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作品名称:灰黑色的夹克 作者:铁犁 发布时间:2021-03-13 09:41:37 字数:5604
以后的好长时间,王姐都不跟我说话。除非非说不可,才简短地说那么一句;说是一句,也就是三两个字。就像军官跟士兵发布号令,生硬而冰冷。春兰分明是听到的有什么闲话,不然她不会这样对待王姐;而王姐也一定以为是我告诉了春兰什么,或是在她面前流露了什么,不然也不会这些天一直对我冷若冰霜。这让我非常难受,一天到晚都在怅惘中度过。
家里几乎闹翻了天。幸亏结婚之后两位老人一直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如果都住在这东方佳苑,两位老人难免跟着一起生气。
过了腊月二十三,人间的年味渐渐地浓郁起来。街上不时能听到放鞭炮的声音,正式的年假都从年二十九或是三十开始算起。机关里这几天除了些迎来送往,为大家安排福利补贴,几乎没有别的什么事情,但那也不能走,没事儿也得在岗位上呆着,这是制度。
就在这种看似忙碌其实又无聊的时光里,年三十终于到了,除了值班的王姐,所有的人都回家了。只我一个人仍在办公室里,像敌军打败仗之后撤退前夕的敌司令官,一圈一圈地踱着步子。我不能回家,自打哪次打架之后,我跟她几乎彻底的没有了感情。她下手那么狠,她面部肌肉狰狞起来,丝毫不次于那个该死的号长。我偶尔会回去一下,我们相见并没有多余的话,甚至一句话也不说。我回去的目的只是为了看一看孩子,亲一亲小一帆的脸蛋儿,抱一抱她。有一次她突然和我说话了,是跟我商量离婚的事儿。并说,这所有的东西包括车都是她的,连孩子她也要带走,还要我赔偿她二十万元的精神抚慰金,因为我是过错方!
我向她表白,我没有任何过错,我没有做过任何对她不起的事情。可她从不容分辩。
离婚我不怕,但里面的很多问题又不能不去想。房子,带走;家具,也可以带走,但我的车不能带走,这是我表舅在我结婚时送我的结婚礼物,凭什么你要带走?还有小一帆,那也是我的连心肉。从出生到现在,我是当做最珍爱的宝贝去对待的,带走了她,比从我身上割肉还要疼百倍。我坚决不同意。家庭生活突然陷入了全面的冷战。
王姐推门走了进来,我抬头看她的脸,她的脸那样苍白,在明亮的灯光下竟然看不见一丝血色。我先是吓了自己一跳,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放假了!”她说。
“对,都走了。”我说。
“你为什么不走?要过年了。”
“我不想走,我无家可归。”
“你走吧!我在这里,你不能在这里。我今天值班,你是知道的。”
“我替你好吗?”
“不行,你不能替我,谁都知道这是我值班。别人会说闲话的。”
“别赶我走。我回去也是睡沙发,即使是睡沙发长长一夜我也睡不着。”
她长叹了一声:“你真是个傻子,你还嫌麻烦不够多吗?万一你老婆又来闹了,可怎么是好?”
还能说什么呢?我默默地走出了办公室的门,我把车开到菜市场,买了两条红鱼,回到棉纺厂家属区二老家的家门口。妈妈还没有睡,听到刹车声便猜想是我回来了,赶紧出来开门。见我从车上下来,忙紧走两步过来问我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我说单位忙,脱不开身。
“妈,真的不知道说啥好,过年了,我竟一点东西也没有给你们老人家买。这是两条鲤鱼,我爸爸喜欢吃的。还缺什么吗?我现在就去置办。”
“咳,你咋都忘了,前天你不还托小赵给家里送一桶油,十斤羊肉吗?”
妈妈接过鱼,把我拉进屋里,厨房里正响着油锅炸制食物的声音。屋里热呼呼的开着暖气,我走进厨房,妈妈说什么都弄好了,不用再帮什么忙。爸爸披着睡衣从里屋走出来。他老人家已经睡下了,我不想惊动他起来,和妈妈说话尽量轻着点声音,谁知道还是把他给惊动了。
“你回来了,她们娘儿俩呢?咋不带她们俩一块回来呢?”爸爸问。
“爸爸,单位忙,我这才放假,就来看二老了,还没有顾得着回去呢?”
“啊——单位忙。”他点上支烟,深吸了一口,“单位忙是好事啊。咱们家穷归穷,可人老三代都是正经人,不管你忙不忙,可不许整出不体面的事儿来。”
我一听,坏了!准是他妈的于春兰跟二老说我什么了!
“孩子轻易的不回来,看你都说了些啥?真是!”妈妈在一边埋怨他。
“啥?啥不啥的?他自己心里明白。”
爸爸话里有话,说得我脸上热一阵冷一阵的。我想向他老人家表白,可又怎么说呢?怎么说他才能相信呢?毕竟原先和春兰的未婚先孕让他丢脸,他到现在甚至还耿耿于怀呢。
“爸爸,我真的很忙,今晚年三十儿,抽空回来看看您老人家。如果没什么事儿,我现在还有任务,我得走了。”说完,头也没回,走出了家门。
从爸爸家到东方佳苑,要过三条马路。我的车开得很慢,连那些骑自行车的都可以肆意超越,跑到我前头去。短短的几公里路,我开了有半个小时。
车停好了,我却依然不愿上楼。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要过年了,两厢的门店都打烊了,只有对面的一家快餐店里仍然灯火通明。百无聊赖,我锁好车门,朝快餐店走去。里面的座位大都空着,老板姓朱,出来进去的相互都认识,他说,都忙着过年呢,来吃饭的不多,我要来得再晚一会儿,说不定他就关门儿了。我买了一瓶“搬倒驴”,一盘猪肝儿,一盘卤水花生米,边吃边喝,一言不发。不知不觉一斤酒让我喝下了八两,头也开始晕乎起来。
搬倒驴呀搬倒驴,老子可不能让你给搬倒了。便迭迭撞撞地往家里走。谁成想就遇上家里上了“贼”。妈的于春兰,你跑到机关给我闹事儿,自己却在家里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不能就这样拉倒,这件灰黑色的夹克是谁的,这个人又是谁?我必须得搞清楚,我要她在铁证面前无言以对,然后再跟她离。哼,不是要让我扫地出门吗?这回,看谁他妈跪地求饶!
别人都在过年,我却为一件衣服倍受煎熬。我把那件夹克从里到外仔仔细细翻看了一遍,这是一件波司登浅黑色的海狸皮夹克。大年初一,我把这件夹克装在一只皮包里,开车太原路上的波司登专卖店。到了门口才发现包括波司登在内全市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儿!去了几个朋友家里,当然这些都是平时要好的,能够靠得住的朋友,让他们看一看认不认得这件夹克。小赵说:按图索骥,天底下岂止这一件灰黑色的夹克?你不能把所有穿这种灰黑色衣服的人都纳入怀疑吧?我真是气得迷了!就是找到商家,商家绝不是卖一件两件;要找到这么个人,别说的是我,一个一般的职员,就是公安也未必能那么容易。
如何是好?我一时一点儿招数都没有。离婚不是我的愿望。我深知,再好的家都不能离,再好的家都经不起离,离婚是婚姻过程中最蠢最蠢的事情。两个大人没有问题,无论是谁离了谁都能过,可孩子怎么办?电视、广播、网络,这方面的报道还少吗?父母离婚,子女身心健康受得伤害的比比皆是。我不敢想起离婚,想起离婚我就心疼我的小一帆,她是那么的逗人喜欢。洁白的皮肤,慢长的瓜籽脸儿,眼睛不大也不小,圆圆的像白水银里掉进了两颗黑珍珠,亮得闪光。这些天来,小一帆明显得瘦了,不怎么玩儿,常托起小腮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发呆。都是这倒霉的夹克,然而一想到这件夹克,我便想起那天夜里逃跑的那个恍忽有点儿熟悉的身影,想起头顶这顶不大不小的绿帽子来。妈的,真让我恨死了,恨这对奸夫淫妇,恨这对狗男女。我不能就这么平白地放过这小子。满腹的心事像一条毒蛇一样的鞭子,无情地挥舞着,抽打着我,我常常一个人委曲地哭。
机关的同志也有不少人知道我的家气,有的主动问我,我怎么说呢?家丑不可外扬,这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言谈投机的人在一起还会突然主动问起,我只有叹气,自怨自艾,怨自己遇人不淑;怨自己命运多舛,怨这女人太凶太悍,不富有女人味儿。说到气处,甚至放言,恨不得杀了她。又觉得自己可笑,你可得有那个胆儿呀?痛快一下嘴巴而已。该怨该艾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为什么当时就没有把控制住自己,以至于把人家的肚子弄大呢?爸爸骂我,说我一点儿不像他的儿子,我把他的脸丢尽了。
小一帆的影子总是在眼前晃动个不停,我着实是太想她了,想起她我心里就有希望,有时还偷着一个人笑。又有好多天没有见到她了,能不想她吗?前几天我在网上看到一则八卦信息,两口子结婚生了个男孩子,养到十几岁了,觉得不太对劲儿,男人便偷着去做了DNA,结果证明,那孩子不是亲生的。我真为这男的感到亏心。到现在想起来我都感到好笑。
我把车放进车库,走进电梯,上了十九楼。推开门见表舅也在家里坐着。表舅是家里的常客,他也非常喜欢小一帆,不时地为小一帆买些玩具或者零食什么的送来。逗得她爬到他身上不下来,一边撒娇一边叫“舅爷爷”。但是今天,我发现表舅远不是原先那个春风得意的表舅,一副十分沮丧的样子。虽然还是那么西装革履,神情像只斗败的鹌鹑,眉毛也耷拉下来,上眼睑也明显地浮肿,眼睛里布满着红丝。春兰抱着小一帆在一边扣手机,这几天股票套牢与家务事叠加在一起,什么时候看到她都是爹死娘嫁人一般的模样。
“大外甥,我来找你打饥慌了!”他低声下气地恳求道。
“表舅,你这是开玩笑呢,还是存心吓我呀?你可知道我从小就胆小,咱可甭来这个,你有话好好说。”我着实感到有些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小子,就是比你爹会来事儿,说话也滑得多;还没说借钱,你爹说的简短截折,一句两开瓢,两手一摊,‘没有’,就把你表舅打发了。哎,想当年你们家穷的时候,你们家的啥不是我出面弄的;如今我落魄了,求他帮个忙,一万两万的我都不嫌寒碜,甚至哪怕三五千也行,不济大事也济个小事不是?就这,硬是剥了我的面子。我是没一点办法了,稍微有条活路,表舅我不会这么低三下四。我跟你说实话吧大外甥,近两年房地产一直不景气,几栋楼都卖不出去,全部半拉子烂尾着呢。银行贷不来,一群债主追着屁股要钱,我已经焦头烂额了。你好歹看在我是你表舅,多多少少过去你也粘过表舅的光,还是在你爹那儿说的话,一万两万的,表舅不显寒碜,谁叫表舅赶上这背运呢。我的亏空也不只一万两万,其他的我再到别的朋友那里化化斋,兴许还能渡过这个坎儿。你就全当是可怜表舅了!天黑也不会总黑,总会有天明的时候,等表舅熬过这道坎儿,我加倍的还你都行!”
怎么办呢?表舅可真是世面上的人,办事说话没一项不老辣的。他的话把我的后路全封死了,我一时语塞,想了半天才说:“不论亲戚还是你从前对我的情分上,我都不能让你老人家空着手回去。可是,表舅,你也知道,我和春兰都是刚结婚不久,我又是机关人员,工薪族,一个月扎上脖子不吃不喝也就三四千块钱;春兰在家带孩子,连班儿都没上;还养了台车,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结婚时亲戚朋友的那点儿份子钱,流水一样,今儿花点儿,明儿个花点儿,也不知道都买啥了,半年前就没了。不是我当小的不体恤人儿,您老人家是谁呀?我表舅啊,说句良心话,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那是亲爹他都比不了啊。要不您这样,过几天我找朋友们借借,借来多少我都给您老人家送去,省得您麻烦来回跑,你看行吗?”
“大外甥,我可没有拿你当外人,自始至终我都拿你当亲儿子一样疼着。你刚才的话表舅能听出来,表舅不比谁傻,你这是忽悠表舅啊。你要是真有心,你不妨把表舅给你的那台车还给表舅,我变卖一点儿是一点儿,也能解我一点儿燃眉是!”
“啊,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朝着额头我重重地拍打了一下。我终于弄明白了,狗急了跳墙,这是要讨回那台车呀!“好,表舅,您把车开走,卖多少都是您的,将来这钱也不用还我……”
“那可不行,这车当时是我送给你的,我咋能说不还呢?等手头一有宽裕,我再买新的还你!好吧,我们现在就去过户?”
我急中生智,故作惊讶:“哎啊,我咋忘了,前天我不小心把身份证弄丢了,找了两天也没有下落。等补办了,我一定打电话给你过来办过户,咋样?”
表舅眉头紧锁,思索了一下说:“大外甥啊,你这是忽悠表舅啊。好了,表舅承你情了。你们可真像两口子,算我没来,我走了。”他说完,手往外一背,悻悻地出了门。我送他到电梯口,他竟然连头都没有回。
我心里空落落的,觉得挺对不住表舅,我怎么连点儿人情味儿都没有?转而又想,人真的就必须处处行善吗?有些事情真的行善就能得到善报吗?我想起了春来客栈的那个长头发姑娘,我本想救她,她又是怎么对我的?不是因为她,我哪里来的牢狱之灾?下面还差一点儿因此就给丢失了。
我回过头来,抬眼看见春兰,惊奇地发现她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两腮绯红,两只眼睛放着钦佩抑或是爱的光芒。我们好长时间都没有拥抱了,这时候我们同时伸出了自己的手。
“爸爸妈妈和好喽,和好喽……”小一帆拍着小巴掌蹦着跳着叫。春兰让她旁边去玩儿,她开始不去,我答应给她买好吃的,才兴高采烈地一旁玩去了。
我们拥抱着回到沙发上坐下,她依偎着我的胸脯,摸着我的小巴:“该理发了,连胡子都长长了。”我要起身去找剃须刀,她却按住不让我动弹。说,“你今天表现的真棒。”
“差点儿让他给绕进去。”
“还生我的气吗?”
我摇了摇头。
“你爱我吗?”
“爱。但我始终弄不明白,那个穿灰黑色夹克的小子夜里跑来咱家是干嘛来了。你能告诉我吗?”轻易说出来这话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什么夹克呀?还不是因为你喝醉了酒,眼前出现了幻觉?”
“幻觉?”
“对呀?你敢说你那天晚上没有喝酒?”
我想了想,是的,喝了酒的,就在家门前的快餐小店里,还不是因为她无缘无故地骂王姐?
“可那夹克分明是真的呀?”
“对,夹克是真的,那是我回家时走路上拣的,被你拿去了,其他的都是幻觉!”
看她一脸娇嗔的样子,我忙说:“对对对,是幻觉,是幻觉!”
但我心里明白,那是真真切切的。然而,看看眼前的小一帆,环视这个家,想到找那个穿这件夹克的混蛋又是那么的不可能,我只有把大事化了,不想再想它了。家里的事情,有时候不可太当真,这是近来我忽然间悟到的一个道理。
我们紧紧地吻在了一起。她突然又问:“玉琳,你了解我吗?”
我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我不能说不了解,结婚这么长时间,能说不了解吗?她的每一个细节,身上哪儿有颗痣,我都一清二楚,但,对这个女人我还真的不敢说什么都了解。比如,她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背过脸去抹眼泪,当我问她的时候,她又像没事人儿似的。
她把视线从我面部移开,透过落地窗的玻璃,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了解什么都容易,了解一个人怎么就那么难呢?”
她一定又在暗示我和王姐的事儿了,我说:“春兰,我跟你说,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我是爱你的,你听的所有的风言风语都是谣言。你千万不要相信……”
她抿着嘴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