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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灰黑色的夹克      作者:铁犁      发布时间:2021-03-12 11:17:57      字数:4976

  平辽车站派出所,蓝底白字,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找谁?”一位五十多岁的守门老头儿把我拦在大门外面。
  “不找谁,报案的。”老头听完了我的叙述,把我领到了所长室。
  室内一片狼烟动地。透过烟雾,看见三个人坐着一边谈笑一边抽烟。老头说:“胡所长,有人报案。”三个我同时打量着我,靠桌边一位五短三粗,面色油黑的人朝烟灰缸里抖落了手中的烟灰说:“没看正忙吗?稍等一会儿。”老头儿随手拉上房门,示意我在外面稍等,自己游达游达回门卫室去了。我只有在外面的走廊里等着。四周巡视了一下,除了外面的花坛边沿,这里连一个简单的可以坐的地方都没有。那花坛的边沿上不仅是粗粝的水刷石,上面还落满了麻雀粪便。我看了看表,已经是九点五十了。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我的腿开始酸痛,肚子也在叫苦,我后悔没有多少吃点东西再来!可是,我哪有钱?仅有的一点点钱也全都让春来客栈的那个长头发的姑娘拿去了。现在想来又觉得有一层淡淡的悔意。
  坦白地说,我没有那么高尚,却有些傻。送到手边的花儿不去采,且倒贴了一百多块钱。高尚和傻有时候就像一个娘生的双胞胎,相似得难以分辨。我当时甚至连想都没想,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全给了她。如今我还在忐忑,还在庆幸,我当时假使口袋里装有更多的钱也会毫不犹豫地一股脑给她的。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尽快让她离开,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思考一下于春兰这个大麻烦怎么下场。
  此刻,我还真后悔自己的清高,这样的艳遇一百年也不可能再有一次。胡思乱想中,疲惫一点也没有减轻。我侧耳听了一下室内,嗡嗡的谈话还在继续。我索性走下走廊来到花坛旁边,找了一块没有鸟粪的地方,俯身吹去水涮石上的树叶以及尘土。刚刚坐下,所长室的门打开了,胡所长满脸堆笑送着另外两个人出来,握手告别之后,他返身又要进屋。我连忙站起身来,还没等我叫出口,他好像想起来了,又回过头朝着我说:“是你报案的,是吗?进来吧!”
  进屋的时候,他已经在他的硕大老板台后面坐下。我隔了老板台站在他的对面。
  “想报啥案?”
  “所长,组织卖淫!”
  “什么?!”他勃然生怒,“我组织卖淫?”
  “哦,不不不——不是的所长,我是说有人组织卖淫。刚才你问我啥案,我心里一慌嘴上也就这么一说便说错了。对不起所长,您别生气。”
  “哦——那好,我不计较,你说吧?”
  他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从台面上的软包红中华里重又抽出一支,拿起打火机,只听“啪”的一声,蔚蓝色的火苗窜出老高;他怡然自得地深深地抽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来,白色的烟雾铺满他油黑的脸颊升向头顶。
  我对他突然失去了信心,这样一个尤物能办案吗?
  当我说出具体地点时,他突然坐直了身体,摁灭了刚刚点燃的香烟,拿出笔和纸来,认真地记录起来。我的心终于落了地,这下,那长发姑娘有救了。
  “你所报告的可都是实际情况?你再好好想想,报案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儿的;如果是虚报,可是同样要受到处理的!”
  “绝对实情所长,没有半句戏言。如果你不信,我可以直接带你们一道去!”话已出口,我顿时感到自已竟是这样的唐突,怎么会答应一起去呢?
  “好啊,你能当场作证也真是再好不过了,免得我们证据不足。”
  “那好吧!”我依然不假思索。
  第一次乘坐警车,那滋味实在是别有一番在心头。这是一台切诺基,也是蓝白两色的涂装,车顶的警灯打我坐上时就闪个不停。所长亲自驾车,副驾位上一个警察,后排两个警察坐在我的两边,我在中间,嫣然成了一个大领导。
  我们局长也是这样,出门总是坐在后排,哪怕前面的座位空着。到春来客栈需要走长安路再拐车站路。一路上看到所有的车辆纷纷为我们让道,而我们车子似乎还是大摇大摆慢条斯理地前进着。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范儿”!我今天头一回尝到了范儿的滋味,感觉那个叫爽!
  所长只管开车,另外的三位一个个石雕一般的严肃而冷峻,我也变得严肃而且冷峻起来,一言不发,直拿眼睛盯着前方。拐过两个弯儿,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春来客栈的门前。车刚刚停下,便见那螳螂般三角脑袋的老板满脸堆着笑朝所长伸着手走来。胡所长没有和他握手,只将手一挥说:“有人揭发你容留妇女卖淫,可是真的?”
  “哪个他妈的混蛋造老子的谣?哦,是你哟,我们认识,昨天晚上你来过。”他恶毒地用毒蛇一般的小眼睛打量着我。
  “好吧,捉贼捉赃,弟兄们还是搜查一下吧。”随着胡所长一声令下,另外三个人一起进了客栈。胡所长和春来客栈的老板站在原地等待消息。老板时不时偷眼盯我。我才不怕呢,我知道他这是做贼心虚;哼,心虚管什么用,等一会儿人脏俱获,看你这家伙还有什么话可说!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度过,怎么这几个还不出来,我简直等不及了,两只手心里满是汗水,心也在“怦怦”地跳个不停。我不得不服那个老板,他竟然还在故作镇静,双手插在裤兜里故意将其撑得滚圆。
  二十分钟过去了,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怎么回事?再等一等,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要着急,一定会有大的惊喜,一定能再次见到那位长头发的姑娘。终于,三个警察一前两后相继跑了出来:“报告胡所长,什么也没有发现!”我的头嗡的一声炸响,“怎么回事?怎么可能呢?昨天晚上还……”没等我说完,那老板已经气急败坏地一步上前揪住我的衣领,如果不是胡所长上前止住他,这一顿老拳是无论如何都是在所难免的。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从后面穿堂里一朵云一样飘了过去。我在绝望中终于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大声叫道:“看,这就是昨晚的那个姑娘!”胡所长朝两个警察作了个手势,一会儿,那姑娘被警察拉了出来。她一脸惊讶地看着周围所有的人。
  “你是干什么的?”胡所长问。
  “没干什么?我是他的侄女,在这里打杂的?”那姑娘一脸的迷蒙,但那明显是做作出来的。
  “有人举报你卖婬!”
  “胡说!”她双手捂着脸哭着跑回后门。
  老板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他妈的血口喷人!”他转向胡所长说,“对,就是昨晚上,这小子带着一位小姐非要在我的春来客栈嫖宿,我不答应,他还骂我,我们吵了一架,他被我的赶走了。怀恨在心,就到派出所去告我!胡所长,我这人你不是不明白,我可是正而八百的个体工商户,一向守法经营,照章纳税,从不做违法的事儿,我这里别说没有卖淫女,就连几只耗子也都是公的!这小子他妈的血口喷人。胡所长,你们公安人员可不能不管,不然,以后我这生意还怎么做得下去?”
  “这怎么可能!”我大声叫道。
  “什么可能不可能?你先是携妓嫖宿,不成又蓄意报复,凭空诬告,谎报假案,严重扰乱治安,再跟我们走一趟吧!”
  话音未落,两个警察已经把我连推带搡架到车上。这次车不但晃着警灯,警报器呜呀呜呀地沁着,剌耳的声音响彻平辽整个城市。
  
  平辽市两山夹一川,北边龙山,南面望夫山,一条汝河缓缓从市中偏南的位置流过。往西十多公里的鹁鸽刘左边的河滩旁一座白墙大院,四周的高墙上向里倾斜着栽满了铁丝网。血红色的铁叶大门紧闭,两侧两个绿铁皮岗楼里两名士兵昼夜看守。
  这里就是平辽的看守所。
  我被投进了204号房。
  这里漆黑一团,一阵㗭㗭莎莎或鼠或猫扒动柴草般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我吓得惊出一身的鸡皮疙瘩。突然,墙角里闪出一点亮光,红红的,只闪了一会又暗了下去。我终于看清了,那是烟头的火光。接着是一个人粗重的两声咳嗽。
  “哪来的?”那个声音一字一顿地嚷道。
  “说!”突然间像地火从地底喷发,暴发出雷鸣一般的一片吼声。
  我一下瘫倒在冰冷的地上,连上下牙都在打颤:“我说,我说,我……我是平辽市规划局的。”
  说话的大约是这里的头儿:“哦,规划局,规划局是个什么东东啊。啊!弟兄们有知道的吗?”
  有人小声应道:“号长,小的们不知道。”
  “啊!规划局是个什么东东?快说。”我的头发被他高高地提了起来。
  “哎哟哎哟,我说,我说,规划局就是专门给盖房什么的丈量地方的。”其实更加详细的我也不慬。
  “哦,盖房子丈量地方的,好啊,赶下辈子老子盖房子,你给老子好好丈量个地方。说吧,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犯了什么事儿了?”
  “大哥,我真没什么事儿!”我一肚委屈他妈的算是没地方说去了。
  “哼!在这里别人都叫我大爷,你他妈的叫我大……什么?我耳背,再叫一个我听听!”
  “叫!”
  众人极力附和着。
  “嗯!”我的头发被他更加用力地抖了一下。
  “我叫,我叫。大爷,我真没犯什么事儿啊?”
  “这小子他妈的没犯什么事儿,嘻……哈哈哈哈……没犯什么事儿,没犯什么事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随着号长的一声大笑,号里所有的人都狂放地笑了起来。
  “好了。”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像是一块石头投进刚才还一片蛙声的水塘里。“我们聊点儿轻松的话题。你初来乍到,给我们弟兄们带了什么晋见礼呀?”
  “晋见礼?”我大为诧异,怎么来这里还要什么晋见礼?但我还是恶气变好气说,“弟兄们,我真不知道我会突然来到这里,所以也就没有准备什么……”
  “操他奶奶的,揍死他!”
  “对!揍死他!揍死他!”
  “不!”号长说,“这小兄弟新到,不懂我们这里的规矩,我们不能太什么呢?太狠。那咋球弄哩?那,兄弟们就教教他这里的规矩吧!”
  他的话音刚落,一群人围了上来;我尚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雨点般的拳头以及乱脚朝我又打又踢,瞬间我便在地上动弹不得了。混乱中听到一声尖利的口哨,人们顿时停住了拳脚。我已然瘫倒在地,周围森林一样全是人腿。许是进来的时候长了,屋子里虽然依旧昏暗,已经在模糊中能够分辨出物体。一个花白头发,四十岁左右的人看我还是个孩子而且已经满脸是血,跑到号长跟前低声说:“头儿,不敢再打了,再打恐怕就该撂瓜了,那咱兄弟都不好交待。”号长转脸朝他哼了一声,那神情很严厉,似乎在说,你管什么闲事!“我来教他规矩,保证让他听您的,不就是让他家里多送点儿利市嘛?吩咐他就是了,相信他不敢反犟的。”
  “好吧,看你若大年龄,这些天也侍候老子也挺周到的。这个面子,给了!好,大家散了!”
  一干人等陆续散开,回到各自的卧席上坐下。花白头发俯下身将我扶起来,攙我到北墙根儿。他终天就呆在这张破席子上。一只发了霉的铺盖卷儿是他白天的靠背,这时我才吃惊地发现他是一个肢体残疾的人——右前臂缺失,所剩的半截像一个拐角的肉杵。他说:“我的名字叫鲁国建,是昌悟县人。因为家里贫穷出来做些中药材的生意。山野里到处都是药材,天麻、杜仲、石斛、全虫、蜈蚣……满山都是。就是交通不便,采了也不容易往外弄。年初我在家借了亲戚一万多块钱,在七沟八梁收了天麻,听说这里的行情不错,几经辗转来到平辽想找个好买主,遇到一个姓申叫申留建的人,把我带的二十来斤天麻全部买去了。我想这下好了,省得我挨门挨户地去找那些个体中医了,零销两百块一斤的上好的红天麻,我给他只一百五拾块。谁知他说当时没钱,要我两天后找他。我想,他有家有口的,也不怕他。谁知过了两天找他时,他竟然说我给他的药材是假的!并端出一筐子蔫萝卜让大家看。你说这人还能相信嘛?我和他争辩,奈何手里没有证据。他还动手打我,把我轰了出去,并说要报案治我的诈骗罪,你说我亏心不亏心?我真想杀了他。我一个残疾人,怎么是他的对手?当晚月黑风高,我把他家的仓库一把火给点着了。
  “我跑回昌悟,但不敢回家。我知道这事弄得大了,不能回去让家人蒙羞。没过几天,就便在县城一家小旅馆里被他们抓住了。”
  原来他也这般满身是冤。他说,窗口那位是个杀人犯,叫吴二进,老婆和他人私通,被他一刀宰了!这里面被人佩服的就是他这种杀人犯。人们不问对错,只要有胆量人们就宾服你;最恨的就是男女关系这类事儿,如果你是个杀人犯,不用问,别人就会高看你一眼;如果你是犯的骚事儿,谁都不会怜惜你。
  “知道我是犯的啥事儿吗?”
  “知道,嫖娼,报假案……凡是进来的新人,没来政府就提前告知我们了。”我这才明白刚才那个挨刀子的吴二进为什么这样优待我了。
  “那小子在这里是想当然的号长。对,号里有号长。号里所有的事情都要听号长的,谁敢说个不字,号长一声令下,大家伙儿一起揍他。每顿饭提进来,号长不动别人是不能动的。这里每人一只馒头,却从不按人头发。首先是号长的,号长吃完了才由他安排让谁吃谁才能吃。往往到了最后,别说是馒头,剩下稀饭也成了泔水了。在这里,如果你不想受欺负,就得能干得过这个头号混蛋,甚至得干得过这里的所有的人。不然,你就得忍气吞声,就得忍饥挨饿。就是家里人来探视送些东西什么的,也先得‘孝敬’他!不然,就把人朝死里揍……”
  我听得毛骨悚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这哪是人呆的地方啊,地狱又该怎么样?这里听起来比地狱还要恐怖。我把自己缩成一团,已经忘记了浑身的疼痛。十五天的拘留呀,今天算上也才是头一天,以后的时光将如何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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