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品名称:生生不息 挚爱不灭 作者:敖穈 发布时间:2021-03-15 15:06:23 字数:5618
现在,源兴乡的人看到姬英兰都要恭敬地叫她一声:“姬医师。”小孩看到她就要跑。
杜书记的小孙儿“走胎”,邀姬英兰去治,姬英兰挎着医药箱还没到门口,小孙儿就往屋里躲,叫着:“奶奶,奶奶,姬医师来了!”小孙儿一把扑到杜夫人腿里,杜夫人笑呵呵地搂起小孙儿,说道:“来了好啊。”
杜书记正在看报,听到姬英兰来了也起身到门口去迎,姬英兰笑盈盈地向杜书记挥手问好,杜书记微笑着说:“丫头,来了。”
姬英兰进门又向杜夫人问好,说道:“婶子,我来了。”
杜夫人客气地说道:“那就辛苦你了。”
姬英兰看了看小孙儿,小孙儿意识到不对劲,挣脱要逃,杜夫人就立马用腿夹住了小孙儿,像夹一只猫,小孙儿在她腿间又抓又跳,嚷嚷着:“坏奶奶!坏奶奶!”就是动弹不得。
姬英兰取下医药箱,从里面取出一根钢针和一根棉线,把钢针和棉线都在酒精里泡了泡,然后把棉线缠绕在钢针上,缠成螺丝状,她捏住小孙儿的小手,杜书记也过来帮忙,他蹲下掐着孙儿的小脑袋,又捏住孙儿另一只手,姬英兰恐吓道:“别动啊,动了手就扎穿了。”
小孙儿喊叫着:“坏爷爷,坏爷爷!”
姬英兰食指和拇指搓拧着钢针在小孙儿的指头上旋钻,小孙儿哇哇哭,又不敢抽手,抽手也抽不动,钻完以后姬英兰又握着小孙儿的手掌从手肘往指尖方向用力搓揉,搓着搓着一些白色的乳状物伴着一点血丝就从小孙儿指尖的针孔涌了出来,姬英兰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热毛巾把小孙儿两只手搓了搓,又把另外九个指头也照样钻了一遍。
完事以后,姬英兰对杜书记和杜夫人说道:“好了。”
出门的时候,杜夫人递给姬英兰一分钱挂号费和一条鱼,姬英兰连连推辞,杜夫人说道:“这鱼好吃,下毛田刚送来的,老话讲‘半斤草鱼十两鸡’,煮汤新鲜着呢。”
杜书记双手反在后腰,仰了一下头,说:“听话,收着”。
回到姬家湾,小孩们正在晒谷坪里玩耍,孩子们喊着:“姬医师回来了。”便散开了。
月楠心里知道是妈妈回来了,她心里高兴,只是呆呆地站在坪里,手里牵着弟弟佑安,听到别人喊,她也跟着说:“姬医师回来了。”
佑安眨了眨两条缝一样宽的眼睛,跟没眨一样,他转过头对月楠说:“姐姐,你要说‘妈妈回来了’。”
姬英兰走到两个孩子跟前,月楠说:“姬医师回来了。”
生月楠的时候,曼继望从队里金穗家借了一勺糖,融了水给姬英兰饮下,月楠顺利生下来了,但出生后不久就一直发烧,烧得红彤彤的,还拉肚子,连拉了七天,人已经快不行了,也拉不出东西了,但还是红彤彤的,像只烤鸡,曼继望看着奄奄一息、搭拢着眼皮的女儿,他弓着身子,双手反在腰间,急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断重复:“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姬英兰也是止不住,一直哭,头胎的儿子被扯死了,如今女儿又要死,她想起那个薯角,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道:“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曼唐氏冷冷地说道:“别走了,走来走去,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曼继望踱到曼唐氏跟前,说:“娘啊,又要死了,怎么办啊?”
曼唐氏说:“阎王不让她变人,凡人能怎么办?丢井水里,看她自己造化。”
曼继望从曼柏公那口井里打来一桶新鲜的井水,把烧得红彤彤的月楠就放了进去,只露出个头,月楠躺在木桶里不哭也不闹,像个浮起来的饺子。
卧房里传出曼唐氏轻飘飘的声音:“看着点,泡凉了就端出来。”
姬英兰和曼继望每隔一会就去摸一下,两人轮流去上茅房,回来就摸一下,还没有断气,两人舒一口气,再摸一下,还是烫烫的,两人又眉头紧锁。
第二天清晨,守在桶边的两人被吵醒了,月楠哇哇哭起来,两人一起摸,不烫了!
月楠活过来了,但脑袋却烧坏了,五岁还不会说话,目光呆滞,常常立在晒谷坪里看着远处的燕子坳,一看就是一天,别的小孩打她、掐她,她也不说,就呆呆地立着,姬英兰和曼继望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什么“语迟”,是傻了,是废了。
金穗问姬英兰:“英兰,你晓得吗?”
姬英兰说:“晓得嘛给?”
金穗说:“曼杰宏的女儿刚生下是个缺子(方言指有兔唇)不是被他掐死了吗,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后面生的儿子也不会说话。”
姬英兰说:“是那个斌斌吗?人是傻里傻气的,但看他会说话呀。”
金穗说:“你晓得斌斌是怎么说话的吗?”
姬英兰专注地听着,摇摇头。
金穗说:“叫魂。”
姬英兰专注地重复道:“叫魂?怎么叫啊?”
金穗说:“人都有三魂七魄,这人若是痴痴呆呆的,便是走了一魂两魄,这一魂游荡在山岭里,一魄游荡在河面上,另一魄游荡在屋子外。”说到这里,姬英兰把目光转向了窗外,又马上转回来听金穗说。
金穗继续说:“要先请有福气的老人敬祖先和土地公公,然后叫一个和月楠一般大的屋里人扮成她,父母带着这个‘月楠’,去山岭里、河面上、屋外把魂魄叫回来。”
这件事情得到了曼唐氏和曼祖耀的支持,曼继望特意从县城赶回来参加“叫魂”,可年纪相仿的屋里人看来看去,先佐、曼霞、曼大妹、曼二妹都比月楠大,曼小妹又比月楠小,那就只剩下先礼。
先礼说:“我不去,我怕。”
曼继望说:“你怕什么呀?细满满(方言指小叔叔)会陪着你的。”
曼继德也说:“别怕,跟紧细满满走。”
先礼说:“我怕月楠的一魂二魄钻到我身上来,赖着不肯走。”
姬英兰说:“不会的,你是乃几,身上阳火重,月楠一魂二魄呆不住,再说,你是月楠哥哥,月楠怎么会赖自己哥哥身上?”
先礼觉得婶婶说的挺有道理,姬英兰又说:“等月楠的一魂二魄回来,婶婶给你做腊蛤蟆呷。”
先礼想了想,点点头。他又问:“那我怎么让月楠的魂魄到我身上来?”
姬英兰说:“我们一喊‘月楠你快回来’,你就说‘我回来了’,懂了吗?”
先礼想了想,又点点头。
曼继柏把纸钱、蜡烛和香递给父亲曼祖耀,曼祖耀在祠堂里敬了祖先,又在祠堂的台阶边敬了土地公,纸钱的火徐徐地燃起,照耀在大家的脸上,曼祖耀合拢双手抱拳对着那一盆火打躬作揖,随后,叫魂便开始了。
先是从晒谷坪开始叫魂,姬英兰和曼继望交替喊着:“月楠,快回来哦……”
曼继德和曼继柏也跟着喊:“月楠,快回来哦……”
金穗也帮着喊:“月楠,快回来哦……”
先礼还是有点怕,他怕月楠的魂魄钻进来,他的小脑袋缩着,眼睛在黑夜里瞟来瞟去,曼继德给他缩着的脑袋敲了一下:“你倒是叫啊。”
先礼小声地说了句:“我回来了。”
曼继柏又给他敲了一下重的,说:“喊大声一点,月楠听不见。”
先礼大声喊:“我回来了!”
先礼突然感到一阵凉飕飕的,他打了个冷颤,他对姬英兰说:“婶婶,我刚刚感觉有阵风刮到我身体里去了。”
金穗说:“那就是回来了。”
姬英兰高兴地说:“那就好啊,我们快去河边。”
几人又来到拱桥下的河边喊,夜晚的宜溪河散着一股寒气,河边的水草和婆娑的树影交织在一起,显得有些瘆人,水流撞在小石头上咕咚咕咚响,几人一起喊着:“月楠,快回来哦……”
先礼又打了个寒颤,他说:“婶婶,月楠的第二魄进来了。”
姬英兰高兴地说:“那就好啊,我们快去山里。”
几人在茶籽林里喊了好久也不见先礼打冷颤,又去了杉树林喊,也不见先礼打寒颤,又去了毛竹林里喊,还是不见打寒颤。
姬英兰焦急地问金穗:“金穗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金穗想了想,说:“莫不是要去那里喊?”金穗说的时候看向了燕子坳左边小路那个寺庙。
曼继望看到老婆低着头不说话,他说:“你莫去了,我去吧。”
姬英兰说:“走,去把月楠叫回来。”
曼继望走在最前面引路,这条路上的茅草从来没有人修过,已有成人那么高,先礼小身体都陷在茅草丛里,他问:“这是去哪里?”
曼继望说:“去庙里,月楠的一魂跑到庙里去耍了。”
姬英兰一路上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这座寺庙已破败不堪,院子里也长满了浓密的茅草,墙壁上爬满了藤蔓,轻轻扰动,草丛里便有声响,不知是蛇还是老鼠,在庙宇的后面就是柴房,柴房的旁边就是那口薯窖,一个大大的黑窟窿,黑得像是在发光发亮。
曼继望对先礼说:“先礼,我要喊了,你准备应。”
先礼点点头。
曼继望喊着:“月楠,快回来……”
先礼答道:“我回来了……”
大家听到了哭声,回过头一看,姬英兰蹲在草丛里,双手抱膝,哇哇地哭了起来,她喊着:“我的儿啊,妈妈对不住你。”她又喊:“月楠,你快回来吧……”
一阵寒风吹过,先礼打了个冷颤,曼继望看见了,问道:“回来了吗?”
先礼点点头,说:“回来了。”
曼继望搀起姬英兰下了山,没过了多久,月楠竟会说话了。
佑安的命也是捡回了的。曼继望终于有儿子了,还长到一岁了,周岁那日,他和姬英兰邀了众多亲朋好友,连电影站的人也请了,还请了公社的领导。两口子忙着招呼客人,就把佑安交给曼霞和月楠照看,佑安在两个人手里传来传去,像个玩具。
佑安哭了,月楠说:“弟弟饿了。”
曼霞说:“你去灶屋拿几个鸡蛋。”
月楠从灶屋摸来八个煮鸡蛋,两人一人一口轮流吃起来,自己吃一口就往佑安嘴里送一口。
晚上佑安就不行了,肚子鼓起像个球,浑身烧得红彤彤的,又喊又叫。曼继柏一巴掌就甩到曼霞脸上,扇得曼霞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曼霞爬起来就哭着往外跑。她后来再也没有回过曼家湾,长大了在集市里碰到曼继柏,她也没有叫爸爸。
姬英兰哭着说:“孩子肯定是心里难受。”
曼继望弓着身子,双手反在腰间,急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断重复说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曼唐氏说:“阎王不让他变人,凡人能怎么办?丢井水里,看他自己造化。”
两人守了一夜,还是烧得红彤彤的。
倪智勇说道:“还不送医院!”
曼继望和姬英兰把佑安抱到大浦镇医院,值班医生看了看,说:“没事,打点针就好了。”
两口子松了一口气,姬英兰抱着儿子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姬英兰要把腰挺得很直佑安才不哭,姬英兰打个盹不小心睡着了,就从椅子靠背上滑下来一点,佑安就呜哇呜哇大哭,姬英兰马上坐直,一摇一摇,又不哭了。
点滴一直吊到晚上九点多,烧退下来了,但肚子还是很大,医生说:“自己会消的,放心吧。”
夫妻两人连夜赶了回去,回到家里,佑安又烧起来了,两眼紧闭,还吐着白沫,肚子更大了,红彤彤的。曼继望和姬英兰又连夜赶到镇医院,值班医生看了看,说:“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姬英兰眼前又浮现了那个薯窖,当即昏倒了过去。
曼继望和姬英兰把吐着白沫的佑安又抱了回来,姬英兰在路上哭了一路,山野里都回荡着她的哭声。
回到湾里已经是早上了,路过金穗家,金穗走过来看了一眼佑安,皱褶眉头,说:“哎呀,造孽啊,”又说:“英兰,卫生院刚来了个新医生,听说还留过洋,要不你去试试。”
张医生是中医世家,据说在欧洲留过学,因家里成分高,就被下放到源兴乡卫生院了。
姬英兰抱着佑安,和曼继望并排跨进卫生院,看到一个生人面孔,姬英兰哀求道:“张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崽。”
张医生望了望佑安,问道:“怎么回事?”
姬英兰红着眼眶说:“都怪我,是我害了他。”
张医生问:“怎么回事?”
曼继望说:“被鸡蛋堵住了。”
张医生埋怨道:“怎么这个时候才送来。”张医生把佑安摊到桌上,解开衣服用听诊器听了听,又量了体温,他对曼继望说:“你赶快去捉四只泥蛙来,越快越好。”
曼继望有抓青蛙的经验,可泥蛙他没抓过,他便挨家挨户去讨,总算讨到了,他用摘茶叶的篓子装着,一路小跑:“来了,来了,泥蛙来了。”
张医生用刀切住泥蛙的头,小心地褪下泥蛙的皮,又把皮用擂锤抖烂,接着加入一种白色的药粉和抖烂的泥蛙皮拌在一起,再把这种混合物敷到佑安隆起的肚子上,掸上一块纱布,过了一两个小时就换一次,他又把伴着茶油的棉签桶到佑安屁眼里,一进一出,一进一出,像引蛇出洞似的,佑安的屁眼跟着蠕动,动着动着一节节屎就跟着出来了,又臭又硬,掉在地上像石头一样响,张医生又开了几副中药,说道:“你们也不要回去了,就在我这里煎,就看他的造化了。”
姬英兰抱着儿子坐在张医生的诊室,张医生领着曼继望去煎药,叮嘱曼继望把握好火候,自己又回到诊室继续为其他病人诊病。
曼继望端着药进来:“来了,来了,药来了。”
姬英兰用小勺子把药小口小口地送到儿子口里,佑安一次只吃进一点点,其余的又濡着舌头吐出来,姬英兰就这样隔一小会儿喂一点,隔一小会儿喂一点,自己也记不清喂了多少次了,到张医生下班的时候,佑安的小眼睛竟睁开了,两颗黑眼珠溜来溜去的,溜到了姬英兰脸上,笑了,姬英兰也哭笑起来,他对着张医生作揖:“你救了他的命。”
佑安的命是救回来了,但持续的高烧对大脑还是有影响,不知是不是烧到了视觉神经,佑安的视力很差很差。
张医生在源兴乡行医的两年里不光救了佑安的命,也救了很多其他人的命,他在卫生院接待的最后一个病人还是姬英兰。
那时,月柳也生了,姬英兰的奶子肿胀得厉害,却又没有奶水,姬英兰挺着硬梆梆的奶子来找张医生看。
“撩起来我看看。”张医生说道。
姬英兰有点害羞,但还是爽快地把衣襟撩起来,张医生捏了捏左边的奶子,硬邦邦的,又捏了捏右边的奶子,硬邦邦的,说:“要开刀。”
姬英兰重复张医生的话:“要开刀?“
“很快的,你忍着点。”张医生从铁盒里取出一把手术刀,在沸水里煮了几滚,洗过手后,他抓起姬英兰左边的奶,在靠近手臂的那一侧抹了酒精,然后划了一刀,姬英兰”啊呀“了一声,黑色的血随即从口子里渗了出来,他又抓起姬英兰右边的奶在靠近手臂的一侧抹了酒精,然后划了一刀,姬英兰”嗯嗯“了一声,黑色的血随即从口子里渗了出来,他递了一块纱布给姬英兰,说:“好了。”
姬英兰放下衣襟,罩住两个奶子,问道:“这能有奶吗?“
张医生一边低头写着方子,一边说:“放心吧,会有的。“
张医生又说:“我明天要走了。“
姬英兰问:“走去哪里?“
张医生说:“他们要我去镇医院。“
姬英兰说:“那蛮好,镇医院大,不过以后看病就要去镇医院了。”
张医生写完了方子递给姬英兰,微笑着说:“我是希望你们越少看见我越好,看见我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姬英兰也咯咯笑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公社发了通告要招工培养赤脚医生,姬英兰第一个跑去王同亮那里报了名,王同亮笑着说:“你男人是我招的,现在你也被我招了。”
姬英兰笑盈盈地说:“王委员就是我们的贵人。”
去大浦镇医院培训的时候,姬英兰看到一个人被押着在医院坪里的台上批斗,头上戴着高帽,脖子上挂着“走资派”的牌子,他定睛一看是张医生,她跑过去对张医生说:“张医生,怎么是你啊?”
张医生被红卫兵小将押着肩膀跪在地上,他歪着脖子对姬英兰说:“你先进去,我完事儿了就来给你们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