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走入龙岭 (3)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3-08 15:34:39 字数:4936
那天清晨,他穿好外罩衣后,习惯性地拉开窗帘,见在深邃的靛蓝色天空里,腾飞着一条银白色的巨龙。他震惊之余,才看清了是昨夜山头的积雪,仿佛一条白色的长龙,蟄伏在龙岭绵延起伏的山脊上。
他像惊呆住了一会后,轻轻地叫了一声:“龙岭!”在惊心动魄之余,他似乎对龙岭(山)有了更深的体认。他又想起了那首肖玫告诉的《龙岭谣》:
龙岭高高龙岭长,
龙岭有龙山中藏。
深谷龙吟几人闻?
金龙一现光万丈。
银龙飞腾青云上,
……
“这应该是《龙岭谣》中所说的银龙了。”他心中想,“‘得来全不费功啊’!我把金龙、银龙都找到了。”多少个星期来,每当星期天,只要学校里没额外的事,他不是一早、就是一吃过中饭,就会进龙岭(山)寻寻觅觅的。
一天,他走到了一条幽谷处,因蔽日的青松挡住了他的视线,正想走开时,听见了远处传来清脆的流水声。他循着这声音寻去,见到了一条沟底尽是姿态奇异、大小不一石头的沟壑,中间只有几股涓涓细流。他沿着这沟壑往上走了一会,又见到截然不同的一派景象。沟壑两边都是夺人眼目金黄色树叶,在微风中闪动,仿佛走进了一个金碧辉煌神话世界中。等他攀登到一个较高的地方,见这段山谷仿如一条金光闪闪的十分耀眼的长龙。“这么美啊!”他激动得几乎要流泪了,心想,“我找到肖玫说的隐藏在山中的那条黄龙了!”他记得肖玫说过,在这里——“黄龙谷”(他刚给起的名字)里,她拾回过许可多入药的白果。他也弯腰去找寻,可除了早先落下的像小小扇子一样树叶,还一些圆圆的黄色果实,就是不见平时见到的那种白色的果子。在他继续寻找时,把一颗黄色的圆果踩破了。这时,他才发现在黄色果实里面是一粒平时的那种白果。“我真混(账),”他想,“白果不过是这银杏树果子中一个核,像桃核、梅核一样的东西。”他又从地上拾起一颗黄色的果实,剝去了连在一起的黄色果皮果肉,又得到了一枚白色的果核,他高兴地笑起来。
在到过了这银杏谷之后,他继续在山上寻啊找啊的。一天他又经过“黄龙谷”,只见满地黄叶,树枝上都光禿禿的,给人一片凄凉的感觉。“黄龙走了。”他凄伤地想。这时他又想到了如今不知在哪里的肖玫,心中的有种孤独感几乎要让他窒息一样。不过,他没有停下寻找的脚步。
“孟老师,昨天你又在山上,我看到了。你在寻找野果吗?我爸妈说,现在是冬天了,山里已没有野果了。”一位他曾经家访过的学生对他道。
“我没有找野果……”他讪笑着回答道,心想我的行为在他们眼里一定是很荒唐的。当然,他也记得肖玫告诉过他许多药草,其中有那种差点让她丢了命的药草叫“还魂草”,生于向阳的山坡或干旱的岩石缝中。他也想找到此草,但他在山上找的不仅是这些药草,还寻觅着肖玫留下的足迹和余韵。
“那你要找什么?我们帮你去找,要不要?”学生问他道。
“不需要,不需要,”他苦笑地道,“我也没找什么东西。”心想我要找的有些东西,你们怎么找得到?连我自己也是找不到的,可以说是一种没有意义的寻找,一定会被这些孩子及他们的父母认为是荒诞不经的行为。不过,他早已想明白了,有些事对别人家来说,也许是毫无意义的;但于自己来说,是极有意义的。但你也休想去说服人家,那是徒劳无益的!甚至解释也是多余的。
“孟老师,”这位学生又问道,“你怎么总不回家?你没有家吗?”
我怎么没有家?他想家中母亲也盼着自己回去哩!而自己也盼着快放寒假,到那时自己就可回家看母亲了。可他知道,人家问的不仅是这意义上家,还有妻子儿女的那种家庭。
由于久久没有肖玫的消息,他这时一方面已有点心灰意冷;另一方面,又十分忧惧,怕肖玫已出了意外。他想到过种种的意外,如手术失败,彻底瘫痪,乃至香消玉殒;又如遇到街头枪战,以至生命不保。还有车祸、病患……想到这些通通都有可能发生的,他还怎么能放得下心?
当他看着还是孩子的学生,欲言不言时,学生又对他道:“龙岭(山)上,到春天时可采到野樱桃,很好吃的。”
“我采到过。”他又想到那次在医院里撒满一地的野樱桃,心中甚是沮丧。
他怎么忘得了,那年躺在龙岭公社卫生院不能动弹的肖玫,认出他叫了他一声“哥”时,双眸中放出难以形容的异彩。惊喜之后,肖玫大声哭了出来,但她是那么虚弱,哭了没几声,就只是流泪了。那天,他在病床边坐了一晚上,肖玫自进院来第一次安稳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醒来,肖玫精神大变,双目中又有昔日的光彩。她看着他,又流起泪来。他为她擦去不断流出来的泪。
“我不该去爬那陡壁……”肖玫深深地自责道。
“不要去想它了,”他劝慰地道,“先把病治好。”
肖玫点了点头,沉默着。
“我来的路上,看见有许多熟了是野樱桃。”他道,“吃过早饭,我去摘一些回来。”
“不,你不要走。”肖玫又用可怜巴巴的目光望着他。
“嗯,我不走。”他忙点头答应。
“昨晚我又梦到那条小狗……”肖玫有点伤心地道。
“嗯,是要感激那条小黄狗救了你的命!”他感叹地道。
“是我师傅派它保护我的,现在它回到我师傅那里去了。”肖玫道。
“是的。”他认为这是她自我安慰的想象,怎么忍心去点破?宁愿让她活在这种想象中。
“不,”过了好一会儿后,肖玫有点激动地道,“你肯定不相信我说的。但天气很好的时候,你站在白蟒岗顶上看最东边的两座山峰,那老人峰就是我师傅,小黄狗是天狗峰变的。”
“我没有不相信,”他显然又哄着她道,“我也会去看老人峰、天狗峰的。”这时,他依稀记得小时候祖母带他回龙岭老家,老家的村后的有座山峰,好像奶奶是说叫老人峰的。但当时他哪有心思与时间去看老人峰、天狗峰的?他急于要回黑北(地区)赚一笔为她治病的钱。
他来龙岭代课后,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他终于就踏上去看老人峰路途。但他没有去白蟒岗,而是直接去了老人峰下,他想寻找记忆中的祖母带他去过的老家。在半路上,他也想到了,小时候祖教他唱的儿歌,“……我是龙岭小儿郎,长大争做状元郎……”又想到眼下做“临时工”的处境,心中不免有点苦涩。
他走到了一条叫东岭沟的地方,在沟的两边散落着好几个户数不多的小村庄(自然村),凭着拼命回忆起来的一点点模糊的印象,他无法辨认出到底哪个小山村是老家所在的村庄?他看看这个村有点像,那个村也有点像。然而,他也不虚此行,在东岭沟的西边的一个地方,似乎找到了看老人峰的最佳观察点。从这个点上看过去,老人峰真像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安坐在那里,守护着一方百姓;而天狗峰真像一条听话的忠犬,安静地守候在老人的边上,仿佛只要老人发号施令,它就会努力去完成任务。此时,他也宁愿相信那条小黄狗正是天狗峰所化,是老人峰所化的老中医让它保护肖玫的。
“孟老师,”学生又问他,“你是我们的代课老师,不做(老师)了会去哪里?”
他心中茫然。去哪里呢?他问自己。他摇了摇头,苦笑道:“不知道。”
“孟老师,等明年春天,我们一块去山上摘樱桃,好吗?”学生又对他道。
“嗯。”他希望明年还在这里代课,在这肖玫生话过的地方,也是祖先生活过的地方,等待肖玫的消息,等待肖玫的回来。
在他终于收到肖玫从大洋彼岸来信的前一天,他也终于找到了肖玫说的“还魂草”,——不是长在崖壁上的那种属兰科的,多年生的草本植物石斛;而是属卷柏科的植物卷柏。在这初冬的干旱中,它已卷成了球状,而且没有一点绿色的生意,似乎进入了死亡状态。但他知道,它一旦得到水分的滋润,就会立即恢复生机,所谓的“还魂复活”的。
又在这天晚上梦见了金光耀眼的银杏林,见到有许多人在林间拾银杏果。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这是在做梦,不然,在这深秋、初冬之际,他与这些拾果的人怎么还穿着夏装?拾果的人中,有一个穿着红衣白裙的女孩很像肖玫旧时模样,他正要走上前去时,他从梦中醒来了。就在这梦后的第二天,母亲转了两次车,把肖玫的来信送到了学校。
母亲的到来,让他又惊喜、又尴尬。“妈,你怎么来了?我给你弄饭吃。”但他只有一碗留着晚上和第二天早上吃的米饭,还有半小盆刚才午饭留下的剩菜。学校是有一个简陋厨房的,平时雇佣了一个农村老妇人,中午为老师们烧一锅饭、炒几个菜的。晚上,一般不开火做饭的,他与两位也住宿舍的女教师,在中午吃饭时多买一点,到时候用煤油炉子热一热将就着吃的。到星期日,学校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妈不饿,你先看信,肖玫来的。”母亲似乎有点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着信。
他看着母亲掏信,已心如潮涌。
肖玫在信上高兴地告诉他:在最近一次手术后,她已能扶着东西走路了。还告诉他,不久前姑妈陪她到西海岸的旧金山、洛杉矶等地观光游览,她很喜欢那里的奇特风光——一面临海,碧波无边无际;一面傍山,时而郁郁葱葱,时而沙丘绵亘。因为她喜欢,姑妈打算买下旧金山南面、一个叫卡梅尔地方的一座小别墅,以后每年都可以去住上一些日子……
这下,他彻底放心了。
“妈,肖玫能站起来,扶着东西可走路了。”他告诉迫不及待地等着听肖玫在信上都说了些什么的母亲。
“啊!菩萨保佑,谢天谢地!”母亲脸上的疑云一扫而光,不过立即又晴转多云起来,“唉,赵姨活着就好了,她也是十分关心肖玫的。”
“你说什么?赵姨死了?”他吃惊地问道。
“在上个月头上死的。”母亲神情凄然地道。
“为什么不通知我?”他责怪地问。
“我也刚知道,她一直住女儿那儿的。我没能去送一送。”母亲深为遗憾地道。
“她是怎么死的?”他心里明白赵姨比母亲大好多岁,什么致死的病都可能患的。又十分遗憾想,我还没有报答过她一点儿哩!
“老死的。”母亲道,“我们欠了她好多。”
他点头道:“我知道。”
见他久久不语,母亲又问他道:“肖玫还会回来吗?”
他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她不会回来了!”母亲失望地道。
他又摇了摇头。
“你光摇头,是什么意思?”母亲表示不满地问道。
“妈,”他忙道,“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她信上一点没说。”
“肖玫还说了些什么?”母亲沉默了一会后问道。
他觉得很为难,肖玫说了许多,但教他三言两语怎么讲得清呢?何况他自己心里也是非常矛盾着,一方面为肖玫的康复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在心中有了一种新的焦虑和挫败感——在为肖玫高兴之余,不能不考虑到如何与肖玫做真正的“切割”。
这不仅是他不愿做肖玫姑妈口中的“赖蛤蟆”——当然肖玫的姑妈不会说得这么粗俗,只是他从她的话中听出“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意思。而他自己也“自感形秽”起来。
在他想象中,肖玫不仅又回到了过去那样的优渥生活中,而是生活得更加奢华了。而自己只是一个代课的“临时工”,几乎一无所有!有着云泥之别,还怎么能走到在一起吗?还能像过去那样,忘情地谈论所看过的许许多多的书,甚至忘掉周围的一切,仿佛跑入了另外的一个世界里去。
他不愿意将自己的想法都告诉母亲,因此,考虑了一下后,敷衍母亲道:“她写了许多在路上和在美国的见闻。”
“是厌我烦你了吗?”母亲有点伤心地道。
“妈,我没骗你,难道要我一字一句读给你听吗?”他反问母亲道。
“谁要你念?”母亲体谅地道,“我知道她现在很好就够了。”
“妈,你饿了吧?”他想到该让母亲吃饭了。
“你有什么吃的?”母亲又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可疑地问,“这是你留着晚上吃的吗?”
他尴尬地道:“妈,我们这里买吃的(饭、点心),要到很远的镇上去买。小店里只有糖果、饼干,还有买。”
“你天天这样吃吗?”母亲心痛地道。
“是的,食堂只有中午有饭吃。不过,没什么。”他说时还笑了笑,“我有煤油炉子,可以加热了吃的。别的人也这样,今天是星期天,她们都回去了。”
“嗯。”母亲抹起眼窝中的泪水。
“妈,你别伤心。”他劝母亲道,“我有这么好的米饭吃,已很好了。有一些学生,中午饭带的仅是一只、二只的烤红薯。”他想到了家访时,见有些学生家里几乎什么也没有,慨叹道,“这里还很穷啊!”
“妈,走得太急,”母亲自责地道,“没有想要给你带些吃的来。”
“不用,不用。”他忙道,“我说过,小店里有饼干什么的。”
“嗯。”母亲点头道,“妈知道了。”
“妈,你在这里玩几天吧!”他道。可他想到已是冬天,山上已没什么可看了,那条金色的银杏谷,如今一定仅剩下光秃秃树枝,毫无生气了。他本想问龙岭(父亲)的老家在哪里的,但怕母亲会伤心也忍住了。母亲自那年参加过祖母丧礼后,没有再回过这个龙岭老家。一方面于她来说,婆婆一死,在那里已没有熟人了;另一方面,她丈夫的几个兄弟也不是很看得起她,她也不想去自讨没趣。
“你让我住哪儿?”母亲笑道,“我要赶回去,明天还要上班。刚才我也看过时刻表,现在走还来得及。”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负疚地道:“也真的有点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