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走入龙岭 (2)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3-06 16:26:33 字数:5467
“你为什么要拒绝大头?”他们一走出县委、县政府大院后,陆文杰就不客气地责怪他道。
他看了陆文杰一眼,继续往前走着。心想我如果没有你介绍的(代课)去处,也许会答应下大头了,人总要有工作、要吃饭的地方,但既然有相对独立自由的工作地方,为什么要去都是“头头脑脑”的地方?你看一个神气活现的大头,已令人生厌了。我若以一个最卑微的临时工的身份,钻在这全县最显赫的地方,那将是多么的不自在?
“你还要学清高?”陆文杰继续责备他道,“有多少人削尖脑袋也想钻进这地方?我们是‘返城知青’,这意味着什么?你要想想清楚!不要以为自己还是什么了不起的‘接班人’!”
“要么你有这种想法。”他心里不以为然地想道,“自从文革初被不准革命(造反)以来,我再也没想过要成为什么、什么的接班人的。”
“我又说错吗?”陆文杰可能见他皱眉,心里有点发毛,又半真半假地道,“多年不见,你怎么变得有点高深莫测了?”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笑了一声道:“我在故作高深吗?我只是认为自己不适合在这‘大人物’集中的地方,当一个‘临时工’。”
“哼,你是不想在他手下做事,你还是把他当十多年前,人人都认为的那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你接受不了他跑到你前面、跑到你上面去的事实。”陆文杰像一针见血地揭穿了他的内心世界。
可他一面坦率地承认道:“过去他学习成绩平平,我是把他看作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但班里也没多少人把他放眼里的?”一面又不以为然地道,“可我怎么还会傻到不明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可我讨厌他没有像你在当领导时那样,平等地对人……”
陆文杰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接受事实吧!”陆文杰又像在规劝他,又像在规劝自己。可又宽宥地道,“也许是一种军人作风。”
他看了看陆文杰,不认同地道:“军人讲究严格,但不是盛气凌人。”
“你觉得(他)盛气凌人,不要是你自己有些神经过敏?”陆文杰不以为然反驳他。
“我神经过敏?你看他对待办公室那位干事的态度!”他一面高声反问,一面却又无声地笑起来道,“我真的有些神经过敏吗?”
陆文杰对他道:“你是有点神经过敏。”又强调道,“人总是要先解决吃饭问题啊!”
“我去龙岭(山),也好吃饭的,我不想奴颜婢膝!”他坚持自己的想法。
“奴颜婢膝?”陆文杰似吃了一惊,但又叹一口气道,“那我也没有办法了。”不过,陆文杰又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国家有可能正在制定一个《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试行办法》,一旦出台,我们又多了一条出路。”
“你也想参加?”他仿佛有点麻木地问。
“我当然要参加,”陆文杰道,“我不想再失去一次机会,你也考虑一下吧?”
“我还考虑什么?唉!”他心如止水地道,“什么年龄了?应该是工作,成家立业的时候。张明该要从大学毕业了吧?”他好像突然想起了这位参加文革后首批高考的老同学,也想到了自己放弃了上(工农兵)大学的机会,他的心有所不平静起来。
“快了。”陆文杰像看出了他心有所动似的,进一步劝道,“早做些准备,尽管我们已十几年没碰过(教课)书本了,但基础还在,其他的书也看了不少的。我一有具体消息就会立即通知你的,这是改变我们命运的又一次机会,也许是唯一的一次了。”
“这倒未必,”他不认为改变命运只靠拿一张大学文凭,“我倒想在龙岭(山)好好教书、有空上山采采药草。有兴趣时,还可以找一找老家。”其实,这个老家在脑子是没有多少印象的,只记得是在一个叫什么沟的地方。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老祖母带他回去过一次,但几乎什么印象也没有了。在他四、五岁时,一个叔叔从龙岭来把祖母领回去了。后来,在他读书前一、二年,仍是这个叔叔来说老祖母故世了,让他与母亲一块去乡下参加丧事。对这次去龙岭老家,他也几乎记不起什么了。一次想半天,才记起来,好像有一个大汉,拿着一杆秤,当人家把祖母的一叠衣服,用绳子捆扎好后,大汉把衣服挂在秤钩上,高高举起来,并大声问道:“谁的衣服?”这时,有几个人同时大声回答某某(现在想应是祖母的名字)的。其他的印象,一点都没有了。
“你还忘不了你的‘青梅竹马’,”陆文杰不客气地道,“你是陷在害人的情中还不自知,不过,等你意识到了会更痛苦的。”
他看了看陆文杰,不想说什么了。在他感觉里,陆文杰自从被妻子抛弃后,对女人好像总怀着一种不信任的态度,甚至有一种很惧怕的心理,自然也不相信肖玫还会回来的,因此才认为他正在被情所误。
“当然,”陆文杰又像开起玩笑地道,“我希望你们,也希望世界所有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了看这位已一无所有的同学,真心地为这位老同学感到难过。他坚信自己与肖玫是心心相印的,眼下只是一时的分开,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他也时时刻刻地盼着肖玫从大洋彼岸来信。而这位老同学,在他看来,已变得真的一无所有,位置、妻子、儿女什么都没有了。因此,越看到陆文杰像装(他认为是在装)没事一般,越为其感到心酸。
“纪周,”陆文杰又变得很兴奋地道,“考试对我们来说,是不怕的。我们如果考到了一张(大学)文凭,我们又会有好的前途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是临时工了,也许还可能走上重要岗位,为国家、社会发挥应有的作用。”
“你还是那么理想主义,”他感慨地道,“我只要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当然,要一个不看人脸色的工作。”
“你还对大头耿耿于怀?”陆文杰道,“大头自己可能也没意识到,他的态度已得罪了你这个老同学。”
“你还要帮他说话?”他道,“他不是拒绝了你的邀请?”他认为大头不肯一起吃晚饭,是生气了。
“他可能真的有事。”陆文杰道,“他对我们还是很关心的,第一次碰到他,他就说让我先在教育局干着(临时工),有机会就调一个单位。”
“哦,”他嘲讽道,“原来早已被收买了。”
“你这话就难听了。”陆文杰辩解道,“他要收买我干什么?你要知道,我并不能给他带去半点好处,他只是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有点同情我,帮我一点帮而已。”
他暗笑地道:“生气了?”
“我要生你气干什么?”陆文杰不满地道。
他尴尬起来,讪笑地道:“我是开玩笑。我说错了,好不好?”
“以后不要乱说了。”陆文杰道。
“嗯,嗯。”他忙点头。他真的一点不想说惹这位老同学生气或伤心,在他内心深里依然认为干部应该像陆文杰这样的善良、大度、理解人,也不贪得无厌,还像一个公仆的样子。
第二天上午,他真的在陆文杰陪同下去了龙岭(山)脚下的那所座小学校。本来那位分管(副)局长,说让他一个人独自去的。但在陆文杰的努力争取下,这位郑副局长才同意了由陆文杰陪同他一块去。
学校座落在龙岭(山)西部一个山岙里,村庄就叫山岙里村,学校也叫山岙里村小学。山岙里村还没通上汽车,坐车只能坐到离山岙村还有四、五里地的一个叫塘口的地方,也就是说,从桐州县城出发,先要剩车到塘口,再走近半个小时左右才能到山岙里村。当然这比十年前,肖玫从梅庐坐船到塘口,再到插队的村落,需要半天多时间,已快多了。
这天他们坐的车从桐州汽车站开出后,一路上又上来了不少人。似乎这些人都是相互认识的一样,他们谈论着同一个话题。他们都要到一个叫龙池埠的地方去,从他们的说话中听出来,观世音菩萨在龙池埠显灵,他们都是去朝拜的。并说有许多有病的人,在那里烧上一柱香,求一求都好了。他们也是去朝拜的,有的人正重病在身。
“真有这种事?”他心里嘀咕着想,看看坐于旁边的陆文杰,见陆文杰也好奇地听着这些老乡们离奇的谈论。
“想去看看吗?”陆文杰在汽车快到塘口时问他。
他胸中虽然已怀着很大的好奇心,但想了想道:“算了,还拿着这么多的行李。”
“你怕耽误时间吗?”陆文杰道,“龙池埠我去过,离塘口不远,走过看一眼就走,在吃中饭之前赶到学校,是不成问题的。”
“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但不符合常识。”他道。
“看了就知道了。”陆文杰道。
在他们说话间,汽车已到了塘口车站。车上的乘客几乎都下来了,尽管到终点站还有好几站路的。
“我听你的。”陆文杰指着去山岙里村的路道,“走得快,半个小时不到,就能到学校了。要去龙池埠,要跟着他们往东走的。”
“去看一看吧,”他看了看天空中的太阳和已近在眼前的巍巍龙岭(山)道,“否则,心里永远会有一个疑团。”
于是,他们把行李分开拿着,加入了去“朝拜”的队伍。俩人显得很特别,一个肩抗着一个大大的铺盖,一个两手都拿满了东西,是一些洗刷工具与一大袋书籍。
走不了多久,他见到了远处一棵大树周围冒着无数的袅袅青烟。在后面大山的衬托下,显得有些神秘兮兮的。只听队伍前面有人叫着“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看到了什么?”他心想,“真的看到了观音菩萨了吗?”
“你看到什么吗?”陆文杰问着他,并道,“我只见到一棵大树四周冒着一股一股青烟,一定是有许多人在那里烧香、化纸的。”
“我想也是吧?”他道,“走近过去看了再说。”
越往前走越看得清楚,那棵大树也显得越来越高大,他猜想着这到底是棵什么树?大树的四周由砖墙围着,更令人感到匪夷所思了。一棵树为什么要用围墙围着?难道真有神异的事情发生?政府怕出意外,才用墙围起来,不让人接近吗?
“你现在看到什么了吗?”陆文杰又问他道,“我还是只看到一棵大树和四周冒着的一股一股青烟。”
他见许多人抬头看着树冠的上方,便走上前去问人家:“你们看到了什么?”
“有人看到了菩萨的脸。”有人回答他。
“你们看到没有?”他不信地问道。
“没有。”那人回答道。
他有点失望地回到陆文杰身旁道,“看来,来这里是上当了。”
“我们走吧,”陆文杰道,“看来是一场迷信活动,不知是谁造的谣?我也问过人了,这里原来有一只庙,不是和尚庙(佛寺),也不是道教的,供奉的是一位叫‘七老爷’的神灵,他原来是一个解粮官,那年龙岭(山)一带闹早灾,许多人家颗粒无收。眼看着有许多人要饿死,他自作主张,把船上的‘皇粮’,都分给了饥民。他救下了无数的生命,但无法向朝廷交差了,就投进龙池埠的水塘中自寻了。老百姓感念他的恩德,造庙祭祀他。他也很灵验,有求必应。”
“哦,”他道,“像我们梅翁山的梅翁一样。”但他立即想到,梅翁祠如今还作着小工厂的车间。“庙呢?”他又问道,“拆了吗?这树一定是种在庙前的灵眼树了。”他说的灵眼树就是银杏树,树上结的果,壳是白色的,果仁像杏仁,故称白果,因此,也有人叫此树为白果树。
“庙也没有了,还有这么多的人来烧香!”陆文杰感叹道。
“老百姓就是怪,一听什么就来了。”他道。
陆文杰叹了口气道:“反正现在好像都要反过来了!”
他看着陆文杰,陆文杰也看了看他,避开了他仿佛要洞穿人灵魂的目光。
“向前看!”他又像指责,又像安慰地道。
“我们都错了吗?”陆文杰沉默了一会,痛苦地问道。
“一场浩劫,还有什么对的?”他怨气冲天地道。他又心想那最多是一场失控的、没完没了的乌托帮式的探索运动。
他又怜悯地看着这位沉默无言的老同学,又看看不远处的静默的大山,再看大树和大树周围的烧香化纸的乡民,心想我们其实与这些乡民一样,都是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人。
“我倒希望真的有鬼神,真的有菩萨!”陆文杰沮丧地道。
“向前看吧!”他像安慰陆文杰,又像安慰自己地道,并拿起之前已放于地上的铺盖道,“走吧。”
午饭前他们赶到了山岙里小学。学校连校长在内不过八、九个人。不过,这在当时也算是一个有一定规模的像模像样的小学校了。二排整齐的平房,前一排有五间教室和一间教师办公室,后一排是一个简陋的食堂和教师宿舍。房子东面是一个很大的操场,但这时晒满了生产队里新收上来的稻谷。
陆文杰与学校的那位张校长有些认识,校长口口声声称其为“领导”。
“张校长,”陆文杰对这位头发已有点花白的张校长道,“周老师,过去是我的好同学,以后请你多关照了。”
“那一定,那一定的。”这位张校长显得很谦卑地道,“请领导放心,接到局里通知后,我们都已安排好了。”随即张校长带他们熟悉了一下环境,看了教室、宿舍,又与几位老师相互认识了一下。
“我们这里是山沟沟,条件差一些,”张校长对他道,“以后有问题就找我。”
他心里觉得比想象的要强一些,也不是真的在山沟沟里,他还特别喜欢给他安排的那只靠北面窗口的床铺,可以躺在床上看那绵延的山影。因此,当听到人家说条件差时,他却说“很好,很好。”
“张校长,你看我这同学,没有什么要求的。”陆文杰在边上道。
“这是周老师不好意思说,”张校长又对陆文杰道,“领导,有机会在上面多为我们多呼吁呼吁,只要再多拔一点点款,我们就能在各方面做许多改善了。”
他心想陆文杰目前还是教育局的一个“临时工”,能呼吁个什么?
“有机会,我一定尽力而为。”陆文杰显然敷衍着人家。不过,人家总认为你是上面下来的,会把你当“钦差大臣”一样看待。
饭后,陆文杰要赶班车回县城时,他说要送一送。
“不要送了。”陆文杰不要他送。
“要送的,”张校长坚持说要送的,“领导,由你老同学送了,我就不送了。”
“‘领导’,”走在去车站的路上时,他嬉笑地对陆文杰道,“你真要回去呼吁呼吁吗?”
“向谁去呼吁?”陆文杰苦涩地道。
“那人家白叫你‘领导’了。”他还开着玩笑。
“我算什么领导?”陆文杰笑道,“但是,我又不能不停地声明:我不是领导,我是‘临时工’。只能随他们去叫了!你回去吧,下午要上班。唉!人家张校长安排你休息,你又不要。”
“一个‘临时工’,能不表现得好一些吗?”他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道。想到俩人都是临时工的身份,他又同病相怜地道,“我不相信我们会比他们(正式工)做得差。”
“你只是在心里想想是可以的。”陆文杰提醒他道。
“我又不是傻瓜,”他道,“我去与谁说这些?”
到了晚上,他发觉宿舍里就他一个人住。另一张床是备着的,是人家张校长和另一位男教师有时太晚了不想回家时,临时住一住的。他放下了加缪哲学随笔《西西弗神话》,看着窗外模糊的山影和纯净烂漫的星空,久久难以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