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名称:生生不息 挚爱不灭 作者:敖穈 发布时间:2021-03-10 14:59:49 字数:8558
鹅岭中学的选址综合考虑了各湾的人口和距离,最终还是定在鹅岭渡口,劳力除了老师和学生,各生产队也按学生人头摊了相应的劳力和工匠,打地基、砌砖、刨木、架梁、上瓦、挑砂、拌石灰、粉墙以男劳力为主,女劳力主要是辅助和后勤。河沙是从宜溪河里就近打的,石灰却要去梅园乡采,鸡公车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这种靠一只小独轮在地上行走的小推车在鹅岭的山路上显得尤其轻巧灵便,将箩筐卡在车中,再装入砂石,抬起即走。
打夯的石磙有两种,一种呈圆柱状,竖立起来足有成人高,圆柱两头凿出嵌口,插上木榫做轴,轴的两端再嵌上柄,柄上再套上十几根麻绳,需十五、六个劳力同时牵引麻绳方能使石磙往前动,石磙后还需跟着一个人用笤帚清扫粘在石磙上的泥,另一种是饼状石磙,四个方向对称栓上麻绳,由四个劳力朝四个方向同时用力将石磙拉离地面,等石磙升至最高点,四人同时将手中麻绳放掉,石磙唰地砸向地面以压实土体。
姬水生和队里的劳力打着赤膊、脚着草鞋,他们牵引着身后笨重的石磙,像拉船的纤夫,他们喊着号子:“一二三!一二三!”背上和肩上豆大的汗珠一遇到麻绳便被吃了进去,而后又迅速被烈日蒸干。
姬英兰和几个姐妹担着河沙从正在打土坯的男学生身旁走过,酷热的天气早已让她们汗淫淫,胸前两坨正在发育的肉球跟着一颠一颠,总是吸引着男人们好奇的眼光。
姬盛雄和堂客(方言指老婆)曼继秀正在砌砖,姬盛雄负责砌,堂客给他递,他奇迹地活过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打日本人时,他为国军挖战壕,被解放军俘虏后,又帮解放军挖战壕,他转战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场,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等到解放战争结束时,他已经能砌工事和筑碉堡了,他熟练地舞弄着手中的抹子,无论是一顺一丁,还是三顺一丁,他都能完美地将砂浆和红砖结合在一起,平如水,直如线,砌完一扇墙,他和堂客又来烧石灰,采来的生石灰要先砸碎,然后倒入石灰池,把灌上来的河水浇打在石灰上,石灰迅速冒出白色的热气,嗞嗞作响。
学校盖好后,从县里调来一个教俄文的周老师,她在讲台上咿咿呀呀地读,大家只觉得新鲜,跟着叽叽喳喳地念,虽然不知道周老师口里叽哩咣铛说些什么,但大伙儿已经感觉到和周老师念的好像已经不是同一个东西了,周老师点名让姬英兰站起来,说:“姬英兰,你读一下我刚刚教的‘中苏友谊万岁’,看你拣到没有。”
可能是俄文实在太拗口了,姬英兰用知道汉字把老师的发音记下来,可读出来却是:“打呀抓起去压他抓走吧。”课堂上便哄堂大笑起来,但但大家笑着笑着就会感到一阵肚饿,生产队是按二百五十斤一个人头一年交给学校粮,十六两为一斤,食堂的门外悬着一块铁板,饭点一到,食堂李婶儿便抄起窗台上的铁棍像打猪屁股一样朝着铁板猛敲,学生们听到“当当当”的信号,便踢开屁股下的长板凳、短板凳,从教室蜂拥而出,二楼的木楼板被踩得哐当哐当响,灰尘透过板缝时常掉到一楼,一小碗米饭上躺着几根空心菜是学生们日常的餐食,大部分学生都有不同程度的浮肿,所以姬英兰最期盼便是周末可以回家吃上两顿饱饭。
可这次回家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姬英兰挎着布袋书包快到姬家湾时,她来到宜溪河边,脱了布鞋,把两只脚丫子浸在河水里,用手搓着,她发现不远处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正看着他,青年身旁放着一担柴,那青年和她对视了一下,又继续洗脸,河水和汗水浸润了那青年的背心,可以看见胸膛肌肉的轮廓,青年人又抬头咧开嘴朝她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她从未见过此人,应该是外村的,她瞥了两眼,就快步上岸回去了。
快到家门口时她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鱼腥味,走进家门她看到地上、箩筐里都是鱼,连黛兰的澡盆都躺着一条大鳊鱼,鳃盖像扇子一样在水里呼哧呼哧有气无力地煽动着,弥漫的鱼腥味让原本饥肠辘辘的她想作呕,却又呕不出什么,她循着声音来到灶屋,父亲正坐在小板凳上专心致志地剖鱼,姬水生熟练地挥动着手里的菜刀,嚯嚯嚯几下就把鱼鳞全部剔除,然后用刀尖小心划破鱼肚,他将长满老茧的手伸进鱼肚子里,在里面左拽拽,右拉拉,把鱼肠、鱼泡、鱼胆一股脑全掏了出来,再把鱼腹腔的血水一倒,接着把鱼反转过来,贴着鱼头一刀劈下去,鱼便成了两扇,最后在清水盆里涮了涮,抓起两根管草(方言指稻草)从鱼嘴处穿过,挂到灶屋外的晾衣杆上。姬英兰从未见过如此多鱼,好奇而惊喜地问:“爸爸,嘛这么多鱼?”
姬水生一边晾着鱼一边高兴地说:“哦,你散学了。今天黛兰是功臣。”
姬家湾组建了一支捕鱼队,合资置办了一组抬网船,渔网用粗麻线织成,约40平方米,网的四周用绳索套牢,系于各船的桩柱上,绳索长度不一,并备有挠钩、捞蔸、鱼仓,平时主要打些小鱼、虾米。这日,姬水生、姬盛雄和其他捕鱼队员正在宜溪河上游荡,忽见黛兰在岸边大声叫喊,一边喊还一边挥手道:“爸爸!爸爸!小龙洲那里好多鱼!”
船队人员将信将疑,将船驶至岸边,把黛兰拉上船,又调转船头向小龙洲开去,当距夹山潭小龙洲十余丈时果真看到大鱼群,鱼叠鱼,就如鱼砌塔,船员们又惊又喜,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鱼群,他们马上把船驶近,沉下网,慢慢地拖到鱼群下的河床,不知什么缘故,鱼群仍然紧密地聚集在一团,等抬网收缩时,网纲还没有出水面,鱼已尾尾挤满在网的边缘,都是清一色的鳊鱼,有的大得像一只小猪崽,船上的人在姬水生的指挥下使劲儿抬网,黛兰也帮着用力。最大的一条重八十市斤,其余大多几斤重一条,船员们将捕到的鱼运往县城和各个乡镇销售,共计一千六百多斤,并单独分给姬水生一家一百六十斤,作为黛兰的酬劳。这一次一网捕鱼之多,是祥德县宜溪河捕鱼史上之最。此后,宜溪河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此庞大的鱼群。
姬英兰本饿得两眼冒金星,但见如此多鱼,突然又振作了精神,她撸起袖子,坐到父亲的板凳上,她动作的熟练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姬水生,而且她去鳞的刀法更快,划肚的动作更温柔,掏内脏的手法更果敢,劈鱼的力道更足。她眼睛依然盯着手中正在剖的鱼,脑海浮现一个想法,她对姬水生说:“爸爸,这么多鱼,我拿些给老师嗷?”
姬水生对两个女儿都是疼爱的,但对大女儿还额外有一分敬爱,女儿虽是十五岁的年纪,却对为人处世、察言观色有着天生的敏感,无论是当他和湾里的族人发生矛盾,抑或和队里的干部打交道,或是逢年过节走亲戚,大女儿总是能给他一些有益的提醒,他摇摆不定时总是女儿帮他拿主意,若是同人发生过节,姬英兰倒是抢在他前面上阵骂架,这点像他死去的堂客,堂客姬刘氏亦是身材细细巧巧,做事却干练果敢,虽未进过学堂门,却能说会道,常常是得理不饶人,若有人欺到头上,她能把人祖宗十八代一口气挨个骂到,和顺起来又像嘴巴上吐了蜜糖,专拣好听的说,她在世时时常教导姬英兰,说:“同人讲话要轻言细语,笑脸迎人,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姬水生可以肯定英兰已经继承了堂客所有的灵泛和干练,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翌日清晨,阳光穿过庙王冲的山沟沟射到湾里的荷塘上洒下一片金黄,有阳光的地方显得亮,照得清清楚楚,没阳光的地方就暗些,麻麻亮的样子,公鸡一打鸣,姬英兰就从床上打了个挺起来,她梳好自己两个大辫子,然后来到灶屋的天井里,瞅了瞅木盆,又看了看水缸,那只鳊鱼还在水里扇着腮子,她拣了几条品相好的鳊鱼装入竹篮,离了水的鱼儿在竹篮里胡乱跳动,她将篮子的柄挽在手腕上,又在篮子上面掸了一块蓝色花布。
姬英兰给每个老师家都送了鱼,送至周老师家时,周老师推辞道:“你们太客气了,总拿东西给我吃,我又没嘛给东西给你。”
姬英兰笑脸盈盈地说:“又不是什么好家伙,山里就这些土家伙,这次打得多,我爸爸现在都还在剖鱼,老师就帮忙吃一些咯。”说着便把篮里两条用管草串起的鳊鱼摁到周老师手里,周老师女儿宋奚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妈妈和姬英兰推过来又搡过去,女人间的推搡总有个过程,不比男人间直截了当。
宋奚和姬英兰一般大,就坐在姬英兰旁边,刚到班上便和姬英兰成了亲密无间的好友,姬英兰领着宋奚在鹅岭里漫山遍野放肆玩,她们一起登上鹅岭的最高峰,俯瞰流向远处的宜溪河,在林子里摘猕猴桃,在庙王冲的水沟里抓螃蟹,在茶籽林摘“厚脸皮”,“厚脸皮”是茶籽树刚长出的嫩叶,口感脆爽,有点涩却微甜。一番推搡后,周老师最终还是收下了,周老师拖住姬英兰要留她吃点心(方言指晚餐),姬英兰挣脱手就跑了。篮子里最后一条鱼她送给了学校食堂的李婶。
姬英兰回到湾里已近傍晚,余晖铺在荷塘里,一股炸焦的麻花色,荷塘里的蛤蟆呱-呱-呱叫,姬英兰走近荷花丛去寻,又找不到它们躲在哪里。
曼继秀一只手插在纤细的腰上,另一只手扶着门框,立在门口唤她:“晚上在我屋呷点心,你爸爸和妹妹已经在这里了。”
姬英兰应和着:“要得,我放下篮子就来。”
姬水生和姬盛雄两家挨着,虽差了一个辈分,,姬水生却不拿姬盛雄当晚辈,两人耍起来倒像两弟兄,平常有活儿也都相互帮衬,连年征战让姬盛雄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他亲眼看到日军的飞机像大鸟一样呼啸着从他头顶低空僚过,战壕里的兵士被嘟嘟嘟的子弹射成筛子,他也见过国共两军的炮弹在他身旁炸裂,断手断脚带着一股烤肉味飞到他眼前,缩在战壕里的日子,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到姬家湾,想念他堂客给他煮的那碗现成饭。
抓壮丁那段日子,他和曼继秀商量了让继秀也去认个干爸,干爸总不至于要抓自己的干女婿吧?因为抓壮丁的事,好多黄花姑娘都跑到李四家去认干爸,李四家里一下子变得门庭若市,尽是女儿进女儿出,长得俊的,李四就收下,只要认下了,李四也是讲人情的,空缺的名额他想办法去别的湾抓,认下曼继秀后,曼继秀和姬盛雄跪在李四膝下,亲切地叫了声:“干爸。”
李四捋了捋自己的两撇八字胡,“哎”了一声让他们起身。
曼继秀又邀干爸去了自己家,杀了一只鸡,又打了一条鱼,李四左手衔着鸡腿,右手端着酒杯,对陪坐的姬盛雄说:“抓丁的事情有干爸在,你两口好好准备婚事,我后面还要来喝酒。”
姬盛雄听闻此语,像领到了免死金牌,双手举杯高过头顶,说:“敬干爸!”便一饮而尽。
在灶前走动的曼继秀一边炒着鸡蛋,一边说:“陪干爸多喝几杯啊”。
两人新婚那日,李四被请坐在首席上位,其他的干女儿也纷纷过来敬酒,不知道的还以为李四是新郎,可不曾想第二天,县里征丁的老总亲自下到姬家湾来蹲点,对着花名册一户一户抽,扯着嗓子在各湾乡民面前宣读军政部颁布的《国民兵役设施规则草案》:“……三丁抽一,五丁抽二!”
李四抹了抹头上的汗,也只能照规矩办事,竹筒里放了三个纸坨供姬盛雄三弟兄抽,姬家老大抖着手打开签纸,上面什么也没有,他手舞足蹈地叫道:“没得!”姬家老二自己不敢看,把签塞到自己堂客手里,堂客又摁回他手里,姬盛雄爽快地就打开了,纸上写了个大大的“中”,曼继秀当场就昏死过去。
姬英兰到家中放下篮子,走到曼继秀门口,发现白天遇到的那个青年人正在同父亲聊天,聊的像是城里的什么新鲜事,诸如县政府搞的公费医疗,坊松镇矿物所烘砂采用的氯化焙烧法打破平罐蒸馏锌质量世界纪录,对城乡集镇私营工商业开始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等等,姬水生像个后生一样专心致志地听着,那个青年人的余光瞥见了她,便说得更起劲了,看到大女儿来了,姬水生介绍道:“英兰,这是你继秀姐姐的老弟,从曼家湾来这里耍,比你大四岁,在城里还读过高中,有肚才(方言指有才华)。这是我大女儿。”姬水生又对着曼继望说。
姬英兰眯笑着说:“原来是曼家哥哥,那要在这里多耍几天。”一边说着一边接过曼继秀手里的碗筷来散。
姬英兰走近了,曼继望瞟清了细细巧巧的姬英兰,那双泛着水灵和英气的明亮眸子让他不敢直视,他目光不自觉地移到姬英兰的胸前,他咽了一口唾沫,感到脸上有一股温热,心跳也开始加快了,姬英兰散给他碗筷时,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在他臂膀上撩过,他体验到一种麻麻的感觉。
曼继秀端着一盘青椒煮鱼放下,说:“你们一边先呷,”姬英兰又跟去灶房帮忙。
姬盛雄拿出珍藏的一壶高粱酒并招呼曼继望给姬水生倒,一边招呼姬水生动筷,今天是全鱼宴,青椒鱼,腊鱼拌辣椒粉,鱼肠鱼泡羹,三人都吃得是满头大汗,唯独曼继望头顶还冒气,姬水生笑道:“继望,这么热的天,你头上还冒烟。”
曼继望用脖子上掸着的湿帕子抹了抹,笑着说:“嘿嘿,我爸爸和两个哥哥也这样,冷天还冒得多些。”
姬英兰端完最后一碗菜,待曼继秀落座后,她方才在曼继秀边上坐下。
吃毕晚饭,姬水生和姬盛雄在坪里纳凉,姬盛雄卷好一支汗烟递给姬水生,并帮他点上,姬水生在扶椅上一摇一摇抽起来,手里的蒲扇既用来扇风,也用来驱赶蚊虫,两人聊起鱼群的事情,姬盛雄说:“水生满满,你说怪不怪,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鱼群。”
姬水生说:“别说你,我都没见过,莫不是龙王爷出巡,嗯(方言指我们)把他的虾兵蟹将都给网了,哈哈。”说着,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屋里曼继望正把挑来的井水往缸里倒,曼继秀在灶台的大锅里刷碗,她握着竹刷在碗里搅几下,接着用丝瓜瓤贴着碗边用力擦,她冷不丁问了一句:“继望,把英兰给你做老婆要不要得啊?”
水从木桶里像瀑布一样泄入水缸中,发出哗哗的声音,曼继望没听清姐姐讲什么,他放下桶问:“你说嘛给?”
曼继秀停下手里的活儿,说:“我说把刚刚吃饭那个妹几给你做堂客,要不要得?”
曼继望心中窃喜,却故作镇定,回答道:“别个还在读书,姐姐你在说玩笑话吧。”
曼继秀说:“我观着你一直盯着她看。”
曼继望感觉脸有点发热,辩解说:“你屋里煤油灯暗,看不清,不就多看几下。”
曼继秀继续擦手里都碗,说:“这个妹几怪得很,你性格直道,是该找个怪一点的堂客。妹几迟早要嫁的,你现在不下手,到时候被别个抢走了你莫哭。”
曼继望“啊?”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桶,说道:“那还是给我抢走了好些,”他又摆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说:“我怎么说啊?”
曼继秀说:“明挑啊,你在我这里多耍些日子,找机会和她多说说话,等时机差不多了,姐姐帮你去说。”
天井里明月当空,月光实在撩人,只有蛐蛐叫,大家都睡下了,曼继望举起水桶将水从头部浇下,水花溅落在地上“啪啪”响,他又用瓢从水缸里舀,直接往胸脯上泼,他双手握着汗巾两头反手在背上来回擦拭,又转到胸脯上擦,又在自己裆里擦,擦了又擦。躺在床上,他还在回味那种麻麻的感觉和那两坨肉一掸一掸的情景。
后面的日子,曼继望时常制造和姬英兰偶然相遇的机会,姬英兰散学回来,曼继望就正好挑着柴从庙王冲下来,姬英兰在坊里推豆腐,曼继望就放下水桶帮她出力,姬英兰提着篮子在地里摘辣椒,曼继望就担着箩筐来地里收茄子,姬英兰摘完了,他也摘完了,说:“来,反正箩筐没装满,把篮子放到箩里来,我一起挑回去算哒。”他听姐姐讲姬英兰爱吃腊蛤蟆,他就卷起裤脚钻到田里捉,他躯干修长,又健壮有力,纵身一跃,宽大的手掌便将蛤蟆罩住,被握住的蛤蟆在他指间发出呱呱呱的叫声却不能动弹,只能撒出一泡尿以示抗议,蛤蟆剥皮洗净后,用盐腌一腌,贴到烧红的锅壁上,嗞嗞作响,待烤得焦黄又将蛤蟆翻转过来,扑鼻的香气伴着嗞嗞声一起传出去,他用碗盛好腊蛤蟆端到姬英兰跟前,却说:“今天打了好多蛤蟆,呷不完,拿些给满满呷。”
他不知为何,只要想起姬英兰的模样,便有使不尽的力气,只要姬英兰同他讲话,他就有说不完的话想讲,若是同他笑,他可一整日去回想而不吃饭。姬英兰自然察觉到了当中奇妙的味道,这是夏季万物生长的味道,溽热的暑气让人只要动一动,汗衫就会润湿,姬英兰耳根下的一些毛发被汗液粘黏在脖颈上,两人的汗气交杂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吸进去让人心跳加快。
为了给姬水生留个好印象,姬水生去打鱼,曼继望便跟着去抬网,姬水生晚上去偷树,姬盛雄使了个眼神让曼继望也跟着去,姬水生伐多大的树,他就伐多大的树,走起夜路如履平地,姬水生跟在后面感叹道:“还是年轻人血气足。”
知道姬英兰在学校吃不饱,曼继望还把饭送到了学校,他提着饭食在教室最后一个窗户小心地张望,周老师看到外面有人,便停下讲课,踱了出去,同学们都很好奇那人是谁,只有姬英兰低着头不敢看,周老师在教室外和曼继望攀谈了几句,然后走进教室对姬英兰说:“姬英兰,你哥哥给你送饭来了。”
姬英兰小声得“哦”了一声,就满脸通红地走了出去,曼继望把饭食递到她手里,笑着说:“给你。”
姬英兰低着头接过,头也不敢抬,说:“你快回去吧。”接着便转身钻进了教室。
回到座位上,同桌宋奚阴阳怪气地问她:“你哥哥好高啊,以前怎么没见过,哪来的啊?”
姬英兰说:“地里长出来的。”
直到有一天,姬英兰散学回来,待到傍晚也不见曼继望来寻她,她假装挑水从曼继秀门前过,她往屋里瞄了瞄也没看到,晚饭时分,她端着饭碗去曼继秀家夹菜,跨进门槛她就说:“姐姐,你屋的菜今天炒得香,我隔老远就听到(方言指闻到)了。”她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从桌上夹菜,一边往碗里夹,满不在乎地问道:“怎么没有看到你老弟?”
曼继秀回答道:“哦,他回去了。”
姬英兰的筷子在菜碗里停了一下,说“哦,”又了无痕迹地把菜夹了上来,说道:“也不多耍几天,正好是收禾的时候,好留下帮你忙。”
曼继秀说:“曼家湾里也要收禾,他要赶回去帮忙,待太久娘老子要骂人。”
姬英兰感到一丝莫名的空虚,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气愤,走怎么也不和她说一声?天天见有点烦,一下子看不到又有些想他。
但她很快收到了曼继望寄来的一封信,信里曼继望先向她道歉自己不辞而别,接着写到:“……其实很多时候没有那么多为什么,第一眼瞥见你便喜欢上你,好几次想同你讲,但害怕你拒绝,怕你以后再也不同我说话,可我更害怕不讲就再也遇不到你这样好的姑娘了,所以,我必须告诉你,我喜欢你,不然我会遗憾一辈子……”读完信,姬英兰感到脸上一阵发热,心口扑通扑通跳,她小心的把信藏了起来。前面几封信是曼继秀转交的,后面干脆寄到了学校,姬英兰每次去取信都战战兢兢,都要等到散学人走光后方才躲到角落去看。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多情?但她的思念很快被另一件事打断了。
与鹅岭接壤的土桥乡爆发蝗灾,铺天盖地的蝗虫将土桥乡的庄稼和林木啃食殆尽,成群结队越过鹅岭山脉,黑压压一片一片朝姬家湾扑来,嗡嗡嗡的拍翅膀声令人毛骨悚然,不到两天时间,田里、山上、牛棚里、茅房里、各户家里处处是蝗虫,有的蝗虫全身棕黄带黑点,有的是水蜜桃那种艳红色,它们一群群、一簇簇贪婪地趴在庄稼上、树叶上啃着、嚼着,发出令人作呕的“叽叽叽”的叫声。
鹅岭乡的人先是用烟薰,又是用锣鼓吓,可都收效甚微,赶走了又飞回来,并有向其他乡镇蔓延的趋势。
蝗灾的事情引起了县政府的高度重视,为了遏制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县政府成立了剿蝗指挥部,号召鹅岭和土桥两乡民众停下手中的生产和学习,进行手捉蝗虫。鹅岭中学的学生在以周老师为学校灭蝗总指挥的带领下,深入田间、山头去与蝗虫战斗,周老师先给学生们划好片区,两人一组,稻田、茶籽林、杉树林、毛竹林、屋舍无死角覆盖,姬英兰和宋奚这一组是负责茶籽林,她们手持布袋,像在山上摘果子一样,捏住一只蝗虫就扔袋里,有的蝗虫从手里溜了,眼看要跑,直接一脚踩死,仅一上午的时间,布袋就已鼓鼓,大家把扎好的蝗虫布袋摆在地上,里面的蝗虫挣扎着、涌动着,发出“叽叽叽”的叫声,周老师提议把蝗虫晒干,碾碎以后当饲料,这个提议得到了剿蝗指挥部的高度赞赏,并很快得到了推广,仅仅一个月两乡乡民就捉了五千万只蝗虫,但蝗虫实在是太多了,温暖的气候促使他们快速繁衍,繁衍的速度远超捕捉的速度,周老师又向她在省城农科院的朋友写信求助,那位朋友建议使用敌敌畏,周老师立即向指挥部进言从省城购进敌敌畏,经过半个多月的扑杀,终于控制住了蝗灾,周老师也成了鹅岭乡的灭蝗英雄。
鹅岭各湾沉浸在灭蝗的喜悦当中,还请了大浦镇的戏班唱“马灯”,所演诸如《采莲》、《砍樵》、《磨豆腐》、《蓝桥会》都是乡民喜闻乐见的曲目,唢呐、锣鼓同时进行,音乐活泼、开朗,小生、小旦、小丑高亢、热烈的唱腔让各乡的看官在台下连连叫好。姬英兰看到《蓝桥会》里蓝瑞莲与小生初遇时羞羞答答的,以手帕遮面,却又从指缝间向小生暗送秋波,二人分别时,蓝瑞莲低眉回首,眼泪簌簌而下,蓝瑞莲举手投足间让姬英兰仿佛看到了自己,只是她不敢如蓝瑞莲那般热烈。
学生们玩了一个月也倦了,反倒有点想念周老师的俄语课,可姬英兰却遇到麻烦了。曼继望寄来的信因无人收取,在学校收发室越堆越多,李凤打扫收发室时看到这么信都是同一个人寄给姬英兰的,就好奇打开了一封,信中的甜言美语和抄写的情诗让李凤也一阵脸颊发烫,她觉得如获至宝,不到一天的时间,全校上下都知道姬英兰谈爱的事了,大家小声地传着:“姬英兰想男人了。”
姬英兰真希望能有个老鼠洞钻进去。
周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办公室外随即聚满了扒窗户的同学,周老师打开门喝叱一声:“这里看嘛给!快去上课!”
学生们像受了惊的猴群一样散去。其实,周老师也没说什么重话,是姬英兰自己脸皮薄,周老师刚装模作样地提了一下《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的规定:“男20岁,女18岁始得结婚”,姬英兰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哭得稀里哗啦,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口中大骂曼继望是个狗东西,让周老师预备的一肚子教导又咽了回去。
姬英兰再也不好意思去学校了,姬水生倒觉得没什么,在他看来,女儿家读书只要能认字就行,面对女儿的委屈和难过,他也只是说了几句解气话:“这个鬼,把信都写到学校去了,看我下次不打断他的腿!”
宋奚跑来看姬英兰,她也觉得没什么,让姬英兰别太在意同学们闲言碎语和她妈说的话,喜欢就行了呗,只是生气姬英兰竟把事情瞒得这样紧,连她也未告诉。
秋收一过,曼家就下了聘礼,姬英兰便去了源兴乡的曼家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