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二十一章
作品名称:生生不息 挚爱不灭 作者:敖穈 发布时间:2021-03-23 15:51:28 字数:5875
第二十章
我又何尝不是为了手上这碗饭?老郭、雍游他们又何尝不是为了手上这碗饭?
老郭他们说没得过疟疾就不算到过非洲,那我得三次疟疾算不算到过三次非洲呢?
得疟疾的感觉用“酸爽”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的了,第三次是最严重的一次,我是在深夜里烧起来的,大家都睡了,有了之前的经验,我并没有慌张,我服下了青蒿素,青蒿素在体内和疟原虫进行着激烈的搏斗,我的身体像一个战场,明明发着高烧,却感觉像在冬天,我将两床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大概隔二十几分钟我就大口大口地喝水,汗珠汩汩地从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涌出来,我的汗衫换了一件又一件,大量的出汗让我疲惫不堪,我从被子里出来,拿着水壶去餐厅接水,那么短的距离,我却感觉像红军过雪山,我浑身剧烈地颤抖,冷得让我不敢动,我双手抱在胸前,缩蹲在餐厅的饮水机边,这样会让我好受一点,我后悔自己应该裹着被子来接水,想到这样终究不是办法,我一鼓作气跑回了房间,钻到了被子里,继续颤抖。夜里大便了三、四次,拉出的都不知道是些什么黑色东西,稀里哗啦的,非常酸爽。
早上一觉醒来,缓过来了,继续工作。
老郭他们那几句塑料英语只能用来骂骂手下的工人,我现在骂黑人比他们流利和地道多了。赶工的时候,我们往往是一人身兼多职,项目上要采购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尼日利亚的发票大多是手写的,一些小型机械和消耗性物品,比如切割机、热熔机、螺钉、切割片、胶水、墨盒我一般让黑人跑腿去买,他们总是想捞一笔,只要被我查出来了,轻则痛骂一顿,外加扣工资,重则直接开掉或者送警局。不狠就管不住,不狠他们就不怕你。
项目上就雍游和我的英语还过得去,我跟着雍游送过两次钱,一次四十万奈拉,一次一千万奈拉,面值是一千一张。
我和雍游坐在皮卡的后座,前面是司机和警察,一个叫Issic的PRO(publicrelationshipofficer)坐在皮卡的尾箱里,皮卡开到一处雅致的别院,这是水局副局长家里。
我托着一个行李箱跟着雍游进了局长的别院,别院的小路是鹅卵石铺的,拖箱的滚轮在上面噼噼啪啪的响,我能感觉到一捆捆的钞票在箱子里摇头晃脑,别院环境优雅、绿化做的很讲究——乔木和灌木三五成群、错落有致,佣人们蹲在草坪上摘杂草。
局长家里的地上铺的都是厚厚的毛毯,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局长靠在厚实的沙发里显然是在等我们,Issic跪倒在局长脚下行他们的大礼,局长站起来和雍游握手,又和我握手。雍游用还算流利的英语和局长说着感谢的话,感谢他帮我们批了签证,然后雍游让我把行李箱递给他,他亲自交到了局长的手里,局长拉开拉链验了货,便招呼一个仆人把箱子拿去了里屋。
这个过程竟是这般轻松、自然,哪有电影里那么复杂?
从局长家里出来后我们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车开过弯弯曲曲的泥巴小路,开过一座拱桥,拱桥的下面有黑人小孩在河里洗澡,路边有一个人躺在地上睡觉,正享受着舒适的日光。
车开进一个小村庄,村庄里到处是垃圾,大多是塑料垃圾,几只羊在垃圾里找着食物,房子都是土坯房,有的是茅草屋顶,有的是铁皮屋顶。
雍游下了车,进了一间低矮的土坯房,我和Issic也跟了进去,门口的角落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小电饭煲,我瞟了一眼,里面煮着玉米糊一样的东西,黏糊糊的,靠近窗户的地方放了一张门板见方的毯子,毯子很脏,上面坐着一个瘦瘦的黑人妇女,她手里抱着一个男孩,男孩眼睛大大的,头发卷卷的,很瘦,那个妇女抱着孩子站了起来,Issic用豪撒语说明了来意,雍游用英语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让Issic翻译给那个妇女听,然后让我把钱给那个妇女,我从挎包里抓出一个小方块,四十万奈拉我一只手就可以掐住,我双手递到那个妇女手里,那个妇女恭敬地接下,手里的孩子用手去抓那一坨钱,那一坨钱是他爸爸的命。
孩子的父亲是拆除电线杆时被压死的,铺设球墨管时遇到一个废旧的电线杆,挖机将电线杆基础左侧的土刨掉以后,横担上的废旧电线掉到了基坑里,孩子的父亲便跳到里面去捡,电线杆倒了,孩子父亲从胸腔处被压成了两节。
车又开过那座拱桥,黑人小孩们还在里面洗澡,路边那个人还在睡觉,我问雍游:“游哥,苏东坡讲‘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就是这个感觉吧?”
雍游说:“你管他蜉蝣还是一栗,我们是来这里挣工资的。”
离开Zaria以后,我又调去了公司在拉各斯的办事处。
拉各斯是一个海滨城市,以前是尼日利亚的首都,巨量的外贸交易让这座城市迸发着勃勃的生机。
我的车到了办事处的营地,我在车上看到办公楼门口站着一个黑人,脚边放着一箱红方,一个中国人走了过来,黑人走上来想同他讲话,那个中国人径直走进了大厅左边的办公室,随手把门关了。
我走了进去,我也没有理那个黑人,我看到右边办公室的门牌上写着人力资源部,我悄悄走进去了,里面一个白白净净的姑娘正专注地看书,说不上多漂亮,但她那种眉目清秀的模样会迅速印在人的脑海里,很难忘记,一头长发如丝如瀑,从头部一直落到座位上,当然,也可能是我太久没见过黄皮肤的女孩子了。
我同她问好,她抬起头看我,明惠又水灵的眼睛让我突然忘了要说什么,我随口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书?”
她说:“《神雕侠侣》。”
她的牙齿很整齐,在淡红色的嘴唇上一闪一现,用古人的话讲叫:朱唇玉贝齿。
我打趣说:“你知道吗?杨过其实最喜欢不是姑姑?”
她笑着说:“郭芙才是她一生的痛。”
我说:“看来你很有研究啊。”
她不回答我,反问我:“你知道吗?最喜欢杨过的也不是姑姑?”
我说:“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说:“看来你也很有研究啊。”
她叫白淑静,是公司拉各斯办事处的翻译,学英国文学的。
她带着我在拉各斯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逛,她带我去看教堂,去看清真寺,去大学里打桌球,去商场里买衣服,她丝毫不惧怕这些黑人,黑人也不惧怕她,她仿佛就是这海滨城市的一部分,仿佛整座城市也因她而变得更加热烈和迷人。
在海边,她挣掉自己的平底皮鞋,卷起蓝色牛仔裤,撒欢似得迎着浪花跑,浪花像一只只小手抚摸着她的脚丫和脚踝,她挥着手叫我也过去,我站在沙滩上欣赏着她,不说话,薄薄的白色衬衣下是她曼妙的身姿,夕阳映在她的脸上和长发上,像一副画,我那一刻真希望我是莫奈。
第二十一章
佑安从麓山市回到祥德县已经是晚上了,他来到单位的门口,这座可容纳1500人的电影院只剩一片废墟了,对面的剧院却灯红酒绿,仿佛一个在冥界,一个在人间。
他从废墟里穿过去,来到家属楼的院子里,他在漆黑的楼道里摸着锈迹般般的楼梯扶手上了五楼,他敲了敲门,里面传出堂客古金花的声音:“哪个?”
佑安说:“我。”
古金花开了门,手里掌着一只蜡烛,佑安走了进去,把背上的麻袋放在地上,古金花问他:“这是嘛给?”
佑安说:“电线,工地上拿的,明天到粮站蒋师傅家去接电。”
佑安又问:“孩子呢?”
古金花往里屋瞥了瞥,说:“在写作业。”
那个时候我借着蜡烛的灯光在做作业,我的身后,三个女婴正安详地睡着,我知道曼佑安回来了,但我依然在写作业,我的写字台是两个并在一起的挑箱,我坐在小马扎上,蜷缩着腿。
古金花说:“水也断了。”
佑安说:“那你在井里挑水?”
古金花说:“那不是?衣服就直接在下面洗。”
佑安又问:“那几户已经搬走了?”
古金花说:“欧飞岳的老婆在土桥教书,他们把土桥小学的领导都叫来做工作了,坐在他们家一坐就是一周,一天茶都要喝五、六杯,还威胁不搬走就不让他老婆当班主任了。”
佑安又问:“那孙夏萍呢?”
古金花说:“她老公在邮电局有房子,邮电局的领导也找她老公谈话了。”
佑安又问:“……”
古金花回答:“……”
佑安说:“房产证千万要管好。”
古金花说:“晓得,我把它压在挑箱底下。”
佑安说:“那些住筒子楼的当初叫他们把屋子买下来,他们不肯,现在就没护声符了。”
古金花说:“于文生也叫了记者,县里电视台的记者不来,衡州的记者来了就走了,省里的记者本来说要给我们报道的,后来刘继业在半路截了他们的道。”
佑安说:“刘继业打人了。”
古金花说:“没有,把他们请去吃饭了,后来就也没有消息了。”
佑安骂说:“刘继业这个这个哈卵!”
古金花说:“我听于文生说县委书记都参了股,县长都不敢管。前两天,于文生来楼上问你回来没,要拉你去县府闹,我说你还要过两天回来,他们退休工人和在职职工堵在县政府门口拦住胡县长的车,于小燕趴在车头上不肯下来,胡县长倒是客客气气请她下来,说马上会帮我们处理,还用自己的车把于小燕几个人送了回来,于小燕回来总说胡县长车里好软,夸胡县长好温和,结果现在胡县长连人都找不到了。”
第二天,佑安去蒋师傅接电,蒋师傅说:“曼师傅,你千万不要用大功率,你们单位已经好几户在我屋里接了,我就怕带不起啊。”
佑安连连说:“那肯定,那肯定。”
蒋师傅说:“我主要是看在你们以前经常在我屋买面,都是老邻居了,不然都像你们这样搞法,我屋里这个入户线不被烧断也要被电力局的人剪断。”
佑安站在梯子上连连说:“是是是。”
佑安从蒋师傅家回到电影院家属楼的院子里,于小燕火急火燎地跑过来,说:“曼佑安,快打电话给你爸爸,我爸爸得到消息,说他们明天就要来拆了!”
佑安问:“拆哪一栋啊?”
于小燕说:“说是先拆筒子楼这一栋。”
佑安说:“没说拆我家这一栋吧?”
于小燕说:“电影院是第一道防线,已经破了,筒子楼是第二道防线,第二道防线破了,不就轮到你们了?”
电话打到先佐家,先佐让堂客去叫曼继望,曼继望跑过晒谷坪,跑过自家的鱼塘,跑过石拱桥来到先佐家,他提起电话,那头佑安说:“爸爸,爸爸,不好了!明天就要来拆了!”
曼继望气愤地说:“刘伟业生怎么生了一个这样的畜生!佑安,你等着,我今天就来。”
曼继望啪的一声放下电话就大步走了出去,像一个要去就义的战士,其他退休老职工得到于文生的消息也从衡州、麓山等地赶了回去。
第二天,我在五楼的阳台上观看了电影院职工的护院保卫战。
家属院的进口处传来了轰鸣声,一辆挖掘机轧过电影院的废墟,如履平地般开进了家属楼的院子,履带把入口处砖头围起来的小菜地碾得粉碎,挖机后面跟了很多打手和学生,有的手里还拿着钢管,院子里不一会儿就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祥德县电影公司的职工虽然做好了严阵以待的准备,但来这么多人是他们没有想到的,着实让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在职职工站在退休职工的背后瑟瑟发抖,他们的后面就是筒子楼,他们像一支被大军包围、即将被歼灭的小分队。
一个身材高挑的小平头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脖子上戴着金链子,手上还有纹身,小平头口里嚼着槟榔,对着电影院的职工说:“你们自己搬,还是我们帮你们般?”
于文生走出来说:“你们是那里来的人?敢来我们祥德县电影公司闹事!”
小平头说:“我们是别人喊来的人,我不管什么电影不电影的,我们收钱办事,你们老老实实搬走,可以少吃些苦头。”
曼继望说:“你们好大的胆子,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小平头笑着说:“你这老人家一把年纪了怎么越活越糊涂,在祥德县这个地方住了这么多年,你还不晓得哪个是这里的王法吗?”
于文生说:“我只知道有党纪国法,还没听说过哪个人是什么王法!”
小平头不耐烦地说:“你们到底搬不搬?”
倪智勇说:“你们有种就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小平头说:“别说没你们机会,你们不搬,我们就自己拆了。”
小平头示意了一下身后的挖机,挖机轰隆隆地又启动了,朝着曼继望他们开过去。
何一龙大喊:“电影院的职工们,我们挽起手!誓死保卫赵政委和上官队长创建的电影院!誓死保卫我们的家园!”
何一龙的吼声宛如一曲冲锋的战歌,响彻在电影院家属楼的院子里。
一众老职工纷纷将手挽起来连成一条人墙,曼佑安和一众年轻职工在老职工身后又拉起了第二道人墙,挖机轰隆隆地往前开,屁股冒着黑烟,挖机的钢铲像一把尖刀刺向老职工这道人墙,老职工却丝毫不后退。
钢铲快要顶到曼继望的额头时,小平头示意挖机停下,对着后面的打手和学生说:“老东西拖开,屋里有人的都拖出来,年轻的狠狠打,谁打得狠,红包越大,烟越多。”
乌泱乌泱的打手和学生闻风而动,他们像蝗虫一样扑向电影院的职工,他们把老职工扯开,摁在地上,让他们动弹不得,把年轻的职工围起来打,他们棍棍到肉、拳拳到脸,我在楼上看到佑安像一条狗一样被他们追着打,没跑两步摔倒在地上,他们对佑安拳打脚踢,佑安的额头流血了,镜片也被打碎了,古金花要我呆在家里把锁好门,她也冲了下去,但也被按倒到在地上,看着佑安被打。
其他的打手和学生冲进筒子楼的各家各户,把里面的人都拖了出来,瘫痪的秦老师被他们抬着甩了出来,扔到地上,于文生从打手们手里挣脱了出来,爬到秦老师身边,大骂:“你们这群畜生!”
倪智勇九十多岁的老娘在房里拿着拐杖狠狠扑打这些打手和学生,也被架了出来,何一龙两个疯女儿受了惊吓,从房里跑了出来,顺势跳进了井里,何一龙和几个职工赶紧拿打水的桶去救人。
打手和学生们用竹竿把筒子楼屋面上的瓦全捅了下来,瓦片哗啦哗啦掉到地上像黑色的冰雹。
在小平头的示意下挖机重新发动,钢铲像切蛋糕一样就把筒子楼的墙面挖了一大块,里面的水泥板轰然断裂掉到地上,溅起一朵大蘑菇云。
待筒子楼被毁得差不都时,小平头接到一个电话,他随即下令让打手们和学生们撤退,待他们扬长而去后,戴着防暴头盔,手持盾牌、电棍的警察终于来了,于小燕惊魂未定地冲到领头的警察前讲述打手们如何如何殴打他们,领头的警察在头盔里说:“你们放心,我们会调查的。”
打人的事情不能就怎么算了,于文生说:“我们要去告状。”
倪智勇说:“去哪里告状?”
于文生说:“去北京告状!”
曼继望说:“对,去北京!”
经过一番商定和了解,鉴于车票和食宿太贵,职工们决定每户派一个代表去,关于伙食的问题,他们决定从西上街批八箱方便面在路上吃。
于文生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一万字的请愿书,列举了电影公司总经理刘继业如何变卖国家资产,列举了县委肖书记如何动用国家力量和黑社会力量打压职工,电影公司的职工庄严地在万言书书上签字、摁手印。
一支由于文生带队的八人请愿队每人扛着一箱方便面突破祥德县的重重阻拦,终于搭上了去北京的火车,他们在绿皮车上吃了两天方便面,又在北京的旅社里吃了七天方便面终于排到了号子,于文生激动地向信访接待处的工作人员反映情况,说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佑安和另外六个人也跟着应和。
信访接待的工作人员也被感动了,他说:“同志们,你们是对的,你们先回去吧,我们已经记录了你们反映的情况,我们会处理的。”
后来黑社会的人真的没有来拆房了。于文生在报纸上看到一份文件,他领着电影院的职工冲进肖书记的办公室,把文件砸到肖书记的办公桌上说:“肖书记,请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国有土地使用权合同解释》第16条规定:以划拨土地使用权作为投资与他人订立合作开发房地产合同的,应当认定合同无效!”
肖书记看着那份红头文件,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