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名称:生生不息 挚爱不灭 作者:敖穈 发布时间:2021-03-08 15:04:21 字数:5453
故事要从1944年说起,日军太平洋战场失利,海上交通补给线几近瘫痪,为扭转太平洋战场的不利局势,打通从中国东北到越南的大陆交通线,日军集结50万兵力,并且陆海空配合,实施“一号作战计划”,开始了侵华以来在中国战场上最大规模的进攻。
是年八月,衡州失守,日军继续南下,重兵云集祥德县城,炮击县城南隅,国军不敌,县城沦陷,日军复兴队进驻县城,成立“祥德地区警备司令部”。
祖辈们习惯把当年日本人侵华称作“走日本”,他们一聊起当年的事情,就会先倒吸一口气,半眯着眼睛,眼角和额头上皱纹就更深了,他们将思绪拉回几十年前,开始回忆他们儿时的故事,说道:“某某年,走日本……”岁月增添了他们皮肤上的褶皱,让青丝变成了白发,他们的眼睛不再明亮,但那些故事却仿佛发生在昨天。
奶奶的名字叫姬英兰,她生长的地方叫姬家湾,一个位于鹅岭山窝窝里的小村庄,时至今日,也是前几年才修了水泥路,水泥路弯弯曲曲缠绕着鹅岭山脉,像一条胡乱散落在山岭上的灰布带,当年进鹅岭需先走一段水路到渡口,在渡口下了船,还需走二十几里的山路才到姬家湾,这段水路是宜溪河的上游,出了鹅岭山脉,地势逐渐变得平坦,河面逐渐变得宽阔,宜溪河像一个终于跑出家门的孩子,撒欢似的往前跑,跑过沿途的乡镇,一路跌跌撞撞跑到祥德县城,而后又汇入省城岚江的怀里,岚江带着她浩浩汤汤泻入长江,再经长江入大海。
鹅岭山里物产丰富,春天,菌类、茶叶、春笋生长茂盛,一种发音叫“蔢”的野生莓类味道尤为鲜美,酸爽多汁,它鲜红小巧,好似针扎在指头上沁出的小血滴粘结在一起的小肉球,山里劳作累了,摘取几束便是一道美味;夏天让孩子们最挂念的是猕猴桃,它们一个个憨态小巧,娇艳欲滴,隐匿在山林里,孩童们提携着布袋,三五成群徜徉在鹅岭深处,寻觅着鹅岭给予他们的奖赏;秋天是摘茶籽的季节,金秋十月,树上、地上都是龟裂的茶籽,山坡上到处可见摘茶籽的农人,他们或背着竹篓,或挑着箩筐,在茶籽林里分享着秋天的喜悦;冬天群山素裹,白雪皑皑,农人们结束了一年的劳作,一家人围着炭炉取暖,孩子们细听妈妈低声诉那旧日的故事。
奶奶那时只有五岁,手下还有一个不到一岁的妹妹,她的父亲叫姬水生,世代都生活在姬家湾,姬家湾错落有致的土砖房坐落在群山之间,群山之间,宜溪河的支流弯弯曲曲流向远方,不远处的丘陵上开垦着一茬一茬的梯田,梯田依着山势依次向上叠,像塔一样,梯田下面是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大山的出口。
姬水生在鹅岭是出了名的做事下狠(方言指卖力、勤奋),挖笋、摘茶叶、种田、榨茶油、打鱼样样都来,他也时常去买一些谷,自己碾了挑到其他村镇去卖,他走湾串户地喊着:“卖米了!新碾的白米!”
姬水生时不时就问一下他爸爸,他说:“伢老子(方言指父亲),是不是该送英兰去学堂了?”姬家老爷子虽是个文人,却极力反对孙女去学堂,老爷子常年着长衫,从不事农桑,终日只和几位熟识的乡党打字牌,他盯着手里的字牌对儿子说:“不准去。”老爷子爱按红黑把大小顺子和“贰柒拾”码好,工工整整,每列三个,码好五列即“扬张”示意抓牌完毕,抓到“开水”牌(摸到某张牌,恰好手里也有三张一样的牌),他重重地将手里三张牌甩到桌面上,将牌压住,仿佛一位年迈的将军刚刚攻下一座城池,口齿不清地喊道“自摸!十二糊!”,小英兰在旁边斜着眼睛瞟着老爷子,老爷子侧过脸对小姬英兰说:“读书,读书,以后能出个女皇帝!”飞沫因无门牙的遮挡时常溅得姬英兰脸上都是,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浓稠的口水味。
俗语说“寒露到霜降,茶油上树旺”,今年的油茶长得格外丰腴,祥德地区富含铁铝的红壤适宜油茶生长,并传承了一套古老的榨油工艺,首先将茶籽暴晒至开裂,晒好的茶籽还要送往烘房以炭火再烘烤,榨油工要守在烘房仔细查看茶籽的细微变化,烘好的茶籽再经碾碎、干蒸变为易于榨油的状态,在圆饼状的模具里垫好稻草,将碾好的茶籽粉倒入,榨油工将手脚洗净,用手掌将茶籽粉压实,再用脚掌来回踩压,一坯二碾,三包四打,最后一步是打,将油饼状放入木制的榨槽码好,四、五个榨油工合力推动粗重的撞锤撞向榨槽,伴随着榨油坊里此起彼伏的号子声、撞击声,一滴一滴浓稠丝滑的茶油便从油饼上拖着长长的丝儿拽曳下来。
那日,刚从庙王冲出来的姬水生正挑着一担油茶往回走,他一只手扶着箩筐上的麻绳保持扁担的平衡,另一只手提着一篮油茶,他如果有三只手,他还要提一篮油茶,扁担随着他的脚步在他的肩上有节奏地上下一弯一翘跳舞,黝黑而略显苍老的肌肤在日光的照耀下却显得有力而健美。
姬水生步伐轻快地走在山间的小路,他突然听到坳下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不像狗叫,更不是野鸡的声音,他蹲身放下竹篮,从扁担下钻出来,将扁担架在箩筐的茶籽上,他俯身拨开土崖边的茅草往下看,一行身着土黄军装的人正在山脚下休息,他们个个有铳,但那种铳和他的铳还不一样,上面有刺刀,一个领头的军官正对照地形在看一副地图,天哪!莫不是日本人?再往前走二里路就是姬家湾了。
镇政府的要员曾来鹅岭动员过大家捐钱捐物支持抗战,要员站在祠堂的台阶上讲过日本人在衡州的兽行,要员悲愤地说:“房子烧光,东西抢光,水里投毒,细伢子摔死,尸体喂狗,女人睡了又睡,睡完就捅死。”要员讲的时候脸上的肥肉跟着口里扬出的飞沫有节奏地跳动着,族人们都被要员慷慨激昂的演讲感染了,觉得胸中有一股热气将要喷涌而出,恨不得现在就找那狗日的拼命。
但此时姬水生不敢去多想,连呼吸都不敢,他悄悄地从茅草里退出来,旋即撒开腿朝山后的一条小径狂奔,他上次在林子里这样狂奔是和湾里几个劳力在林子追捕一只被夹伤的野猪,而这一次,仿佛他成了野猪,他终于体会野猪奔命的感受了,湾里人肯定都还不知道这事儿,这时他真希望能有戏文里飞天遁地的本事,及近湾门口时,他直接从小路的坡上跳下来,吃了一嘴灰,仰起头就喊:“日本人来哒!快走啊!”
一听到“日本人”三个字,族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但这三个字迅速让大家记起来政府要员讲的兽行,大家顿时乱作了一团,有的往家里冲,有的直接往鹅岭山上逃,口里也跟着喊“日本人来哒!日本人来哒!”
前线的战事时不时也会传到山里,但姬家湾偏僻隐匿,又不在交通线上,沿途各乡镇又有地方保安队阻击,姬家湾的族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走日本”会走到他们这里来,而且来的还是这样悄无声息。
晒谷坪上摊铺的茶籽被人群慌乱的脚步踢得四处飞溅,坪里正悠闲散步的鸡被吓得飞上了房梁,只有塘里几只嬉戏的鸭子转动着脖梗看着岸上发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扯着嗓子嘎嘎嘎叫。
姬水生边喊边跑,草鞋掉了一只也没管,朝着自家屋的方向狂奔,他猛得推开门,姬英兰正背着小女儿黛兰往门口奔,一头撞在姬水生腿里,姬英兰睁着惊恐的眼睛喊了声:“爸爸。”
姬水生问:“爷爷呢?”
姬英兰说:“去二公公家打牌了。”
话英刚落,姬水生拽起姬英兰的小手就往屋外逃,此时,村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枪声,这声音比铳声浑厚,比鞭炮刺耳有力,姬水生马上调转方向往后屋跑,姬英兰已经跟不上了,已然是被拎着走,双脚在地上拖,像拖一条死狗,背上的妹妹开始发出哇哇的哭声。
姬水生的土坯房和族亲姬盛雄挨着,两户人家后屋挨着同一面土崖,土崖的后面就是大山。民国二十八年姬盛雄被抓了壮丁,是死是活也没有音信,只留下堂客曼继秀在家守活寡。此时,曼继秀正踮着脚尖借着关鸡的木栅栏往土崖上爬,她抓住一切她够得着的藤曼和野草借力,可她抓一把便断一把,草根、藤根和一起被带出的泥土簌簌顺势往下落,她心里着急啊,平时这些草扯都扯不断,现在怎么一碰就断了?好在她蹬得快,曼继秀竟上去了!
姬水生看见曼继秀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他喊着:“秀妹几(方言指女孩子),快帮我接一下我两个女!”
姬水生跑道木栅栏边,站上去,把姬英兰和襁褓里的黛兰高高举起,像过年给祖宗上供一样递给曼继秀,曼继秀趴在土崖边,拽起姬英兰两人就像从河里拽上来两条大鱼,姬水生刚想往上蹬,一颗子弹就从他的脸颊边擦过,见日本兵举枪,曼继秀眼疾手快搂起两个孩子往土崖后一仰,子弹随即射到土崖的边上,她裹挟着两个孩子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山后的林子,只听见姬英兰渐行渐远地唤着“爸爸!爸爸……”
湾里开始了惨无人道的杀戮和奸淫,日本兵像围猎一样屠杀着他们眼前因惊吓而四处逃串的“猎物”,祠堂的灵位被掀落在地,姬家老爷子抄起一把锄头砸向日本兵的脑壳,口里喊着:“锄死你个畜生!”还未近身便已被子弹击中,几个日本兵冲上来在老爷子的背上继续捅刺,血从老爷子的门牙缝里喷涌而出,没有逃脱的妇女被赶到几间民房,被集体奸杀,尸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湾里传来嘶喊声和此起彼伏的枪声,曼继秀拖着姬英兰两姊妹在林子里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乱钻,头都不敢回,茂密的茶籽林缠着藤曼和茅草像一张浓密的蜘蛛网,几乎让她们感到窒息,她们在里面钻着、爬着,大汗淋漓,身上粘满了土灰和枯叶,脸上、脖子上和手上被剌出的血痕在汗渍的浸润下又痒又痛,绑在姬英兰背上的黛兰却在襁褓里却出奇的安静,姬英兰几次以为妹妹被捂死了,反手去摸还有没有气息。
经过艰难的跋涉,已经是夜晚,借着微弱的星光,她们来到了鹅岭深处的一个林场,一间简陋的土砖房,屋内荡漾着微弱的煤油灯光,土砖房前的一块大空地上堆放着码好的杉树和毛竹,空地上有的人躺着,有的人坐着,他们有的低声抽泣,有的窃窃私语,看来日本兵这次来的还不少,其它湾也都遭了殃。
曼继秀拉着姬英兰的小手从黑黝黝的茅草丛里走出来,引起了林场人的警觉,那人问:“哪个!”这质问声既紧张又警觉。
曼继秀听出了是林场司老汉的声音,回复着:“司家满满,是我,继秀。”
司老汉方才松一口气,关切地问:“就你们?”
曼继秀叹气道:“好多人没有跑赢,来的路上没有也碰到其他人,这是水生满满的两个女……”曼继秀看向她手边的两个孩子,姬英兰抱着手里的黛兰,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司老汉领他们进了屋,屋里也躺满了人,与其说是汗气,不如说是人气。这时怀里的黛兰却大声啼哭了起来,哭声让屋内的人把目光投向她们,打盹的人睁眼瞟了一下又转身朝墙继续睡,墙角传来一个女娃的声音:“哭哭哭,再哭就把你扔掉!”
谁知惊魂未定的姬英兰却像突然回阳似的,喝斥道:“哪个敢!”
那女娃怔住了,顿时哑了火,那是李四的小女儿李凤,打从娘肚子里出来,还没人敢这样吼他,现在竟被眼前这个和自己一般高的姑娘给震住了,李四有气无力地靠着墙壁招手要女儿回来,说道:“算了,算了,这哈卵(方言脏话)保安队连个妹几都比不上”,李四一副疲惫的样子,感觉要咽气似的。
姬英兰把背上的妹妹顺下来放到怀里,摇着、哄着,和她说话,都无济于事,黛兰哇哇哭。姬英兰背靠着土墙坐着,看看妹妹又看看窗外的夜空,逐渐地,一股悲伤开始爬上心头,这悲伤早就想喷发了,一路上的惊恐让她努力压抑着,此时,再也没有理由压抑了,她小小的身躯里感到越来越难过,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曼继秀把姬英兰两姊妹搂到自己的怀里,说道:“和我一样,命苦。”
曼继秀新婚的第二天,男人姬盛雄就被绑走了,姬盛雄家三兄弟就抽中了他,曼继秀当场就晕倒了过去,两妯娌庆幸地一个打巴掌,一个拍大腿,等她醒来,男人已经不见了。
另一个墙角里,一个年轻的妇人对姬英兰说道:“毛毛(方言指婴儿)肯定是饿了,到我这里来呷口奶。”
姬英兰蹑手蹑脚地从横七竖八的人堆里穿过去,妇人接过黛兰,撩起自己的衣襟,露出一只洁白的奶,姬黛兰含上便汩汩地吃起来,说来也怪,姬黛兰刚生下来,母亲姬刘氏就死了,她从未吃过奶,刚生下来那几个月里是靠米汤喂大的,此刻,她竟吃的这样娴熟。
林场的人在山上躲了三天三夜才敢下去,各湾的人陆续回了各自的村子,曼继秀领着姬英兰两姊妹回到湾里时,湾里只剩下一片焦土,一些妇女被奸污后,精神失常,便纵身投进了宜溪河里,已发泡的尸体被茂密的水草挡住悬浮在河面上,发出阵阵恶臭,一些幸存的族人正抬着尸体往祖山运,祖山上葬着姬氏的列祖列宗,这些罹难的族人将陪伴祖先长眠在那里。
曼继秀遮住姬英兰的眼睛尽量不让她去看,姬英兰却透过指缝发现抬尸体的人当中有一个人的背影像极了爸爸,他叫了一声:“爸爸!”
那人转过身来,真是爸爸,姬英兰撒腿跑了过去,姬水生一把搂住女儿,激动地说:“祖宗保佑,好在你们没事,不然我没有脸去见你娘,找了你们两天,问哪个都说没看见你们,我还以为你们被打死哒,”
一个大男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姬英兰也已哭成了泪人,小手揩拭着脸上的泪花和鼻孔流出的清鼻涕,清鼻涕在揩拭下又拉成几根红薯粉一样的条儿粘到脸颊上,她哭着说:“我没有把妹妹带好。”
姬水生掀开身旁门板上的棉布,姬家老爷子安详地躺在上面,半张着嘴仿佛要说什么,衣裳上的血液已变成黑褐色,姬水生对着女儿说:“给爷爷磕头。”姬英兰扑倒在担架旁,重重跪下,又是一番哭泣,曼继秀抱着黛兰走过来也跪下。
原来当时日本兵没有杀掉姬水生,而是把他抓去做苦力,日军把各湾抓来的劳力用绳子绑着并串在一起,像赶鸭子一样赶到鹅岭渡口,船到了黑龙滩时,河道呈一个钩子弯,因河道变窄又急剧转弯,水流在这里又深又急,姬水生趁日本兵不注意,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日本兵旋即向水里射击,待到姬水生冒出头时他已潜至岸边,日本兵又向岸边射击,姬水生噌地一声钻进茅草里不见了踪影。
直至1945年10月中旬,祥德县成立了善后建设促进会,调查了日军在祥德县的罪行及造成的损失,其中,受伤人员153400人,死亡22750人,流徙187567人,被奸污妇女50567人,烧毁房屋7235栋,损失耕牛3226头、粮食74.4万石、农具31.3万件,其他损失计法币100亿元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