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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作品名称:生生不息 挚爱不灭      作者:敖穈      发布时间:2021-03-13 18:12:32      字数:7948

  在人武部赵政委的走动下,省里的资金总算是下来,电影院、办公楼以及附属的筒子楼宿舍也随之建好,在县人委会的同意下,电影队改名为祥德县电影站。这是一座能容纳一千五百人的电影院,虽是朴素的红砖结构加青瓦屋顶却显得巍峨庄严,一楼的一千个座椅自舞台幕布开始分左、中、右三组向后逐渐提升标高并成扇形排开,二楼的五百个座位却是上官匡国向衡州行署讨来的。
  那日,上官匡国架着二郎腿坐在行署文化办曹主任办公桌前耍着宝气,说道:“说好的一千五百个,怎么又变成一千个了,那我二楼空那么大块地用来做嘛给?不把椅子给我,那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
  曹主任放下手里的茶杯,一副无奈的样子,安抚道:“匡国,现在衡州各县都要建电影院,省里资金有限,祥德站的困难要自己克服一下。”
  上官匡国气得从鼻孔里出气,但又不敢当面发火,努力压低音量,说道:“省里的资金有限我们当然理解,但祁贵县电影院怎么安了两千个椅子?祥德站难道是后娘养的?曹主任您现在已经从地方调到行署来了,那就是大家的娘,一碗水要端平啊。反正,我拿不到这五百个椅子,我也没有连回去见站里的职工,我就天天到你这来坐,反正有茶喝,有饭吃。”
  上官匡国经过半个多月的软磨硬泡,他终于拿到了曹主任的条子,领着曼继望他们从祁贵县电影院拆了五百个椅子过来。
  各县电影站的职工们被陆续安排去衡州行署文化科接受放映、机修、仓管、宣传、财务、办公、人事等相关的培训,于文生因当过大队的广播员,又写得一首力透纸背的好字,便专门培训绘制电影海报和写电影简介,曼继望和倪智勇等人因熟悉乡镇情况,其实主要是因为没关系,便培训当乡镇放映员。
  在衡州给他们上课的老师都是大学文凭,老师在讲台上给他们讲放映机的投射原理时介绍了一种叫“几何”的高深知识,老师用木质的三角尺在黑板上作出两个对等的三角形,在三角形各角标上字母,接着结合勾股定理和相似三角形来介绍光的传播,曼继望看了看老师在黑板上的图形,又望了望图形旁密密麻麻的公式,他问倪智勇:“你知道几何吗?”
  倪智勇摸摸他的大脑袋,说:“不知道几盒,可能五盒六盒吧。”
  曼继望深感半年的高中还是不够用,不过,后面的课程就有趣味多了,老师拿来了放映机、发电机和拷贝的模型,对着模型给大家讲解如何操作机器,大家对着眼前的新把戏觉得甚是有趣。
  于文生本身就有绘画天赋,他在源兴乡的时候就时常徜徉在田野山间绘制山水,燕子坳和宜溪河是他画的最多的景物,这次培训的虽然是油彩画,但他很快就能上手了,尤其授课的还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老师,秦老师惊叹于于文生的学习和创作能力,可能是有山野田园的陶冶以及对农人长期的观察,于文生绘制的景物总显得自然沉静,人物总显得静谧安详,她未想到这个乡镇来的学员还有这样的才情。
  为期一个多月的培训很快就结束了,从衡州发来的机器也到了祥德县,机器由衡州军区派人持枪押运,移交祥德县人武部后,再由人武部转交祥德县电影站。职工们的工资也参照县里文化科的标准从八元每月涨到了十五元每月,职工们可高兴了,倪智勇说道:“县长大人也才四十二块五,我们顶的过三分之一个县长了!”
  于文生说道:“你不是要另谋高就吗?”
  倪智勇说:“电影里怎么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看电影是当时民众主要的娱乐方式之一,全县只此一家,可谓风光无限,其他单位的职工纷纷找门路想调进来,上官匡国和刘青松办公室的电话声是此起彼伏,由于两间办公室是挨着的,常常明明是这边电话响了,可那边也跟着去接,“喂”了半天,才发现是隔壁在响。电影站的职工也是其他单位职工争抢交好的对象,若是行署发来新的影片,进场验票的时候可以打招呼啊。
  曼继望这一次的任务是去松坊镇大义村放两场农村电影,他走进阴凉的片库,片库的尽头的排气扇缓缓地旋转着,透过排气扇射进的日光也有规律地一隐一现,库管员白晓岚打开开关,说道:“要取什么片子?”
  曼继望说道:“《南征北战》和《地道战》。”
  白晓岚说道:“我那个水烧开了,你自己找一下啰。”说完便又钻去办公室。
  曼继望看着片库两侧狭长的拷贝架上放满了崭新的影片,每一个拷贝盒都是新的,像一包包香烟,上面绿色和红色油漆在白炽灯光照耀下泛射着一种微黄,他找到了《南征北战》和《地道战》,小心地把它们取下来,就像从摇篮里抱出自己的两个孩子。
  倪智勇和何一龙也提好了机器在外头等他,放映机、发电机、扬声器都已被拆卸好装在专门的铁盒内,电线、灯泡和汽油也打包好放在箩筐里,三人一人一副扁担挑着装备就这样上路了。
  秋分已过,但天气还是闷热,尤其是夜里下过一场大雨,土路变得有些泥泞,三人尽可能捡干净的地方走,但解放鞋还是裹满了黄泥,裤腿上也沾了泥,乡间除了墨绿的山,就是金黄又带点绿的稻田,还是有稀稀落落的蛙声,田垄里有农人正在给田畈放水,有的正在除草,三人挑着担子在乡间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远远看去,好似三个“丁”字。
  进了大义村,已近黄昏,收工回来的社员见来了三个生人便围上来询问,得知是放电影的,显得很欢喜,当中有人喊了一声:“放电影的来啰!”随后更多的村民和孩童围观了过来,还有村民主动抢过三人手里的担子,见有人来抢担子,曼继望有些慌,倪智勇和何一龙倒是一脸不在意,甩下担子就往前走,三人像中了状元似得在村民和孩童的簇拥下去了大队书记家。
  大队李队长闻声笑盈盈走出门,扯下脖梗上的汗巾擦了擦手和他们握手,说道:“几位电影站的同志辛苦了,欢迎欢迎,先进屋歇口气。”一边引着他们往屋里走,一边喊道:“堂客,快炒菜,客到了。”
  三人在门口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鱼腥味,等到李书记一推开门,密密麻麻的饭蝇伴着嗡嗡声扑面而来,三人着实被吓了一跳,灶屋里的队长夫人闻声也出来打招呼,用围裙擦了擦手,说道:“几位先坐,已经在蒸饭哒。”
  三人见墙角放着几条死鱼,身上趴满了苍蝇,另一角落,一个年轻女子,估计是李队长的儿媳妇,正在给怀里的婴儿把粑粑,婴儿一泡尿从小鸡鸡径直射出足有三米远,直接尿到倪智勇的裤腿上,儿媳妇抱着婴儿连忙起身来给倪智勇擦,婴儿突然一声闷屁响,一泡稀便喷涌而出,又溅了倪智勇一腿,曼继望和何一龙笑得人仰马翻,儿媳妇也不好意思地捂着嘴笑,鱼、屎、尿三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全新的奇异味道,让人难以抗拒,李队长连连道歉,从房里拿了一条新裤给倪智勇换下。
  李队长请三人到桌前坐下,并示意儿媳妇去斟茶,倪智勇摸了摸粘乎乎的杉树椅,又看到一只绿头苍蝇先飞到屎上,苍蝇搓了搓小手,又煽动小翅膀飞到了死鱼的眼睛上,赶走了之前那只苍蝇,又用小手拍了拍鱼眼睛,他差点没当场吐出来,他灵机一动,说道:“李队长,屋里还是好热,我们还是去外面坪里说吧。”
  在坪里三人和李队长以及散工回来的大队干部开始拉家常,李队长感叹道:“这几个铁家伙可不轻,三位师傅挑这么远,体力蛮好。”
  何一龙挥了挥手笑着说:“这不算什么,当年在朝鲜,我们押运弹药,车子走不了的地方,我们就是肩挑,那个比这个重多了。”
  李书记伸出大拇指连连称赞,说道:“何师傅原来还是抗美援朝的英雄,厉害厉害!”接着,又问曼继望和倪智勇是哪里人。
  赶了一天路,倪智勇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他起身对李队长说:“我去上个茅厕。”
  他刚来到灶屋门口,就看到李队长堂客鼻孔里的绿鼻涕掉进了沸腾的鱼汤里,也不知是汤面的水汽太重,还是李队长堂客做饭太专注,她完全没有留意到那一缕绿鼻涕已经在汤里逐渐化开溶解。
  倪智勇回到坪外就对曼继望和何一龙耳语了几句,两人先是一愣,而后又迅速平复了表情。
  桌上的青椒鱼、炖萝卜、茄子炒鸡蛋虽做法简单,但却是食材最本来亦是最自然的味道,三人和几个大队干部觥筹交错,曼继望吃得满头大汗,头顶冒烟,他又得向在座的几位解释他头顶这个奇怪的现象。
  酒足饭饱后,曼继望掏出三张三两米的粮票和两毛七分钱送到李队长眼前,李队长疑惑地说:“这是做嘛给?”
  曼继望解释道:“这么好的伙食,按理说我们要多给一点,但我们一餐的配额只有这么多。”
  李队长显得有些生气:“那你是看不起我屋,你们这么远赶过来,招呼饭不是应该的冒,收起,收起。”李队长捡起眼前的粮票和钱又放回曼继望跟前。
  曼继望把钱和粮票强行塞到李书记腰间,说道:“收到啰,莫嫌少啰,李书记是要逼我们违反站里规定啊?”倪智勇和何一龙也应和着,见曼继望他们这么坚决,李书记就也没有再推辞。
  收拾餐桌后,三人便开始张罗放电影,今晚是放《南征北战》,此时,坪里已经聚满了观众,各家各户携着蒲扇早早搬了椅子来占位子。倪智勇先接好了发电机,随着发电机轰鸣的运转声,树干上的大号白炽灯便亮了起来,村民们一片欢呼,仿佛又到了白昼,曼继望小心从盒子里取出放映机进行组装调试,村民和孩童们像看西洋镜似得围着他,他一面享受着众人围观,一面又担心围观的人碰到机器,何一龙在坪前布置幕布,并招呼身旁的村民帮忙。开机的灯光投到幕布上,激昂的革命音乐便响起,幕布上投射出“上海电影制片厂”几个大字和雕塑图像,拷贝在放映机转轮的带动下缓缓转动,一帧一帧的胶卷通过放映机投射到幕布上变成鲜活的画面,扬声器的声音早已压过发电机的轰鸣声,当放至精彩镜头,李队长带头叫:“好!”其他干部和坪里村民也随即跟着叫好,当机关枪的嘟嘟声响起,一些孩童旋即跑至幕布后头去寻子弹壳,可什么也没有。
  晚上休息的时候曼继望才知道整个大队只能腾出一张床,李队长也深感抱歉,说道:“三位师傅,实在是抱歉,队里的农户都是几个人挤在一张床,实在是腾不出更多的床铺了,只能委屈三位了。”
  曼继望三人都是出自农村,这个情况他们是理解的,他们三人将机器搬入李书记安排的房间,可一关上门,房里的蚊子声就如同打锣一般,加之燥热难耐,三人的脚臭味混杂在一起,让人更是难以入眠,曼继望翻身从床上坐起,说道:“干脆睡外面。”
  于是三人便将机器腾出,将箩筐和装机器的铁盒搬至坪里,将扁担架在箩筐和铁盒上,以扁担为床,倪智勇说道:“继望这个办法好啊,还是外面凉快啊。”
  曼继望躺在扁担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时,他突然想起什么,说道:“哎呀,那个鱼汤。”
  第二天,好几个大队干部都邀请曼继望三人去自家吃饭,最终去了副队长家,曼继望也照样给了粮票和饭钱,副队长也是先推迟不要,推搡两回也就收进了口袋。副队长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说道:“还是你们吃国家粮的好啊,粮票和钱天天有发。”
  曼继望笑着说:“天天有发就好了,若是天天有发,我们天天来。”
  两天的电影放完后,第三日上午,李队长叫来会计从队里的公益金支取了五十元交到曼继望手里,三人在村民的欢送下担着机器一抖一抖地踏上了回县城的路。
  曼继望回到站里向库房交还了机器和拷贝,又到站里向领导详细汇报了工作,顺便向领导请了三天假,他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回源兴乡了,今天也正好是发工资的日子,他来到财务股,刘伟业正和人事股的黄柏石聊天,曼继望和他们打了招呼,走到刘伟业跟前,打趣地说道:“伟业,还是你们坐办公室的舒服啊。”
  刘伟业架着二郎腿,摇摇手,说道:“曼继望,此言差矣,你们放映员才是站里的骨干,没有你们,还能叫电影站吗?我一个算账的,他一个管档案的都是为你们服务的。”刘伟业调转脖子看了一眼黄柏石。
  黄柏石应和,并问道:“大义村好不好耍?”
  曼继望答道:“好耍又好呷,下次一起去。”
  曼继望向刘伟业上交了收来的片酬,他解开胸口前的口袋,十张五块被规规矩矩卷在一起,他又将它们整整齐齐打开,用左手食指和拇指把钱夹住,右手拇指沾了一下口水,唰唰数起来,确认无误后,放到刘伟业的桌上,刘伟业操起钞票又唰唰数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就解下身上的钥匙打开了抽屉,放了进去,并让曼继望签好字。
  曼继望问道:“今天是不是发工资?”
  刘伟业摇着二郎腿,回答道:“那要到下午,表还没造好。”
  曼继望说道:“我要赶着回源兴,我写个收条要不要得?”
  刘伟业答道:“都没发,不信你问柏石,”他又调转脖子看了一眼黄柏石,继续摇他的二郎腿,摇得越来越快,曼继望看得都有重影了。
  黄柏石微笑着表示默认,曼继望这才意识到自己进门的时候说的话是不是不合适,刘伟业是刘站长的堂侄,黄柏石听说家里在县文化局也有人,和他们说话可不能像跟倪智勇、于文生那样随意,毕竟不是一个圈子的,曼继望缓和了语气说道:“刘会计,这几个月一直在乡下放电影,几个月没回去了,上官站长刚批了我几天假,就先支给我一下啰。”
  刘伟业想了想,答道:“那要的啰。”他又解下身上的钥匙,打开另一个抽屉,把一叠钞票搓开,像握着一副牌,从里面唰唰数出十五元递给曼继望,曼继望也唰唰数了一遍,确认无误后,道过谢,就走出了财务股。
  曼继望上路前就已经把钱分好了,裤左边袋子放五元是给老娘的,裤右边袋子放两元是给老婆的,他挺起胸膛大步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觉裤子两边沉甸甸的,像装了两袋国家粮。
  他回到曼家湾时天已经暗下来了,田里的蛤蟆时不时呱呱叫几声,队里养的几只鸭子也从宜溪河里散工回来了,鸭子们排着队从他身旁大摇大摆地走过,梗着脖子朝他嘎嘎叫,像是在说“继望,你回来了”。
  曼继望推开家门,唰的一声,一个铜黄的硬家伙从他眼前飞过砸到墙上,墙壁上就有了个小洞,硬家伙哐当一声掉下来,他一看是爹的大铜烟斗,再一看,老婆正仰着头恶狠狠地看着老爹,老爹鼓起牛一样的眼睛正俯视着姬英兰,两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老娘瘫坐在椅子上,像是也被吓住了,他小心又疑惑地对着老婆说:“你们在打嘛给嗷?”
  姬英兰径直走过来,抱起门边撮箕里的薯藤就砸到曼继望头上,说道:“打的就是你这个狗东西!”说着,眼泪都要出来了。
  曼继望头上、身上都是薯藤,像个戴了个绿笼子,他甩了甩头,把头上和身上的薯藤抖了下来,什么也没说,就返身出门往上毛田公社方向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下午曼继秀回到源兴乡探亲,看到女儿回来,曼祖耀和曼唐氏自然是开心,曼继德和曼继柏看到姐姐回来,争着要留姐姐到自家吃饭,和众人一番嘘寒问暖后,最终还是决定晚上在曼继德家吃,几个大人在一帮孩子的簇拥下便去了曼继德家聊天拉家常,曼唐氏其实心里不喜欢小孩子,看到那么多孩子吵来吵去的,她就烦躁,她像往常一样走进了自己的卧房去打盹儿,姬英兰在灶屋切猪草,天井里回荡着哐当哐当的切草声,她听到有人在唤她,轻飘飘的声音是从曼唐氏房里飘出来的:“英兰,你来一下咯。”
  姬英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起身走到曼唐氏门口,门开了一条小缝,曼唐氏正侧卧在床上,脸朝着内侧,她弓着身子朝门缝里小声地问:“妈,你叫我?”
  曼唐氏说:“明天继秀在家里呷,你到原地方挖点薯。”
  姬英兰心想:女儿回来,老东西变大方了,要我去近地方挖薯。她应和着:“好嘞,我这就去。”
  姬英兰带上锄头、镰刀和撮箕就出门了,来到离家不远处的一处自留地,她撂下撮箕放到一边,用锄头小心地拨开薯藤,又小心地刨开土体,一个个小红薯便咕咚咕咚冒出了出来,她抓起藤条把小红薯身上附着的土甩了甩,又用手抹了抹,然后扔进撮箕,不一会儿,就有了一小撮箕,恰逢曼继柏从溪边洗菜经过,他见姬英兰在地里刨薯,突然大声叫起来:“嚎,英兰把种薯挖了!”然后他飞跑起来,脚都要踢到屁股了,套在手腕上的篮子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姬英兰起身站起来,看着他一晃一晃地朝家里跑去。
  快到家门时,曼继柏叫喊着:“妈妈,妈妈,英兰把种薯也挖吃了!”到了曼唐氏和曼祖耀跟前,他又报告一遍:“妈妈,妈妈,英兰把种薯也挖呷了。”
  姬英兰挑着一撮箕红薯回来了,一进门,曼唐氏就指着姬英兰骂道:“你这个恶婆子,把种薯都挖了!”曼唐氏的食指跟着她的声音一起颤抖,每个字都在颤抖,恨不得一口把姬英兰吃掉。
  姬英兰感到大事不妙,又不解,她问道:“不是你叫我到近地方挖点薯?”
  曼唐氏喝斥道:“我喊你到近地方挖点薯?我喊你到原地放挖点薯!”
  祥德的方言“近”和“原”发音很相近,曼唐氏口中的“原地方”指的是生产队那片已经收过的薯地,她让姬英兰去再刨一刨看还能不能捡到些个“阴死薯”(方言指因营养被其他薯夺走而长不大且个头极小的薯)。
  姬英兰解释道:“你声音那么细,我以为是……”还不等姬英兰说完,曼祖耀拖着他那杆大烟枪朝着姬英兰的头就挥过来了,那么大一个铜烟袋,要是被砸中,那脑壳还不开花?姬英兰眼疾手快,反手就抓住烟柄,她吼道:“我就是呷了它,我要把种薯都呷了!”姬英兰虽身材细巧,但年轻人毕竟力气要足些,一把就夺了过来,这次她就没有让这两个老东西了,她顺手就把烟杆甩向了门边,恰好这时曼继望推门进来,差点砸到他。
  心中积累了几年的苦楚和委屈都借着这一甩迸发了出来,每月只有两元的生活费,若是多用了几分钱婆婆公公还要审她,总是怀疑她把钱寄给回了姬家湾;除开大哥一家,两个老人和曼继柏、姬英兰这几年是搭伙过,二哥总嫌她挣得工分少,闹着要分开,那次曼继柏把一担箩往地上一摔,嚷嚷道:“今天这个家分也得分,不分也得分!”大哥曼继德就时常吓她,吃大食堂那段时间,姬英兰偷偷在山腰的茅房后面种了几棵小菜,被撒尿的曼继德发现了,曼继德苦口婆心地说:“弟妹啊,你这是搞资本主义,若是大队长知道了,哥哥这芝麻绿豆的官儿可保不了你。”还有,就是那个孩子的事情。
  曼继望不是不知道这些事情,自己的爹娘兄弟他怎会不知道?可他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每次回来姬英兰同他抱怨,他总是陪着笑脸像骗小孩似的安抚道:“我的好堂客受苦了,跟着我受苦了,我上辈子肯定是在地主家当了一辈子好狗,才讨到这么好的堂客。”
  夜更深一点,曼继秀来敲门:“好妹妹,是我,打一下门咯。”见屋里没有声音,曼继秀又说道:“我拣了半撮箕薯还有一罐米给你。”屋内还是没有答应,曼继秀又说:“我放在门口,等下你自己拿。”曼继秀放下薯和米就转身离开了,刚走开几步,姬英兰就打开了门,端起撮箕就把薯泼到坪里去了,然后把门砰的关上了,米她就没泼掉,但也没动。
  奶奶后来告诉我,薯泼出去可以捡回来,米泼掉了就不好捡。
  曼继望来到公社,看到王同亮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他就走了进去,王同亮热情的和他打招呼,说:“呦,继望回来了,怎么无精打采的,没点英雄气?”
  曼继望说:“哎,我屋里那两个又在吵了。”
  王同亮笑着说:“我有所耳闻,老太君遇到穆桂英能不吵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放宽心,不都这么过来的嘛?”
  两人一直聊到深夜,又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曼继望从公社回来,看到自己厢房门口有半撮箕薯和一罐米,他敲了几次门也没开,他便去二哥房里睡了一晚。
  清晨他来到自己厢房,姬英兰已经出工去了,他把两元钱塞到堂客枕头下,把五元钱交给了曼唐氏,便动身打算回电影站。
  那个时候出山都是走燕子坳那条小路,他从田垄里穿过,和正在田里劳作的众乡亲打招呼,一个乡亲两手握着锄头,用锄头撑着脑袋,对他说:“继望,你堂客追你来了。”
  他转过身一看,姬英兰手里提着布鞋,打着赤脚正向他跑来,姬英兰的小赤脚撞击在软软的田垄上,砰砰响,带出一路的泥印子,他见英兰跑过来,露出一口大白牙,谁知姬英兰跑至他跟前就把他又撕又扯又打,就差没把他裤子扒下,还一边骂:“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你就一个人走了,我被骗来你屋几年,就当牛做马几年,伺候你娘,伺候你爹,自己的细伢子没有了……”
  田畈里的乡亲都直起身子,用锄头撑着脑壳看热闹,曼继望觉得羞愧难当,小声说:“那你说怎么办?”
  姬英兰说:“我跟你走,你吃米我就吃米,你吃草我就跟着吃草。”
  曼继望揩了揩自己女人脸上的泪珠,说道:“我们先回家。”说着就转身往家里走,姬英兰还是不依不饶,曼继望一边在前头走,姬英兰跟在后面骂,像在教训一条闯了祸的狗,曼继望头也不敢回。
  后来,曼继望每月都回来,每次回来还带了半袋米,有了这半袋米,姬英兰就不饿了。奶奶一直没问爷爷那米是从哪里弄来的,爷爷也没有当场和我说,只是坐在椅子里朝我笑,眼睛眯成两条线,水眉毛在眼皮上一翘一翘的。
  姬英兰每次和我说起这个事情,她都说:“我本来以为他要发火的,可他只是摇了摇头上的薯藤,就出去了,但他若是真的发火倒向他娘那一边,我就要跟他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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