都是苦命人,就不能心疼一下他吗?他的爹妈要是知道他在这里边受这样的罪还不得心疼死啊?今天抓到的是栗小宝,明天可能就是我,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他,就是他……”我依次地指着这些麻木的人。指到谁,谁便下意识的颤抖一下躲向一边。
  人丛中传出小宝的抽泣声。
  我接着说:“不让我来也好,更不让这孩子来。以后,凡是这一类祸害人的把戏我们都不要来,谁想来就让他自己先来试试!”
  毛三站了起来,说:“他说得有道理,我们以后不玩儿这些找罪受的把戏了。不再自己糟害自己。可就是天天这样闷得要死怎么办?”
  “对呀,大家何止是闷呢,简直就要憋死了!”
  “是啊,不让玩儿还不如死了呢!”
  “我不同意!”
  在大家的一片嘈杂声中我沉思着。好一阵子,我站起来制止大家,说:“我出个主意,我们换一种方式,玩儿别的行不?”
  “别的,这地方别的还有什么?”
  “对,这里只有玩儿我们自己!”
  “别的,就是唱唱歌,唱唱戏,讲个故事,猜个谜什么的。”
  “好归好,但是我们这里没有人会唱歌,怎么唱呢?”
  一句话还真的把我给难住了。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学校举办歌咏大会,我也积极报名参加。没想到音乐老师看到名册上有我的名字,就说:“你五音都不全,参加什么歌咏大会?”这一次对我的刺激太大了,我躲到教室里,一个下午没有出来,连课外活动都没有参加。从此,便不敢再张口,听到有喜欢的歌曲也只是在嗓子眼儿里轻轻地哼上一阵儿。到现在我还在心里怨恨那位音乐老师,我的歌唱家的梦就这样被他的一句话打碎了。
  大专毕业以后,倒是学过几首歌,也都唱得不好,勉强不跑调而已,但我还是承诺,我来教大家唱歌。我前面已经说过,我没有那么高尚,也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想改变这个现实,让荒漠里长出一片绿叶来。他们也是人,也需要爱和温情,歌声和美。
  开始的时候,一部分人是不大习惯的,发出声来如他们的经历一样放荡不羁,渐渐地他们跟着我的手打拍子,唱得有模有样。我看到他们的脸上有了笑纹,是善良的人们脸上可以看到的那种笑纹。
  歌唱累了,我就给他们讲故事,讲二千零一夜,讲法拉丁神灯,讲三国、水浒还有西游,他们说,我讲的比他们原来看过的电影电视还要精彩,他们毕竟没有读过这些伟大的著作。
  监号里终于有了安静和祥和的气氛。玩累了的时候,我们就各自坐下来,想一想自己的心事,当然也包括自己的案子以及自己的前程。我不是杀人犯,尽管我也许永远都无法洗雪我头上的这顶“杀人犯”的罪名。但在我的骨子里,我仍然不是杀人犯。平静的时候,我也在考虑我的未来——我还能不能走出这高墙?一旦破天慌出去了,又怎么生活?春兰没有了,我还找不找?谁还会爱我呢?姚大萍显然是不会有希望了,那王姐呢?她会不会和我重温旧梦……
  我来到小窗口,两手抓着两根冰冷的铁条,眼睛呆呆地看着外面的世界。时常有新的犯人送来,每天都有。今天又会有哪些人被关进来呢?他们哪些是罪有应得?哪些又是和我一样戴着不白之冤呢?突然,我看到一个曾经熟悉的身影,黢黑肥胖的脸上布满了粉痘,穿着一套警服而所有的警察的标志全被捋光了;他的双手交叉,隐约中还能看到腕上的手铐。怎么是他?刑侦队的胡队长!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准是知法犯法让政府给收拾住了。该!你小子他妈也有今日!我多想让他来到我们的号子里,我会告诉号里的所有人这家伙当过派出所长,当过刑侦队长,在外面没少作恶,大家会如何款待他!
  两个狱警押着他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说不定就是冲我们这号里来的。我心里一阵兴奋,然而,只到我们的门口拐了个弯儿,又朝西走去。
  “过来,放我们的号里!”我大声地喊叫。两名狱警拿眼看了看我,他也看到了我,他只是一惊,脸色变得煞白。
  “过来,我们的号里人少!”
  每经过一个门口,总会有人喊叫。我终于听到拿钥匙开门和上锁的声音。狱警刚走,那边就传来驴叫一样的悽惨之声。
  我继续在窗口观望。今天是怎么了?总是有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不久马局长也被押了进来;不久连表舅也进来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儿——我心里充满了猜测。
  入夜,漆黑的号房里伸手不见五指。
  “大叔,你睡了吗?”栗小宝不知什么时候爬到我跟前。
  “别叫我大叔,我没比你大多少。”
  “我真该好好谢谢你。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
  “不用,谁让我们同在一个监号里住着呢。要谢,就谢神,神的保佑。”
  “你相信有神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好。我说:“我不信神,神都是人们编出来自己吓唬自己个儿呢。”
  “你说像这样的,最后能判几年?”
  “你不是主犯,大概判不了几年吧?十年八年,三五年也未必不可能。”监号的犯人没事儿的时候都会聊一些有关自己案子的话题,所以,谁犯的什么事儿大家也都清楚。
  “家也在本市吗?”
  “不是的。我家住在昌悟。”昌悟?我心里一震,这不是和鲁叔叔一个县的吗?
  “昌悟的?那你去没有去过一个叫做八里河乡的地方?”
  “什么叫去过呀,我家就是那个乡的!”他也有几分兴奋起来。
  “那后沟村呢?”
  “那就是我们村,我就是那个村的呀!”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抓住他的双肩,急切地问:“你可知道一个胳膊残疾、叫鲁国建的人?!”
  “那是我爹!叔叔,你怎么知道他?”
  “不对,不许骗我!你说,他是你爹,可你为什么却姓栗?”
  “我原来姓鲁,我爹叫鲁国建,我叫鲁海,我还有个姐姐叫鲁洋……”
  “鲁海!你就是鲁海?!”他茫然朝我点了点头。“我可找到你了!快说,你是怎么又姓了栗?怎么到了这里!”我摇晃着他的肩头。
  鲁海竟哭得说不出话。我轻轻地拍拍他的背,慢慢使他平静下来,他继续说:
  “我爹外出讨账,一去几年没有消息;我姐打工去了,也一去不见踪影。我和娘一起出来寻他们,中途娘被人贩子拐卖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流浪。被一家姓栗的好心人搭救,就被他们家收养,我就姓了他们家的栗了。我讨过饭,后来在饭店里打杂,后来大了一点儿就参加了讨账队。想起别人欠我爹的钱要不回来,我就把欠账的人往死里打。再后来,我们被连窝端了,头被判了死罪,我是小马崽,还不知道将来咋样哩!”
  我说:“你爹他是个好人,我认识你爹,就在五年以前,也就在这个屋子里。你爹是被人算计然后在这个屋子里被同号的人活活打死的。”我把前因后果以及鲁国建救我的情节、还有鲁国建骨灰的处理情况和存放地如实地叙述一遍。鲁海哭成了泪人儿。一旁的一屋子的人全都在抹眼泪。我告诉鲁海,我是没有指望出去了,他如果能出去,如果是在他爹的骨灰寄存期之内出去,一定记住,头一件大事就是把鲁国建的骨灰弄回昌悟老家安葬,让老人家入土而安。鲁海含泪点了点头。
  春天又回来了,高墙外听得见几声莺啭,对面屋檐下有燕子开始筑巢,院子里的一排黄杨也开始发出黄嫩的新芽来。短暂的放风是我敞开喉咙大口呼吸早春新鲜空气的时候。犯人们围着大院的空地转圈儿跑步,到处响着的散碎的脚步声,无力而充满着懈怠。二十分钟转瞬便过去了,随着一声长长的警哨,犯人们像一群猪一样被赶进圈里。
  当我就要弯腰进去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我:“郑玉琳!”
  我本能地应了一声:“到!”
  “请你留步!”我转身一看是所长。
  我想,该是要开庭还是要换地方?
  “你过来一下。”在他的后面还站着两个人,每人夹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这个不奇怪,来这里的政府,大多都夹一个这样的公文包。
  “我来介绍一下。”他指向我对那两个夹公文包的人说完,又对我说,“这两位是市检察院的。他们是为你的案子来的。”
  我“哦”了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的。我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重又低下头去。
  “我们进屋里谈吧。”所长在前,两个夹公文包的在后,我在最后跟着。进了一间办公室,三个人坐下来,其中一个夹公文包的取出一份文件,然后问我姓名,年龄,和刚进来一样。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管你们使出什么样的花招呢。现在尽管夜里仍然很冷,总不至于将我冻死,无非还是几天几夜的车轮战。不料,他却向我读起了文件:“……郑玉琳杀害妻子于春兰一案因最终证据不足,应系冤案,根据《刑事诉讼法》第241条,现无罪释放。所造成经济及精神损失,可直接向法院申请司法赔偿……”
  我久久地愣在了那里,一动也不动。所长害怕了,跑到我跟前,拿手在我的眼前晃了又晃,他叫我的名字。我突然问:“我没事儿了?”
  “是的,你被无罪释放了,这是《无罪释放证明》。”
  “我没事儿了?”
  “对,你彻底自由了!”
  我突然双手抱头,先是大笑,继而又大哭……三个人相继劝我,让我早点回去。我突然想起一件大事,忙问:“我释放了,那凶手是谁,我老婆于春兰是谁杀的?”
  另一个夹公文包的说:“现在已经真相大白,你的老婆是朱留发杀死的?”
  还没有等他说完,我亟不可奈地问:“朱留发?你说是我表舅?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朱留发包养于春兰,致其多次堕胎,后又不慎怀孕,朱留发一时离不了婚,又怕事情败露,急切地促成她嫁人。嫁人以后,他和于春兰依然保持着情人关系。后发现于春兰有意与他断绝关系,遂动杀机。两人在最后一次约会中,两人喝了酒,在送被害人回家的路上,他乘被害人酒醉,将其掐死,夜静时抛尸步云桥下。”
  “这么说,小一帆也不是我的女儿了?!”
  “你要正确面对,情况就是这样。”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处于恍忽与迷蒙之中。骗局,她和朱留发为我编织了一个天大的骗局!从同光医院的招聘开始一直到最后,我都被人家像耍猴儿一样地玩弄着。我回忆起第一次见面她独自伤感的情形,回忆起那件灰黑色的夹克,我终于慢慢地醒悟过来,原来朱留发是有着这么一件海狸皮夹克的,后来再没有见他穿。当时我不是没有产生过疑问,只因为他是我表舅,我本以为那天逃跑的那个人怎么都不可能是他,谁知果真还是他!
  我一幕幕的回忆,一遍又一遍的追问。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更窝囊更不幸的人吗?当初我曾嘲笑过报纸上那个做亲子鉴定的男人,可如今却成了对自己的反讽。
  我的老婆死了,死有余辜;父母也为我而亡故了,女儿又不是我的!我成了天下最孤单的人。
  但我实在不愿意承认眼前这一切!我对天长叹: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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