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作品名称:生生不息 挚爱不灭 作者:敖穈 发布时间:2021-03-20 17:11:41 字数:4875
曼继望和佑康父子两人正在塘里框鱼。
曼继望从祥德县回来后就开了这口小塘,他是一锄一锄挖出来的,这口小塘离曼柏公那口井只有二十几米,他在塘一侧开了个口子,平时用块大石头把口子堵起来,换水的时候他就挪开那块石头,族人们在井边洗衣、洗菜的水就会灌进鱼塘里。
他和佑康框鱼的工具是两只烂箩,箩筐的底被剪了,成了一个圆筒状,父子两人一人抱着一个箩站在水里,他们也不知道哪里有鱼,他们站在水里不动,用小腿感受着鱼是否靠近,若是鱼来了,就把箩一猛子扎到水里把鱼围住。
佑康虽然有满肚子牢骚,但他也怨不得别人,祥德的俚语讲“娘伢爱满崽”,意思就是说爹娘最宠爱的总是小儿子,所以即便佑康没有考上大学,但曼继望和姬英兰商量后,还是决定花钱给他读个大专,可佑健在学校里天天打牌,终于还是被开除回来了,用曼继望在报上看到的话来说,这叫“投资失败”,每次曼继望骂佑康,佑康就抱怨:“当初给我接班,我就不是这样了。”后来曼继望已经不想去骂这个失败的投资了。
曼继德死后,姬英兰借助她多年行医攒下的影响力让先佐顺利当了村支书,先佐在宜溪河对岸另开了一块地,他把曼继德的房子留给了弟弟先礼,先佐的家里安了一部电话,是湾里所有务工人员联系家里的唯一桥梁。
先佐的老婆秀莲在自家门口扯着嗓子喊:“婶婶,佑健打电话来了!”
姬英兰从灶屋里跑出来,一边解开自己的围裙扔掸到椅子上,一边说着:“来了!来了!”
姬英兰跑过晒谷坪,跑过自家的鱼塘,她高兴地对曼继望喊:“老头子,佑健打电话来了!”
曼继望俯着身子继续框他的鱼,他的皮肤虽然苍老了,但肌肉却依然有力,他单手从箩筐里掐出他框到的草鱼,草鱼在他手里打着尾巴却动弹不得,他直起身子说:“晓得了,告诉他我一切都好!”
姬英兰跑过了石拱桥,来到先佐家,先佐正在和几个村干部打字牌,大家都向姬英兰问好,恭敬地叫她“婶婶”。
姬英兰笑盈盈地点点头示意,说:“慢耍,慢耍。”
姬英兰接起电话,爽朗的笑声从电话里传了过去,她说:“佑健,你好嘛?”
佑健在那头说:“妈,我蛮好,你和爸爸好嘛?”
姬英兰说:“好,我们身体都好,你爸爸和佑康还在塘里罩鱼。”
佑健在那天哈哈笑了起来,说:“好多斤一条?”
姬英兰说:“五斤、十斤的都有。
佑健说:“不是半斤草鱼十两鸡嘛?”
姬英兰笑着说:“半斤的草鱼,那是过去皇帝呷的。”
姬英兰又问:“你现在还在山东吧?”
佑健说:“山东那边搞完了,现在在西藏,前两天刚调来的。”
姬英兰叹了一口气,说:“儿啊,你这都没有停过,好辛苦嗷。”
佑健说:“国家重点工程,青藏铁路二期,打通以后,接你到拉萨来耍,这里晚上闪子(方言指星星)好大一颗。”
姬英兰说:“我不去,我们祥德八宝之地,山好水好,我哪里都不去,你帮我多看些世界。”
最后,姬英兰总是说一样的话,她叮嘱佑健保重身体,和领导、同事耍好些。
姬英兰挂了电话后,掏出一块钱放到先佐桌上,先佐收起手里的字牌,像收起一把扇子,他捡起那一块钱又塞回姬英兰手里,说道:“婶婶,屋里人,客气嘛给?”他口里的烟嘴一翘一翘的,长长的烟灰却没有掉下。
姬英兰道过谢后便往回走,屋里的打牌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小,她走过石拱桥,走过她家的鱼塘,曼继望和佑康已经不在塘里了,她回到家里,看到桌上有一封拆开的信,曼继望说:“邮政所的人刚刚送来的,是满妹几写来的。”
佑康补充说:“还汇了两千块钱,”佑康说的时候眼睛都睁大了。
姬英兰也张大了口,说:“两千块钱啊?上回电话里她冒说有这么多啊,这才去了不到一年,月樱这么有这么多钱?”
佑康说:“广东那边公司多、老板多,做一个月顶得过我们这里半年呢。”
曼继望皱着眉头,说:“这孩子眼里就只有钱,过年也不回。”
月樱是跟着姬黛兰的女儿娟娟去的广东,她只有十七岁,她借了月枫的身份证,娟娟把她丢在广州后就去了深圳找男朋友了,月樱和娟娟的朋友欣儿住在一起,欣儿租住的房间只有五平米,上铺之前是娟娟住的,现在给月樱住,若想爬到床上需要跨过堆在地上的行李,月樱买了很多快速面(方言指方便面),在欣儿的小炉子上把水烧开,放一点盐,搅拌一下,把面倒进去,煮软了就捞到不锈钢盆子里,哇哇吃起来。
后来月樱去了另一家鞋厂,这里提供食宿,宿舍是一个大仓库里,从门口望去是一排排上、中、下铺的铁架床,女工们把行李和脸盆都塞在床底下,床铺与床铺之间拉着绳子,绳子上晾着胸罩、内裤、袜子和毛巾,屋子的潮气伴着臭气,即便开了窗,怄臭味也挥之不去。下工以后,一个女工打开了收音机,放着《九月九的酒》,月樱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膝盖,跟着歌曲唱着、哼着。
查身份证和暂住证的执法人员一来,月樱便躲到床铺底下,用行李袋把自己挡起来,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透过行李袋间的缝隙看着执法人员的脚在床铺间走了走去,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
月樱还是保留着她读书时的学生头,粉嫩的皮肤让她看起来像个布娃娃,她做事极为麻利,在流水线上,她沾胶的速度是车间里最快的,由于太快,在她后面一道工序的女工经常扯着嗓子喊:“小胖子,你慢一点!”
厂里的食堂分为两个部分,工人在左边的大厅就餐,干部在右边的小餐厅就餐,有一个年轻干部打了饭常常坐到月樱对面,他是管人力的余经理,余经理眼力极好,招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出月樱和身份证上的人不是同一个,但他没有说破,只说:“你比照片上漂亮。”
月樱凭着自己的干练和聪慧,很快也走上了管理岗位,她有了一间自己的小办公室了,小办公室和车间用玻璃隔着,月樱在里面办公,玻璃那边的工人们正夜以继日地赶工。
月樱寄回来两千块钱的事情迅速传到了其他几子妹的耳朵里。
这个消息让月枫和周思泉的早餐店消停了一会儿。周思泉所在的食品站已经名存实亡了,他用挑沙攒下的钱和月枫开了一家早餐店,但来吃的人实在是太少了,那个时候人们哪里有条件来外面吃早餐?卖不完的早餐两人就自己吃,吃不完就倒掉,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后来倒的就不是早餐了,月枫撒起泼来直接就是摔碗、摔盘子,锅碗瓢盆噼里啪啦从屋里摔到街上,邻居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周思泉一直控制得很好,他从来不发脾气,月枫摔完以后他就提着笤帚和撮箕去街上扫,他对月枫说:“你如果想去妹妹那里,你就去吧,孩子我来照顾。”
月柳家却因这个事情吵得更厉害了,月柳不是要去广州,她要去毛里求斯,月樱两千块钱的事情更加坚定了她去毛里求斯的想法。
李基福坐在自家的老屋的门槛上做着冰袋,这是一种儿童很喜欢喝的色素饮料,将调好的色素饮料灌到葫芦状的塑料袋里,然后用烧红的钳子一夹,口子就封好了。李基福一家人坚决不肯月柳去毛里求斯,李基福甚至说:“你如果去,就离婚!”
月柳说:“离婚就离婚!”
李基福说:“那孩子怎么办?”
月柳说:“一人一半!”
李基福的厂长日子只风光了一小段,他接手的时候,县立服装厂已经积重难返了,他在国营的门店里卖着自家做的服装,他在家里做,月柳在店里卖,过了几天又换过来,月柳在家里做,他在店里卖,他和几个副厂长借着最后风光的日子又卖了些户口,赚了一票后,县服装厂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闭了。
后来有一家香港的劳务公司来县里招熟练的缝纫工去毛里求斯,告示上的薪水开的非常诱人,裁缝们看到告示上的数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做一个月顶县里一年,可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好事情吗?服装厂的工人们都将信将疑,他们跑来问李基福,李基福说:“不怕死就去!”
佑安家的日子更不好过了,电影站改制为电影公司后,自负盈亏,电视普及以后,已经没什么人来看电影了,但电影公司办公楼里的“不夜城”却依旧夜夜笙歌,刘伟业的儿子刘继业用每人五十元几乎买到了电影公司在职职工的所有选票,成功当选为电影公司新一任总经理,“不夜城”酒店就是刘继业上任后第一项政绩,说是用来创收,可里面进进出出的除了宣传系统和文化系统的干部,就是刘伟业口中所谓公司业务上的朋友,账面的数字越滚越大,电影院里的人越来越少,一场电影下来,就稀稀拉拉几对情侣扯了几张票,电影放完以后,于文生的小女儿于小燕在电影院二楼对楼下喊:“佑安,你那里扫了多少瓜子壳?”
佑安回答:“没有,可能是我没太看清。”
于小燕说:“我看清了,我这里也没有。”
佑安接到的农村电影已经成为臭狗屎了,他坐在土桥村村支书的家里,两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支书说:“现在大家都不看电影了,村里也没几个人,是你们自己硬要放的。”
佑安眨了眨两条缝一样的眼睛,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说:“放农村电影是国家规定的,放都已经放了,你就把钱给我吧,这半年里我来了六次了。”
支书说:“我反正没有钱,你要钱,自己挨家挨户去讨。”
吃晌饭的时候,支书和夫人在桌旁哇哇吃,佑安坐在门口点了一支相思鸟的烟,后来支书夫人起身去了灶屋,出来的时候端了一碗面,上面有一个荷包蛋,支书夫人递到佑安手里,说:“曼师傅,你快吃吧。”
佑安接过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得好响,像打雷一样。
古金花所在的五金厂也卖了,她现在在县里一家早餐店洗碗,这是她找的第二家早餐店,比之前那家多三十块钱一个月,冷天,她的手指经常开裂,手指上裹满了风湿膏胶布,她的手在冰冷的水里刷着,搓着,疼起来的时候她就捏两下手指上的关节。
她没有孩子,这是姬英兰愈发不喜欢她的原因,她和佑安在大浦镇五金厂宿舍住的时候,姬英兰赶集路过,便进来看了看,正好撞见佑安端着一盆衣服要去洗,姬英兰在搪瓷脸盆里用小拇指翻来翻去,勾出一个胸罩,瞪着佑安说:“堂客们的衣服要男人洗,反了天了!”
佑安眨了眨两条缝一样的眼睛,说:“她不太舒服。”
姬英兰说:“就晓得不舒服,连个蛋都没看见!”说完就扬长而去。
古金花在宿舍里听见了,她止不住地哭。
去月樱厂里的事情,姬英兰没让古金花去,曼继望本想帮媳妇说两句话,被姬英兰怼了回来,说:“一瘸一拐的,别倒了我女儿的色!”
出发那天,就佑安两口子没来。月枫和佑康坐长途大巴去广州,月柳坐劳务公司的车先去衡州,到了衡州再集合各县的裁缝绕道香港坐飞机去毛里求斯,祥德县就她一个人报名。
从祥德县到广州的大巴中途停了十五站,月枫就下车吐了十五次,佑康在半路上买了一瓶风油精让她在车上闻,一点用也没有。坐了十几个小时长途车终于到了广州,广州繁华的夜景让两人眼花缭乱,姐弟二人扛着行李走出车站,月樱一身职场精英的打扮让月枫和佑康差点认不出来,月樱旁边站着余经理,余经理亲切地和月枫、佑安打招呼,并帮他们把行李塞到小车的尾箱里,月樱坐在副驾驶,一五一十地向他们交代明天入职的事情。
吃过宵夜后,余经理和月樱又把月枫和佑安送到了工厂的宿舍,余经理领着佑安去了左边的男宿舍,月樱带着月枫去了右边的女宿舍。
余经理对佑康很客气,帮他抬行李,还给他散烟,佑康顺手就接下了,余经理拿出一只精美的金属打火机给佑康点火,佑康也欣然接受,余经理走的时候还招呼宿舍的工友多关照佑安。
女工宿舍这边,月樱把行李往地上一丢,说:“姐,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来呀,不晓得来这里买吗?”
月樱慌忙打开袋子检查,她一样一样的取出来,脸盆、脚盆、毛巾、袜子、碗筷、洗衣粉……
月樱抓起那只装了半壶洗衣粉的玻璃小瓶,说:“姐,洗衣粉你也带了。”
月枫说:“姐已经想好了,来这里就是赚钱的,不花一分钱。”
白天,月枫、佑康和月樱是说不上话的,他们在流水线上忙活着,只能远远透过车间的玻璃看着月樱在小办公室对着一个像电视机一样的盒子在桌上敲来敲去,有时候看到穿西装革履的人进去,月樱就会把窗帘拉上,吃中饭的时候,月樱在小餐厅吃,和厂里的领导有说有笑。
晚上下工以后,月樱时常还在办公室忙活,食堂的师傅亲自把炒好的河粉送到月樱的办公室,佑康很好奇月樱老对着那个电视机一样的盒子在干嘛,他想过去找她,月柳却拦住他,说:“祖宗,你别去给她添乱。”
下工以后,月枫洗簌后就睡了,佑康认识了厂里几个岚江省的老乡,便时常拉着他们打牌,他和这几个牌友想到了一个发财的路子,他们几个相互掩护,每天都从流水线上偷几双贝壳头鞋子藏到衣服里带出来,下工的时候便悄悄拿到外面去卖,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可况他们是偷鞋,被厂里保卫科发现后,余经理跑到保卫科想把这个事情压下来,月樱却坚持按厂规办事,佑康就这样又回了曼家湾。
过了不久,月枫也回去了,月枫并没有犯什么事,而是周思泉转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