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西南唱和

　　游历大云山后，沉寂了一段日子，年关说来就来了。
　　毛西垣结束西山学舍授课任务后，亦准备回老家去。一天晚上，他独自一人来到南屏书舍，和敏树一边烤火一边饮酒聊天。
　　西垣说：“南屏兄呀，你看年关也到了，这穷乡僻壤，到了年底，穷人富人都奔驰在道路上，即使饥寒交迫也不得停下来，你想想，为的甚啊？”
　　“还能为甚呀，过日子呗，穷人要还债，富人要关宝，一年一了结。不是有句话么？‘三十晚上相场骂，初一早，老子欠账不敢讨’。”
　　“南屏兄你不是穷人啊，你是个富人，虽不如士迈富裕，总还是吃穿不愁，你是何感想？”
　　“我嘛，我这时节迎接客人也少礼法，心里也不痛快，我爱乡里同伴，愿和他们一起劳动。”
　　“你的同伴可都是穷人啊，你愿意和他们一起受穷？”
　　“我也不愿意受穷啊，不然，哪有时间读书，冬天里哪有炭火烤？”
　　“南屏兄，天下穷人太多了，你要想也想不过来，依我看，你还是做你的诗。你人还没出山，诗文就很有名气了，曾国藩都想迎接你去京城做客呢；写诗是你的所爱，就一心一意写诗吧。”
　　“那好啊，西垣兄，我写你也写，我们一起写出恣肆汪洋的诗篇来气气唐朝的孟郊、贾岛。”
　　二人你一杯我一杯就喝下去了一壶酒，有点醉意了，脸上红红的，眼睛也红了，敏树提笔作诗《岁暮抒怀呈西垣》四首，西垣看了看说：“这算是给我过年的礼品么？”
　　“就算是吧，送你几两银子你也是不要的。”
　　新年说过就过去了，没甚新的花样。
　　春天来到了大地，地气上升，天气逐渐暖和起来。
　　南屏书舍前面的花圃，自从云松去世后，就很少有人去打理了，孙由庵虽说也来薅草浇花，毕竟不经常，他也有他的事情。敏树有时候也去拔草松土，毕竟不是特别爱好，花圃就不如云松在世时那么灿烂。冬天过去了，花草醒过来了，牡丹花开得更好。看着这花草，敏树又想起了云松，想起了他从前开垦这花圃培植花草的往事。
　　一天，敏树把西垣和伯乔叫到书舍来。西垣说：“南屏兄，你叫我们来有甚事啊？”
　　敏树说：“你们看，我这小园花事落寞有些日子了，现在，牡丹花忽复盛开，我还没请过客人，就把你二人叫过来了。”
　　伯乔说：“四哥是不是又想起了云松五哥啊？”
　　“我能不想么？你们看，这花圃就是云松一锄锄挖出来的，这花圃里的花都是他亲手栽下去的，这里的花草呼出来的气息都还是云松的气息。还有那座听雨楼，他建起听雨楼才两年就走了，地基是他挖出来的，廊柱是他树立的，屋瓦是他一口口盖上去的，如今物是人非，我如何不想他啊！”
　　敏树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西垣劝他说：“南屏兄你这样就不好啦，逝者已逝，生者还得活下去。你还有老母亲，还有妻室儿女在，还有我们一群朋友在。我知道你们兄弟感情好，他不要良心丢下你走了，他搁下的担子你还得去挑起来，他遗下的儿女你还得去养起来，所以，你要振作起来，别钻牛角尖了。”
　　西垣这么一劝说，敏树这才抹干眼泪，摆酒和他们对饮起来，一边饮酒一边说着新年的打算。喝到半途中，敏树动身去案几边写了起来，西垣知道他又去作诗了，停了一会就去看，果然是，只见他写道：
　　小园风物带愁烟，人去花开花自怜。莫怪主人忘宴集，赏花纵酒是何年。
　　第一伤心听雨楼，对床无复读苏州。湖山胜概依然在，不敢陪君到上头。
　　西垣看后摇了摇头，他觉得敏树还是未从悲痛中解脱出来。
　　又过了几天，西垣拿着自己前几年旅居京城写的一叠诗稿到南屏书舍，交给敏树说：“我在京城所写的诗全在这里啦，你帮我看看，我想印出来散给一些朋友，你帮我写个序如何？”
　　敏树笑着说：“你叫我写序我当然是愿意，就怕写不好，与你的大作不协调啊！”
　　“南屏兄的文章当今第一，我的诗作当今第一，怎会不协调呢？”
　　“西垣兄你这么夸我们自己就不怕别人听见呀？”
　　“这不是只有你我二人么，我们不就是在南屏书舍说说么？”
　　“可是，我们瞒不过山神啊，瞒不过天神啊。”
　　“那就让他们当真好啦，我说的也没大错啊！”
　　后来的日子，敏树就开始认真研读西垣诗作，越读越觉得西垣没有吹牛皮，他的诗作与大诗人屈原、曹操和李白确实有得一比，大气磅礴，豪雄万里。
　　读完西垣诗作，敏树就准备给他写序了，他先从得失话题说起，何谓得，何谓失，总是难料的。接着写到西垣旅京五年的缘由，然后笔锋一转说：
　　噫！我由此就有了关于得失的话题。西垣从小时候起就开始学写诗，他对于诗，已经达到精深的地步而自觉得意。以前住在乡里，与我辈激发意兴，一人首唱，他人相和，互相应答，写了很多也不肯罢休。回看他旅京数年没写诗，而右北平诗草于是独为一集，为什么呢？我知道了其中奥秘！他最初进入京师，自负其才，希望旦夕间考取第一，与各位翰林贵人，争相听到美名显露于时，所以不得已，学习写应付科考的文章，趴在案头穷尽日力作官卷书字。虽然也写了诗，不过是试帖、排律跟那琐屑应酬之作罢了。等到不得志，更加穷困，转徙外州作客座塾师，奔忙不定又无聊，前面的所为又已经荒废，然而北塞风景苍凉看了悲凄，激于古时候盛衰兴亡争斗的地区，名贤战将的遗迹多有保存下来的，于是大发生平之感，而也以写他的淹留他乡抑郁之思。现在读他的百数十余首诗作，大致意气才能出众，声调高朗，汉魏唐宋元明那些才华，没不有的，而最终不是像少年男子摹拟一样写下来。西垣的写诗，到这时就达到了鼎盛时期，假使西垣幸喜成为进士，在京城做官，衣冠车马，奔走红尘，追逐声利，从哪里写出这样的诗啊！既然这样，那么西垣果真得到什么了，而也有什么是他的所失啊！
　　西垣看着这篇序言就笑了，敏树问他笑甚，西垣说：“我笑你呀，叫花子捡宝贝啦！我没考取进士明明是失，你却偏偏说是得。”
　　“就是得嘛，你要是考取进士啦，你还会去丰润开平么，北国的苍凉悲戚你还有感觉么？”
　　“也是啊，还是你有理，偏偏有理！”
　　把西垣的事情忙完后，就准备给几个亲友写信，友人方桐芗在湖南东安县做学官一职已经两年了，敏树写信约定和他明年一起去京城参加科考，作诗《我有古瑜麇》和书信一起寄过去。诗曰：
　　我有古瑜麇，藏弆久在箧。西垣之所遗，摩研未忍狎。今晨展一圭，题字若盟歃。桐芗胜侣字，此字何乃恰。我思渺何许，其人在东安。学官冷且淡，作书劝加餐。赖有手中物，能将意里欢。今时围场中，文艺号曰墨。兹墨为时用，未失古香色。翰林有主人，客卿坐其侧。托为吾党媒，渠定许出力。明年春官试，意欲相随行。偕乘风云路，尽写别离情。缄书并墨寄，目极嶷山横。
　　内兄何锦云在福建做通判官和知县已经八年，那地方的教化是个难题，近来又有洋鬼子捣乱，更是难上加难，作诗《寄浣溪外兄闽中》，对何锦云做一番鼓励。
　　敏树在诗里对舅哥说，神奇的鱼儿不去游沼泽，俊逸的鸟儿不栖树林。老兄常怀浩荡性情，抬头兴起寥廓之音。老兄是一位达才，久困名利场中不得起来。老了才当一个监州事，希望一展平生胸怀。福建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东南路途遥远。宦游差不多八年了，所到之处，历历在目，多次亲临。这地方是很难治理的，这个说法来自过去，并非今日始。如何教化是个难题，一定要父老乡亲钦佩。演戏给官员祝寿，跪在地上捧着酒杯请官员喝酒。官员一来，脸上笑开了花；官员一去，脸上愁云密布。我闻听来人说这话，心想这官员到哪里寻找？要知道古代的清官，他们教化民众全靠忠诚热忱。近来洋鬼子侵犯我境，犹如毒火一样烧在百姓身上。军需催得很急，治台的使臣要看才能。那些洋鬼子喜欢反复，和他们和议是件很难相信的事。要用哀歌激励我军士气，半夜里练好剑术。你精神矍铄，虽说头发白了却无妨碍。况且闻听义军奋勇，定会擒住那贼头。功名就像盾牌一样重要，富贵就像簪缨一样外表好看。谈笑之间军务就结束了，等你归来弹一曲素琴作为庆贺。
　　给方桐芗、何锦云的书信诗稿写完后，又看了几遍，改了一些字，然后重抄了一遍打发书童送去鹿角寄了出去。
　　就在这时，阃内传出好消息，妻子何氏又给他生了个女儿。他牵着劭端的手去看了何氏，夸赞她的功劳和贤德，顺便给女儿取了个名字叫善端。
　　何氏笑着说：“老爷，‘劭端’和‘善端’，意思都差不多啊。”
　　敏树说：“就是差不多，一字之别，希望她们长大后都要有良好的品德。”
　　老母亲插话说：“女孩子就是要讲究德言容工，德在首位。”
　　敏树说：“娘说的是，您儿媳妇会这么要求您孙女的。”
　　西垣滞留在家，今年也不打算外出，依然来到吴伏一屋场教馆。敏树见西垣来了就很高兴，打算把念谋再送到他那里去读书。西垣说：“南屏兄你还把念谋送我这里来读书，你知道念谋今年多大了吗？”
　　“这我当然知道哇，不就是十九岁么？”
　　“他已经是个县学生啦，是个秀才啦，怎么还往回读呢？”
　　“这还不好理解呀？因为你回来了呀。你看啊，我家念谋读书一点也不精，从前我说过他，说他五经没学通一经，到如今，这个毛病还是没改。读书不能做万金油的，问南南晓得，问北北晓得，主要是要精工。”
　　“南屏兄你这个要求也太高了啊，五经没读通一经的人千千万，又不止念谋一人，我就没读懂一经，你还把他送我这里来。”
　　“西垣兄莫要讲笑话啦，还一个原因，我这孩子考试也不灵泛，不晓得变通；你呢，多次参加科考，把你的经验传授给他即可。”
　　“你自己不也多次参加科考嘛，你自己传授给他不就得啦！”
　　“西垣兄你不知道易子而教的道理吗？”
　　“可是，你也没教我们家学墩啊。”
　　“将来总有机会的。”说完，敏树提笔写了一诗《念谋上学呈西垣》，诗曰：
　　渊明诗责子，枉被杜陵诮。观其示宗武，彼我更相笑。我有长头儿，论年近冠醮。抱之置膝上，文义苦难诏。平生拙场屋，三黜徒自吊。殷勤语儿子，慎莫乃翁肖。君从京华来，折肱识医疗。为我强教渠，猛凿顽心窍。长安诸贵人，科第皆年少。不问史汉学，尽得文章妙。迂疏计真非，侥幸事岂料。凭君发嘲处，俗肠热如燎。
　　西垣读过后说：“南屏兄，你就应该学学陶渊明，他家五个儿子都不愿意读书，他一边埋怨儿子一边就放弃了，自己喝自己的酒。”
　　敏树笑着说：“我不听你糊啊！你看杜甫怎么做的，他一见十五岁的次子宗武在学写诗，立即写诗赞扬他‘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
　　西垣也拿起笔步敏树原韵和了一首，诗曰：
　　我游燕赵时，落拓被俗诮。狂谭走酸儒，一一以鼻笑。流年飞电过，老女竟难醮。迢迢玉堂居，寂寂金门诏。归来作塾师，永夜虫声吊。煌郎好头角，头角与翁肖。登堂拜父执，文病要攻疗。读书古无律，我但观其窍。西南两颓翁，百计苦难少。譬如养桑虫，类我不为妙。回头看沙弥，玩性非所料。厉者夜生儿，遽而求火燎。
　　敏树看过后说：“西垣兄，你很像我的秦石畬先生，‘读书古无律，我但观其窍’，他那时就是这样教导我的。”
　　“我可是要用这方法教念谋的啊，你意如何？”
　　“随你吧，读了你的诗，我启发很大，‘譬如养桑虫，类我不为妙’。”
　　“你知道就好，我不希望不拘一格的南屏先生带出来的子弟拘于一格。”
　　这一年，敏树和西垣两个好朋友都在吴伏一，一个尽心尽意读书，一个兢兢业业教书，他们几乎每个晚上都在一起聊天饮酒，南屏书舍不再是书舍了，成为了他们二人的家。
　　转眼就到了六月，暑气难耐，敏树拿起韦应物诗集一读，人就清新了，读完后作诗《读韦集呈西垣》，谈自己读韦集的心得。
　　敏树说，白天的暑气真是难耐，俯仰之间拿起韦应物的诗来一读。烦闷的心怀得到清洗，高兴读到这样的清妙诗篇。白云在山谷上空流动，云卷云舒都是老天的秘密。我仿佛听到了美妙音乐，循声找去，乐音又变得细微了。我读韦应物的诗作，情况和趣味也大抵这样。他的诗比起柳宗元似乎超绝一些，和陶渊明可以并肩而立。唐朝真是出人才啊，这样的人物已经稀少了。写这首诗聊以相赠，不是老朋友你还有哪个知音呢？
　　西垣读过后说：“南屏兄你这联‘白云流空山，舒卷皆天机’写得好，参透了禅机，你可把我们祖宗几个傲诗人都读烂了啊。”
　　敏树笑着说：“这是我的观点，我不强加于你。”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秋天又过了大半，这两个季节大不相同，夏天是酷热，一到仲秋，天气凉爽，舒服极了。
　　这天，敏树精神状态极好，一口气写下《感秋九首》，他说，一年四季，气候递变，草木荣枯，盛衰无常，这是自然；农民辛辛苦苦栽田种棉，我却一事无成，富贵误人子弟啊；一夜大风让炎热天变得凉爽，科考也一样，考上了就平步青云，没考上就落到平地，成败就在顷刻之间；我曾两次进京参加科考，都未考上，隐居起来，终日里闲着宴饮，友人劝我再参加一次科考；我却有极大的悲惨事啊，兄和弟都早死，一大家子生计靠我操持，我的鬓发斑白了，为什么还要考呢；我的愁闷还不止这些，西洋鬼子近来窥视我大清皇朝，就像杜甫哭泣中唐的国势、陆游哀叹南宋的颓运一样，我也为大清江山忧虑啊；迂腐的书生昧于世务，却在谈论着国事；马周遇上唐太宗，就表示要做一世的贤臣，轻薄人竟然厌恶做寻常百姓；我们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在洞庭湖划着船来到君山岛，没找到吕洞宾，自己就成仙了。
　　西垣看过敏树的《感秋九首》后说：“南屏兄，你这几首诗写得好极了，直追五言长城刘长卿，风格平淡素雅，用律严谨，无论写景还是抒情，都无雕琢修饰之痕，凝练自然、造诣清新，境界高标。”
　　敏树笑着说：“得到西垣兄的夸赞，我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