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作品名称:灰黑色的夹克 作者:铁犁 发布时间:2021-03-11 11:42:47 字数:7398
一切都是那样的新奇。以往,每当骑车路过挂着大牌子的这些机关,看到那森严的高楼,看到进进出出的汽车,以及上下班时出入其间的男女干部,不由得生出羡慕甚至忌妒之情。做梦都没有想到,今天我也能够成为其间的一名工作者,我可以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在这里自由出入。我越发不屑于同光医院食堂里的胖女人,也越发不在意于春兰——那个轻佻的女人。我忽然有个念头,想个什么办法告诉她。打电话,不成,显得太浅薄;那就拍几张照片发给她,我在工作单位的照片,背景一定要带上规划局的牌子。让她知道,我现在是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我是干部,不需要谁的怜悯。看谁还敢小瞧我?
我拍了许多的照片。我很欣赏自己的摄影技巧,每一张拍出来都非常满意,但最终我还是改变了主意,我为什么要告诉她?是想让她回心转意吗?我已经没有这样的想法,我甚至鄙夷她。我现在也许不是应该将恋爱婚姻当作头等大事的时候。我应该好好去做,争取把各项工作都做得很好,说不定有一天百年的媳妇熬成婆,我就不能弄个什么局长当当?我看也未必是空想。打从第一天来到这里,我就深深地为马局长的做派所诱惑。坐在办公桌前,攸哉游哉地看着文件,颐指气使地面对着这里的所有人等……何等的威风,何等的自在?人能,我为什么不能?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开始严格要求自己,早上班、晚下班,工作上一丝不苟,每天的报纸、公文信件都在第一时间送达。严格守好楼梯口,凡来求见领导的人,决不能让其随便闯入;每天我都要提前十分钟到达,办公室以及走廊的卫生我全包,等到大家上班来的时候我力争将一切做干净。一次擦拭窗玻璃,一边擦一边唱着老狼的歌,开始唱《白日梦》,突然觉得题目不吉利,便唱《在劫难逃》;刚一句没有唱完,又觉得还不如《白日梦》呢,还是唱《同桌的你》吧。我边唱边擦,一不小心从二楼跌落下来。只听“咔叭”一声,剧烈的疼痛从胳膊上袭来,我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被送往了同光医院。如果我不是痛的厉害,我一定不会同意来同光医院。这是于同光的医院,于同光是于春兰爸爸。从听了于春兰的讲述之后,我便讨厌这个原本叫做“狗蛋”的人,可是,这是距离最近的医院。只要能早一分钟解除痛苦,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骨折了。右臂开刀,做手术、夹钢板、打石膏,一层层地缠上绷带。等我从麻醉中醒来,发现右臂好粗,我像个海边的招潮蟹,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局里派了小赵来照顾我。爸爸妈妈当天就来了,看我手术很成功,又有小赵专职陪护,第二天就回去了;时不时地送些吃的,每天老两口儿都要来医院看我。好在都不是太远。我很喜欢看到他们,但他们毕竟还是要出摊儿做生意的;我不能太自私,让他们总是围着我一个人转。
这是一个三人的病房,除了我,另外还住着一老一少,老的有五十来岁,脑瘤,开颅的手术;那小的是农村的孩子,车祸导致的双腿粉碎性骨折。连同陪护,一屋子平时有十来个出入。如果有人探视,人会更多。我把头转向内侧,一般不把脸朝向门口。有时间,我的右半边身子躺得会十分难受,但我还是不想转过身来。
这该死的小赵还不住地叨叨,像个碎嘴子婆娘。“你就不能转过来一会儿吗?那样侧着时间长了会很难受的。”他不时地这么说。说得多了,我只好转过身来。但不到一分钟我就又转了过去。小赵又不住地嚷嚷,反复几次,这家伙肯定烦透了,他索性不再管了,由着我去。有几次我想告诉他原因,说我怕在这里见到一个人,她叫于春兰,我又不好意思开口,毕竟这个事情太不靠谱,谁听了都会笑话我是个自作多情,或者压根儿就不会相信有这么一档事儿,他们还会以为我真他娘的是神经病。
“谈对象?女的请男的吃饭?哼!”那天在河堤上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弄得我心里好凉。回来以后,到现在都没有接到她的电话,也没有收到微信和其他任何讯息。我基本就不再有任何希望。就像走路拣到一枚钱包,还没有来得及装进口袋,突然一个人站在旁边,声称这钱袋是他的,并强行从我手里又夺了去。我总希望所有的事情都到此结束,永远彼此都不再见面。倒是我的大学同学姚大萍这几天天天和我“微信”。
姚大萍是我的最初的女神、初恋。两年的大专,除了课业,就是天天的想她了。然而,都是因为我自卑,始终没敢和她有过表白,一直到毕业。她家在宁夏,相隔千里,自然也就不敢有非份之想。就在几天前,突然接到宁夏的一个陌生电话,是谁呢?宁夏除了几个同学,我并没有别的熟人。接听是她,一时喜上眉梢,相互加了微信。夜深人静,或是闲遐之时便和她闲聊。闲聊中得知她尚名花无主,心中爱的火焰再次熊熊燃烧起来。我的心像担着一只天平,一头是于春兰,另一头是姚大萍,两端半斤对五两。有时,一侧偏了,另一侧就又会迅速地偏过来。和于春兰比起来,姚大萍虽然清丽可人,又是初恋,但毕竟曾经和于春兰有过……
真扯淡,那开颅病人的儿子又出去了,并且不知道关门。我的心里同时具有着两个人,一个是我,这样一个文弱的书生;一个是另一个我,同样是一个文弱书生。面对面的争执着,像同样大小的两只手在一起掰腕子,尽管各自都很卖力,但谁也没有办法战胜谁。一个不愿意见她,而另一个却在暗暗地较劲儿,又是那么地期待。忽而又想,也未必一定能见到她,若大的医院,她又不是医护人员,没事儿总不会往病房来的。终于又想,见了她又怎么样呢?她又不是老虎,能吃了谁不成?真是个懦夫,她不就个女的吗?亏你还是个男子汉。
每一位病床都会配发一把椅子,蓝色的。小赵就在床的另一端坐在椅子上翻手机。他喜欢读网络小说,跟着作者的步伐,一天都不带落的。半天不支声,这会儿不知道又沉迷于哪一个男欢女爱的情节中去了。这样很好,免得他不停地唠叨,像个婆娘。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甚至连梦也没有。令人讨厌的是,病房里时有响动;尤其那个脑瘤病人的家属,一个颧骨高高隆起的女人,脸孔上总像是贴着厚厚的一层黎黑的皮。一双毫无生机的眼睛,眼睑低垂,似乎从来就没有完全睁开过。一身破旧的迷彩服早已褪去了原有的色彩,一看就知道是救济来的。让人难耐的是,她还在病房里做饭。一只小小的、大约是一千瓦的电炉,坐着一只钢精锅;锅里加满水,片刻水就开了。一绺面下进去,再放一两片青菜叶子,翻转两下,捞到一只黄色的碗沿儿周围露着铁锈的搪瓷碗里,顾不得去喂病床上的丈夫,最要紧的是赶快收拾起电炉,以免被物业管理没收。在医院不比在家里,尽管她把做饭的家什精简到无法再精简,锅碗刀具还是少不了的,所碰撞发出的声响还是少不了的。她每到做饭的时候,都要打开一条门缝,左右地看了又看,然后才把门反锁上,从储物柜的最底层扒出那只小电炉,插在墙角的电源上。座锅、下面、放青菜……仓卒间,一切都好像是在转瞬中魔幻般地完成了。她来不及悠闲地坐下来吃饭,她接下来又以表演般的速度把电炉收拾起来放回原来的柜底,她终于像是完成了一次“偷盗”,现在是需要舒舒坦坦地喘息一阵子的了。但她没有,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做。她把面条盛进碗里,放上油盐,认真地搅拌,好像里面放入了什么山珍海味。她将丈夫的头摇高一点,筷子挑起几根面条,缓缓地送进他的嘴里。
一碗面条,丈夫时常可以消耗大半,剩下的便是她的一顿饭了,剩多是多,剩少她便只能吃得少一些。
世上竟还有这么可怜的人儿。我每次看到他们,心里总是一阵的酸楚。家里送来吃的,我会让小赵分一些给她们。我发现这婆娘的嘴比我还笨,除了不迭声地说“不好意思”外,几乎连个“谢谢”也不怎么会说,但是从她的近乎尴尬的表情里,我分明已经看到她心里难以言表的感激之情。
我突然为这些小事情觉得自己伟大起来。小赵似乎很平常,尽管那女人谢我的当儿连同他一带也是谢了的。或许他以为这些东西的主人不是他,所以无动于衷?这个傻蛋。
我的手臂又开始痛,像有根锥子在不住地拧。小赵看我的头上挂满了汗珠,甚至发出轻微的呻吟来,他马上拉响呼叫器。一个护士很快跑了来,把镇痛棒往上推了推,旋即便止住了疼,我也终于睡着了。
平素我睡觉是不怎么做梦的,今天却熟练地做了许多。梦到了儿时的游戏,梦到了小学时的伙伴儿,梦到了中学的同学吴小芬……
我不愿提起小芬。和歌里唱的一样,她和我同桌三年。她留着长长的独辫,直直地垂到屁股上,圆圆的脸又红又白,像二月的桃花。她总是把左肘伸到我的右臂上。我真是个天底下的头号大笨蛋,竟然学着班上的其他笨蛋在课桌的中间画上一道线,不许她稍有进犯。其间还恶毒地将她的“进犯”回击了过去。有一次可能用力重了,她哭了,老师罚我在讲台一侧站了整整一堂课。我曾经十分恨她,甚至当面骂她,羞辱她。直至有一天,班上的马大头欺侮我,她竟挺身而出,演了一出美人救“英雄”的好戏。
自那以后,她的形象一下子在我面前不仅美丽而且高大起来。理所当然,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几乎把我们吞没,以至于我们就像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躲得远远的,不敢相互接近。而此刻,竟珊珊地来了,一袭荷色的连衣裙,发着恍忽的光,高跟鞋特别的响,就站在我的跟前,冷冷地问:“好点儿吗?”“挺好。”是小赵在回答。我遽然醒来,睁眼看时,禁不住吃了一惊。真是怕谁谁便果真就来了——于春兰一脸的平静,她说是偶然得知这件事的,就跑来看我,怀里还抱着一束玫瑰。小赵接了玖瑰放在床头,韾韾的花香散了满屋。她伸手拂去我眼前的几绺头发。她的手触到我的额,很凉,像一块冰从额上滑过。“好烫!”她说,“怎么发烧了,快叫医生!”医生来了,让护士抽血送检。确定伤口有感染的迹象,额外又加了一袋吊水。
她坐在我的床头,甚至捉住我的一只手,生怕我突然会跑了似的,而两只眼死死地盯着我。我的五脏六腑都被她看得直颤。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故做非常难受的样子,半天才说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你去规划局也不告诉我,伤成这样也不告诉我?”
小赵大约看出了什么,一语不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病床,一个人躲在了门外。
我看了她一眼,又把视线移开,然后,鼓足勇气说:“我想,我们到此为止吧。我们……”
“什么?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我没有说话。
“你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念完经就轰和尚!”
“是我对不起你,我向你道歉!”
“你说得轻巧,这是说一句‘道歉’就能拉倒的事吗?你‘拉倒’了,我怎么办?”她已经满脸是泪。接着,她轻声嘟哝道,“已经有一个月没来了,你的。”
开始,我真的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但我一思量,脸一下子红得发烫!我知道事情会遇到麻烦,但并没有料到事情会糟糕到如此地步,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幸亏小赵这时候出去买烟,不然,这事情让他知道了,万一传到机关里去,我还怎么混?我的大脑在焦急地转动着,亟待找出个法子,好尽快地脱离这样的窘境。不料这个倒霉的小赵却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看到一个女人满脸是泪站在我的面前,竟然怔在了那里。
“别说没用的,我问你这事儿咋办?”尖尖的指头在我的额上重重地戳了一下。
“哎哎!咋了这是?咋了这是?”
“没你的事儿!”
“咋了就没我的事儿,他是病人,我是陪护,你说没我的事儿就没我的事儿了?他能没我的事儿吗?有话好好说,你再动他一下试试?”
“你别以为你去了规划局就可以翻脸无情。我告诉你,我有的是办法!”她转身走了,高跟鞋几乎要把地板踩一溜窟窿。
屋里的所有的人都在以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的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在四层找地缝是不可能的,我倒是真想从窗户里跳下去。
终于可以出院了,终于可以逃离这个倒霉的地方了。这天小赵特别用自己的宝马车把我送回了家里。伤筋动骨远不是这么几天就可以痊愈的,但医生说伤口已经愈合,服药、输水已经不再必要,再住下去没有了太大的意义,回到家里静养从环境到心情都会更好些;到第三天时再来拆线,至于去除钢板,那也要等到一年以后了。但我更愿意相信那个高颧骨女人的话,她告诉我说,不是病人不需要,是因为再这样住下去医院没有收益。
这些天来,如果说有人让我十分感动,也就是小赵。小赵叫赵汉青,这名字一听就富有诗意,显然是化了文天祥的那句极其有名的诗句“留取丹心照汗青”。虽然不是那个“照”字,也不是那个“汗”字,但明眼一看就知道其出处。仅是这么个名字,就足以引起我兴致盎然,他却说,没啥,父母给取的,最初他并不知道有什么寓意,直到人长大了,上了学,识了字,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是随便取的。
他的父母都是乡村教师,尤其母亲一辈子只教语文,文史方面具有相当的素养。小赵个子不高,略胖,黑黑的肌肤颜色,两只眼睛像黑色的琉璃珠一样滚圆而且明亮。平时不多言语,但话一出口,总是掷地有声。不知是为什么,我好像在内心里有一种畏惧。我好像从来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失态或是别的陷自己于窘境的行为。或许就是由于他那名字,以及由那名字联想到的那个文天祥的一身正气。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他结识的。他为人和气,办事儿公平。不得不承认,他是这个单位里我第一个产生好感,进而觉得可以做朋友的人。曾有一度,我以为他是这个局里的楷模式人物——时兴的说法叫“偶像”。我学他说话的腔调,与走路的姿态,以及他处世的方式方法。他成了全局中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在一起谈论过,他比我大五岁,法学院毕业的,也比我早来五年,是规划局规划监查科的科员。
但最近的一件事,让我对他有了重新的审视。
那是一个周三的下午下班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站在局门口公共汽车站点前等165路车回家。一辆白色宝马轿车不知不觉中停在我的面前,我尚且没有反映过来,车窗缓缓落下,原来是小赵开的车。他让我上车,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便问。他说:“快上来,穷问什么?”我便上了车。
“我今天高兴,带你喝咖啡怎么样?”
“恭敬不如从命,当然好了!”
“蓝岛咖啡”坐落在大同路中段,路北市政广场的东侧。没等车子停好,我便急不可奈地打开车门跳下车来。
我家三世的工人,从我爷爷起就下井挖煤,我爸爸妈妈虽不挖煤,却做了棉纺厂的工人。他们不要说没有喝过咖啡,我敢肯定,连听说都不会听说过的;因为我从来没有从两位老人的口中听到“咖啡”这么一个词儿。我倒是听说过,在书本中见过这个词儿,却从来没有喝过,直觉它一定很香、很甜、很奇特,不然有钱人怎么都会偏爱这么一口呢。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一间包厢,面对面坐了下来。服务生是位漂亮小姐,戴着一顶小红帽,悠然地走了进来,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显然是经过专业培训的。一支圆珠笔夹在指间不住地緾绕着。
“两位想喝点儿什么?”
“两杯咖啡,两杯可乐。”他把目光从小姐脸上收回来,盯着我看。“你看要点儿什么?”
我摇摇头。如果不是觉得喝咖啡新鲜,我才不会答应他来这样的一个地方呢。服务小姐旋即便把所要的饮品全呈上来。他打了个请的手势,我些许不好意思起来,好在只是心里的感觉,我相信我没有明显得表现出来,就着折弯的吸管儿深吸了一口,一股难以忍受的含着浓浓苦涩的焦糊味冲得我几乎要呛出来。我强忍着咽下,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咳嗽。
他马上递过一张纸巾,说:“哦,瞧你那难受的样子。头一回喝咖啡吗?”
我挤着眼睛点了点头:“怎么比汤药还要难喝!”
他说:“这玩艺儿刚喝是有些苦,慢慢地就会感觉苦中有香,加入奶伴会更香甜一些。跟我们平常做事一样,开始不见得顺手,也不会有乐趣,真的等到有了感觉,慢慢地产生了感情,会觉得其中乐趣的。”
他的话总是那么有哲理,也由于此,我也乐得去听。逐渐地海阔天空,随便聊了起来。我对他的车很感兴趣,相信他家里肯定很有钱,父母不是村长就是村书记。他说,他家里的两位老人都是老实八脚的农民。他的车是他去年炒股票挣来的。他不会炒股,同学中有炒股的,他便随着买了一些,不料交了鸿运,一年就赚了近百万。本来想继续持仓,那位同学却说,看好就收罢,据他估算,大户很快就要骗线,现在要尽快出货,不能买入。他听他的,把他的那股票全部清仓,给父母盖了几间房子,又买了这台车。这车也就是个牌子,是宝马中最低档次的,才三十多万。我听得只发呆,恨不能也跟他一起去炒股票。
“为什么不结婚?却买了台车?”
“急什么?”
“有女朋友了?”
他摇了摇头。他说,大丈夫还是应该是以事业为重,现在一无事业,二无房屋,哪个女孩子傻?愿意陪着受罪?
接着我突然觉出了他的另外的用意。他问起我跟马局长的关系来,我一时感到十分窘迫。他说没有什么只是随便问问。
“我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真的。”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如果真的没有那就算了。”他转过头去看着包厢外面。倏尔又转过头来,“机关里许多人都说你是马局长的外甥。”
我的脸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说:“没关系,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不管真的假的。你和马局长常接触,看在朋友的份儿上,在局长面前替老兄美言几句……”见我一脸茫然,不无难为情地说,“不瞒兄弟,我来了五年了,其中辛苦自不必明说。上次提拔,比我差的都提了,没我的份儿。近期又要考核了,我不想再错过这次机会。我知道,你一个比我还年轻的人替我说这话,不一定能有多大的作用,但说了总比不说好。其余的事情我再另想办法。”
我缓缓地站起身来:“我对你说的都是真话,信不信的,由你。你的这个忙我帮不上。如果是因为这个,今晚的花费算我的。”我说着就要往巴台走。他一把拉着我,把我按坐在座席上:“好,算我没说。我们还是好朋友,好吗?”
我紧抿着嘴唇,半天没有说话。
不是因为我的清高不愿意帮他的忙,我就觉得他有点儿幼稚。你说我一个来到这里才两三个月的新干部,全局职位最低的一个人,收发员,即使马局长他真的是我舅,我在我舅面前说话该有多大的份量?
接连的几天我都在疏远他,也觉得他在有意无意间地躲避着我。是不是我自己多心了?但一点我是明确的,或多或少的,他见到我有那么几分尴尬。与此同时,我又觉得愧悔甚至担忧起来。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应该对他爱理不理的。他没有什么缺点,更没有刻意地伤害过谁。不就是误以为我是马局长的外甥而想为着提拔找条路子吗?这年月已然不是一个十分见不得人的事儿。走门子,疏关节,这已经不再是一件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情——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为自己有个好的前程而想尽一切办法,为什么他赵汉青就不行?我必须找个合适的机会给他唠唠,给他道个歉,陪个礼。
谁也没想到我会从高处掉下来。办公室里十几人,大半是女的,男的都有自己的具体业务,竟没有一个愿意到医院做我的陪护。赵汉青是主动请缨的,这让我始料未及。这些天来,打饭端水,取药上厕所,像个大哥哥,没少为我受累。期间,我曾对他说,这些天我不该疏远他。他说,不怪我,是他自己不对,他不该有那样的想法;托人走门子,本来就不是他这种人应该做的。他的旷达让我心里顿时豁然开朗!觉得他依然是我原来的那个好朋友,好大哥。
然而,在我满心与他友好的时候,他却变得不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