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品名称:生生不息 挚爱不灭 作者:敖穈 发布时间:2021-03-09 15:13:14 字数:4423
日本人赶走了,国共两党又开始打起来,但好在姬家湾在山窝窝里,日子也还算太平。清明过后,播撒的谷种已经化作嫩绿的秧苗蹭蹭往上冒,此时也是茄子、辣椒、豌豆上青的时候。
姬英兰只比土灶高出一头,几乎是趴在灶台上,她在铁锅里挥舞着比她手臂还长的铁铲,像在扫地,又像在锄土,茄子在炙热的油温下,嗞嗞作响,她洒下少许盐,把茄子炒过来又翻过去,再用铁铲压几下,嗞嗞响更大了,紧接着用刀盛起切好的青椒,用手扶着推入锅中,继续翻炒,刚上青的时令蔬菜,虽只有简单调料,但在茶油的高温下却能充分迸发食材本身的香味,灶屋的香味从窗户缝里、门口、烟囱里传出去,隔着老远就能闻见。
姬英兰对着灶口的黛兰说:“莫加柴哒,都烧黑哒!”
黛兰喜欢往灶里加杉树枝,晒干的杉树枝一塞进灶里,嗖的一下就引着,暗黄的小火光一下子迸发成一大团金黄的亮光,甚是好玩,接到姐姐的指令,黛兰便从灶里抽出两根粗柴压低火苗,柴上冒出的黑烟熏得她连连咳嗽。
饭这边也蒸好了,姬英兰蒸的饭尤其香嫩,她还是黛兰这般大的时候,也在灶口替母亲烧柴,她也喜欢往里面加杉树枝,母亲也老是说她,她观着母亲如何控制水量,又如何在母亲的指示下把握火候,将糙米蒸出又软又糯的口感。
黛兰熄了灶火,又去散筷子,姬水生正好杀完猪草回来,满满一篮猪草还沾着露珠,青草扑鼻的芬芳是清晨的味道,猪草是要抢的,若不早些去就别个割走了。吃毕早饭,姬英兰取下一顶斗篷,便跑去乡办学堂了,姬水生抹了抹嘴,拿下另一只斗篷和蓑衣往庙王冲里去了。
到了晚上,已是夜半三更,姬英兰躺在床上还未睡,煤油灯的捻子静静燃烧着,柔和的火苗泛着黄光让人感到舒适和平静,身旁的黛兰已进入甜美的梦乡,吮在嘴里的小手被姬英兰拿下来她又自己放回去,时不时还磨牙,咯嗞咯嗞响,像刀子在瓷碗里划拉。
听到屋外脚步声,姬英兰掌着煤油灯走到门边等待着屋外的反应,门外小声地传来“打门”,她抹开门栓,姬水生扛着四根剥好的杉树蹑手蹑脚走进来,四根杉树用藤条首尾捆着,他先把树尾在地上放低,左手反箍着,同时右手擎住粗的那一头把杉树从他肩上卸下来,他叫英兰去打盆冷水,他的脖子上奇痒无比,英兰端来脸盆,用煤油灯一照,爸爸的脖子、背上一片通红,准是沾了草里什么毒气,姬英兰把毛巾在盆里搓洗几下,用力拧干,拧出的水滴落到盆里叮咚叮咚响,她小心地帮父亲擦拭,心疼地说:“爸爸,你以后莫去偷树了,我去。”
姬水生觉得又欣慰又好笑,说道:“你这小身板还没根扁担高,背得起啊?”
姬英兰丢下手里拧干的帕子,就起势要来扛,她双手伸到树粗那头下面,卯足了劲儿发力,还真被她抬了起来,姬水生连忙帮她放下,说道:“不要你来啰。”
清晨依旧是清冷的,露水赖在青草叶子的中央不肯滑落,公鸡浑厚的打鸣声已经惊扰了姬家湾人的清梦,太阳却躲在庙王冲后还不想出来,只映得山后一片红。
姬水生早早来到了水田里,这是李四租给他的四亩水田,这四亩水田长得尤其好,在多丘陵的鹅岭,少有这样方方正正的田地,除了品相好,土力也肥,因而穗子也结得大、垂得低。
姬水生把裤脚裹到大腿根部,腿部肌肉因常年劳作而青筋暴起,他踩进灰黑色的泥不觉得寒冷刺骨,反倒觉得温暖,他有时不觉得是在劳作,而是在享受爱抚,他喜欢这土地的气息,他弓着身子,左手掐着一捆秧苗,右手从左手一次分出三五株,摁到地里为一丛,一边插,一边往后退,泥土里的空气在脚掌的踩踏下被挤出来,在水面泛着泡泡,他就这样左手右手打着配合,待退到田垄边又折回来插。
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水生,下狠啊。”
姬水生直起腰往后一看,说道:“呦呵,是李四爷啊。”
按辈分姬水生和李四是平辈,李四祖上本来也是庄稼人,但后来出了个贡生,家里慢慢也就有了气候。李四还是身着长衫,由于长期抽鸦片,所以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仿佛风一吹就要飘起来,他招呼着姬水生到田垄边来,姬水生甩了甩手上的泥走过去。
李四是鹅岭的大户,他每日都准时去他的油茶林转转,而后又去他的水田和菜地转转,再后又去他的杉树林转转,他最喜欢的就是在他的地里转,好像越转地就会越大似的,李四虽是一副烟鬼的病态,却不是个省油的灯,那年闹饥荒,地租不减反加,各湾的佃户都汇集到李家吃大户,李四却临危不乱,明着给灾民施粥以稳住局面,暗地却对长工说:“快去请马队长。”
李四眯着他的耗子眼睛,两瞥胡子像是黏在他的鼻孔下,一说话就好像在写一个“八”,他说道:“水生,这姬家湾可属你最勤快,每次交粮你都不拖,自己家里也搞得蛮好。”
姬水生只是眯笑地听着,没有马上接话。
李四继续说:“你那个女儿也聪明,我家凤妹几总说你女儿被先生表扬。凤妹几读书就不行,散学回来就晓得耍,跟个乃几(方言指男孩子)样。”
姬水生搓了搓手上的泥,笑呵呵地说:“我们哪能和李爷比?你就是在天上的文曲星,我就是田地里的水牛,凤妹几是天上的仙女,我屋英兰就是地里的泥巴。没有李爷,我们早就饿死了”。
李四话锋一转,说:“你给我耕的这四亩地可都是上好的水田啊。”
姬水生应和着点头。
“我想卖给你,怎么样?”李乡绅缓缓地说,打量着姬水生的反应。
姬水生先是一愣,嘴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又恢复,说道:“四爷你在开我玩笑吧,这地是祖上传下来的,能随便卖嘛?再说了,我哪有钱去买那好的水田?”
李四把手反到身后,两只小眼睛对着姬水生一眨一眨,略带严肃地说:“你看我清早是专门来和你开玩笑的?”
见李四一副如此认真的样子,姬水生疑惑地问:“四爷怎么想起来卖田?”
李四像准备好了似得,说:“凤妹几要去县城念书,县城读书贵啊。”
姬水生显然不相信这个理由,说道:“四爷还缺那点钱?”
李四答道:“以后还要留洋嘛,你不晓得洋人那里读书贵,再说,我地那么多,也管不过来,卖一些给你们也是减轻负担,你是没管过这么多地,累死人嘞。”
姬水生心想这李家姑娘要留洋也不至于现在就要卖地,这李四到底是在打什么算盘?但那四亩地确实是好地,不买以后就没地种了。
姬水生想了想,又说:“那我也买不起嘛。”
李四把头凑近姬水生,两撇胡子在他嘴上颤动,问:“那你能买多少嘛?”
姬水生推辞着说:“太贵了”。
李四说:“我只要你市价的八成,怎么样?”
见姬水生在犹豫,李四挥了挥手,说:“你不要,那算了,我找别个,”说着就要起身走。
姬水生心里一嘀咕,八成?他很快算了一下,若是把这四亩地买下来,他父女仨后面的日子可能连糠都吃不上了,但只要扛过了今年,明年就有收成了。他连忙叫住李四,说:“李爷,莫急着走噻,你看我屋里就我一个人做事,买了你的田,我和我两个女都会饿死去,你看七成怎么样?”
李乡绅两只小眼珠转了转,又捋了捋两瞥胡子,说:“我还是找别个吧。”
姬水生连忙拉住李四:“八成,八成。”
姬英兰散学回来就看到爸爸在谷仓走动,稻谷、糯谷、豇豆,黄豆都被翻了出来,姬水生在床边的土砖缝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橱柜最上面的小抽屉,从小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盒子,又用另外一把钥匙打开这个小盒子,盒子里躺着一件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姬水生像剥洋葱子一样一层一层把白布摊开,露出几个雪白的戈子(方言,指银元),姬英兰凑过来问:“爸爸,你要做嘛给?”
姬水生讲述了买地的事情,姬英兰仔细地听着,脑海里一边做着分析,说:“爸爸,世上有这么好的事?”
姬水生说:“我也觉得怪,好端端地要卖地,说是要给女儿留洋。“
姬英兰接着说:”那个李四一屋人没一个好家伙,就知道盘剥乡亲,我听继秀姐讲以前闹饥荒,乡亲们吃草根、树皮、观音土充饥,来李家讨饭,李家一边熬粥,暗里却去请警察,警察把领头的几个乡亲绑起要拉走,李四却拦下拿鞭子抽,你敢占这丑人的便宜?李凤蠢得连十以内的算术都搞错,还要去留洋?肯定有古怪。你把家里的谷都卖了,牛也卖了,猪也卖了,我们自己吃什么?”
女儿严谨的分析依然没有动摇姬水生买地的决心。就这样,姬水生倾家荡产买了那四亩好水田,家里所有的谷、豆和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积蓄都被李四拖走了,那天中午没有米下锅,姬英兰把掉落在地上的米和蚕豆、黄豆、黑豆捡起来蒸了半饭碗,后面爷女仨就靠着糠和野菜撑到了第二年。
第二年祥德县就和平解放了,紧接着整个祥德地区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土改”,尤其以大浦镇所辖的各乡搞得声势浩大,姬水生因为家里有地就没有再分到田,倒是领到了一张新政府发的纸,姬水生问大女儿纸上载了什么,姬英兰给正在折蚱蜢的小黛兰使了个眼色,说:“你去念给爸爸听。”
黛兰跑到爹爹膝下,姬水生摊开纸给小女儿看,黛兰扭过头告诉姐姐:“只认识‘土’字。”
那纸是新政府发的“土地房屋管业证”,上面登记着姬水生名下的四亩水田。
这次土改可把李四吓坏了,一开始他也不怕,反正田地、青山都已经卖了,就目前这家业,顶多划个富农,土改工作组刚下来时,大浦镇的乡绅、地主联合以前的保长、甲长像事先约好的一样,铁板一块,土改队罗队长没想到一开始就会遇到这么大的阻力,他连夜召集工作组成员、农会骨干和民兵连长开会,会上他情绪激愤,拍着桌子说:“国民党百万雄狮都赶到小岛上去了,还怕他几个地主、保长?“
经过一晚上的激烈讨论,罗队长想出来一个好办法,他命令民兵连长带队绑了几个身上有命案的地主、恶霸,当即将他们押赴刑场,刑场就选在镇医院后面的桃子园,那天是五月八日,每逢二、五、八的日子各乡乡民就会相约来大浦镇赶集。
这天,熙熙攘攘赶集的人群被街道上的敲锣声吸引住了,民兵在前面开道,几个有命案的地主、恶霸反手绑着,后面跟着的土改队员和农会会员打着“耕者有其田”的标语,街上赶集的人有的对着队伍里恶霸、地主指指骂骂,有的交头接耳交换着意见,地主、恶霸只是低着头往前走。
刑场周围早早站满了围观的群众,五张八仙桌一字排开,罗队长坐在最中央,两边是民兵连长和工作组其他组员,坐席后面拉着横幅写道“大浦镇人民法庭第四分庭公审大会”,罗队长先是以罄竹难书的悲愤向围观的群众通报了这几个人的滔天罪行:“1930年梅园乡唐李氏放高利贷盘剥农民,村民刘安因未及时还款,被唐李氏手下乱拳打死,房屋被烧毁;1935年土桥乡恶霸杨宇齐强奸民女张氏,张氏不堪其辱,投河自尽;1945年源兴乡财主王金斗勾结保安队枪杀无辜乡民……”
罗队长的一字一句像刀子一样扎在来赶集的李四心口,他站在人群里浑身开始不自觉地发抖,本就单薄的身子像一根抖动的毛竹,他额头满是虚汗,豆粒般大的汗珠渗过眉毛流到他的眼窝,他的小眼睛眨了眨,汗珠又顺着脸颊流到两瞥小胡子上,胡子沾了汗太重已经翘不起来了,他便用手肘揩了揩,他已经听不见土改队长在讲什么了,脑袋里只是嗡嗡嗡响,只见人群开始变得情绪激动,一些受害人的家属和曾经受过地主、恶霸迫害的人冲上前去对地主、恶霸或破口大骂,或拳打脚踢,地主、恶霸却没有任何表情,任由他们撕扯打骂,民兵拉开一波又冲上来一波。
罗队长接着说:“鉴于这些地主、恶霸作恶多端,残酷剥削农民,现在宣判他们死刑,就地枪决!”民兵就位,子弹上膛,几个地主、恶霸挺直站着,还昂着头,一副“你们打吧”的姿态,随着一梭子枪响,他们应声倒地,李四也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