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品名称:生生不息 挚爱不灭 作者:敖穈 发布时间:2021-03-07 16:24:37 字数:3962
省城出入境检验检疫局开具的红本、黄本已经拿到,机票的行程单公司也发来了,明天就启程。
家里的气氛更加压抑了,自从我在电话里告诉母亲我要去尼日利亚,她就更加寝食难安了,她在阳台上一边晒着我从省城麓山市寄回来的被褥,一边哭诉着求我别去,她说她怕失去我,我看到她泪人一样的脸,我能感觉到她的绝望,但这次我心已经硬了。
父亲穿着白背心和四角短裤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时不时长谈一口气,他说如果在麓山市的工作不喜欢,在县里随便找个工作也好啊,哪怕当个保安。
可我向来不喜欢别人定我的命,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也要改这条命。
晚上还是要去奶奶那边说一声,即便昨天我对她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不,应该是我们大吵了一架,我生性怯弱,长到二十三岁,第一次和这个我敬佩的厉害女人大吵了一架,还是在大街上吵,她和来参加父亲生日宴的众亲戚追了我一路,像追一条狗,也骂了我一路,我在前面走,她跟在后面骂,我时不时也回头顶两句,我和她边走边骂,把亲戚们都惊呆了,街上的人也驻足观看我们的“表演”,一个满头银发、身材细细巧巧的老妇人仰着头,追着一个小年轻在街上骂得面红耳赤。
我是听着这个女人的故事长大的,我小时候听不懂,全当故事听,但后来慢慢长大了,越来越能感觉到她莫大的苦与坚强,这些故事在我身体里内化,逐渐摧毁我的幼稚和怯弱,常常在我艰难的时候,唤醒我心底沉睡的意念,让我心潮澎湃,甚至泪流满面。
但这个厉害女人如今在我面前却也不坚强了,是老了吗?是太累了吗?
奶奶和爷爷租住在家属楼二单元的二楼,我家在一单元的五楼,这是爷爷和爸爸的单位祥德县电影公司的家属楼,每个户型只有四十平米,可在那时能分到这么一套房子,是爷爷评多少个先进、走烂多少双解放鞋换来的。两栋楼一共有二十户,但现在只剩下稀稀拉拉七户闪着微弱的灯光,这栋楼的前面是一幢三层的长条筒子楼,以前没有分到楼房的职工就暂住在筒子楼里,筒子楼的正中间有一个深黑的大洞,那年我十二岁,我记得那天来了好多打手和学生,院子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像蚂蚁一样,他们打职工、砸东西,筒子楼里的人被强行拖出来,然后挖机像切蛋糕一样把墙铲了下来……
微弱的星光照不亮筒子楼的漆黑,茂密的杂草和藤曼遮住了楼的轮廓,已经看不清窗户和门了,蛐蛐的叫声缓解了院子的死寂,有些被铲掉的混凝土块黏在锈迹斑斑的钢筋末端不甘心掉下来,它们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家属楼的后面是一块空地,这块空地上曾经耸立着全县唯一一座可以容纳一千五百人的县立电影院,可现在连废墟都被踩平了,连地基的轮廓也深深埋没在泥土里。
我用手机照亮漆黑的楼道往上走,二楼微弱的光从门框上的亮子吃力地穿出来,我敲了敲门,屋内轻飘飘地传来:“哪个啊?”
我没有答应,门开了,奶奶穿着白色的汗衫褂子,她知道我要来,她从门缝里仰着头望着我,会心地笑了:“你来了。”
我“嗯”了一声低着头走了进去,爷爷正趴在小电视机前看海峡两岸,小电视机是佑健叔买的,连着阳台上一个小锅子接收卫星信号,只有几个台,我走到跟前唤他,他方才反应过来,见我来了,他开心,踉踉跄跄去扶椅子给我坐,我起身自己搬了椅子,他又把卧室的灯拉亮,让风扇对着我吹,奶奶洗了一个苹果递给我,又筛了一杯开水放到我跟前的小椅子上,她也搬了椅子坐过来。
奶奶深情地望着我却不说话,爷爷叹了一口气,说道:“孟曦,你这次去非洲,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爸爸妈妈能力有限,爷爷奶奶也是没有用的人,帮不了你什么。”
奶奶微笑着说:“我这个孙儿有用,胆子粗,后人强过前人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的目光躲闪着,看着椅子上的水杯说:“论胆子粗,比不上你。”
奶奶的眼眶开始有些红润,说:“我最远就去过你佑健满满(方言指叔叔)学校看他,你这次是飘洋过海去非洲,听说那边好苦,又热,看电视里非洲人的皮晒得跟煤一样。”
我把水杯端到手里,喝了一口,砸了砸舌头,说:“别个(方言指别人)的皮肤本来就是那样。”
奶奶突然话锋一转说:“有没有怪奶奶?”
我问:“怪嘛给(方言指什么)?”
奶奶说:“当初北京那里是个好单位,我不该叫你回来。”
爷爷把电视机关了,房间突然变得很安静,能听到外面夏虫的叫声,爷爷附和着说:“当初走错一步棋呀。”
奶奶接着说:“我当时总以为佑健是把你安排到他单位,想着你们在一起能有个照应,但未想到是那么个单位,害得你后来忙这忙那,一个人在外面单人跳马,没个落脚处。我后来也说他了,他总说‘娘老子你不要急’,我怎么能不急?”
奶奶说到这里,开始有些哽咽,我记忆里很少见到她哭,上一次见她哭是去年,爷爷诊断为肠癌晚期,在衡州市附一医院治疗,八十岁的年纪,既经不起化疗,也不敢贸然手术,点滴打得爷爷手脚和脸都肿起来,像馒头一样,我当时在省城麓山上班,周日要加班,只有星期六可以过来,下午奶奶送我走,她在病房门外的楼梯处终于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都怪我没有把他照顾好!那些剩菜剩饭他总是吃,几天了也舍不得倒掉,年轻的时候就这样,几个细伢子(方言指孩子)不吃的东西,他总是哇哇吃掉。”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我的眼眶也不觉湿润了起来,我心中钢铁般坚强的女人竟哭了。
好在后来手术顺利,把大肠上的肿瘤切了下来,医生端着盘子从手术室走出来,在奶奶面前把截下来的那段大肠剪开给她看,医生说:“你看,都穿孔了。”
奶奶对着医生双手颤抖地作揖:“你救了他的命!”
从北京回来这个事情也让我苦恼很久,我很长一段时间陷在自怨自艾和怨天尤人的思绪中不能自拔,但我终究还是走了出来。我又喝了一口水,对奶奶说:“当初在北京是我自己吃不起苦,没有怪你,佑健满满能帮我安排那个工作,他其实已经尽力了,你不要怪他,我要谢谢他。”
我和爷爷奶奶一直聊到深夜,我记得我后面问了她一个很蠢的问题,我问人为什么要活着,她笑了笑,想了一下,说:“人嘛是(方言指为什么)要活着?变人很难,阎王没有来收你,做的动就还是要做啊。”
第二天早上起身出发,母亲哭得稀里哗啦,父亲也是止不住,院子里那几户看着我长大的邻居也出来送我,出国这个事情对他们来说是个新鲜事,还是去那么遥远的非洲,他们甚至未曾听说过尼日利亚这个国家,他们谈论着、想象着这个国家,两三遍都念不准这个国家的名字:“什么泥呀?”
我说:“尼日利亚。”
爷爷坐在家属楼下破损的台阶上,奶奶站在他身旁和几个老邻居在攀谈,见我下楼来,爷爷一抖一抖吃力地起身,眼皮上两笔长长的水眉毛跟着眼皮一颤一颤,他把几个煮熟的青鸡蛋递到我手里,嘱咐我路上吃,我摸着他的手接下,胸中有一股热气冲上来,但努力压制住,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此去一别,还不知道爷爷能不能等我回来。
奶奶的银发被巷子里的风吹乱了,她捋了捋,目光慈祥地看着我,她没有对我多说什么,该说的话昨晚都已经说了,她只是像往常一样叮嘱我:“保重身体,不要和人生事。”
我说:“你和爷爷也要保重身体。”
她微笑着说:“我们有你爸爸妈妈照应,在楼上喊一声就听见了。”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电影公司这片废墟,我知道他们在后面目送我,但我不回头,我的心必须硬起来。
行程是先去广州白云机场乘坐埃塞航空到亚的斯亚贝巴,经埃塞中转后再到尼日利亚首都阿布贾。广州的黑人竟这么多,值机的时候站在我前面的一个黑人推着几大箱笨重的货物,他一边徐徐向前,一边用流利的中文打着电话,没有丝毫口音,他打完电话后我借机和他攀谈起来,他是喀麦隆人,两年前来广东经贸大学留学,毕业后就开始做外贸生意,他推车里放的就是华为的通讯设备,他说喀麦隆现在非常渴望互联网,做网络通讯非常有前景,但让我更为惊奇的是他不光能说汉语,还能看懂汉字,这颠覆了我之前所认知的“中文是极难学的”的认识,看来教我英语的老师没和非洲人打过交道。
凌晨十二分开始登机,队伍里黑黄相间,大家拎着大包小包开始排队,我想起儿时和母亲在车站送父亲去麓山打工的情景,父亲拎着一个大塑料挎包,肩上的被子用麻袋装着,他站在队伍里静静地等着检票,不和我们说话,我和母亲在旁边等,一直看着他进去他才和我们说:“你们走回啊。”
队伍里的黑人有的穿着时尚,有的穿着自己的民族服饰,他们相互攀谈,可中国人却大都没有表情,我不知道是因为相互不认识,还是太累了以至于不想说话,他们跟我想象中搞国际项目的工程师不一样。
机舱里飘扬着埃塞悠扬的民族音乐,埃航空姐个个身材高挑、鼻子高挺,肤色是棕黄的,她们礼貌地为乘客指引过道,我走到我自己的座位旁,行李架已经被塞满,我只能将行李塞到座位下,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位老者,见我年纪小,便好奇地问我是去哪里,我说尼日利亚,我也问他是去哪里,他说是去乍得,我问乍得怎么样?他说那边挺乱的,他之前所在项目的一个中国供货商被歹徒入户抢劫,尸体被丢到下水道里烧了,好几天才找到。
我问道:“既然这么乱,你年纪又这么大了,怎么还往外面跑?”
他说:“要给小儿子买房,国内又没有搞到工地,只能继续出去。”
老人的回答让我想起奶奶说的“变人难,阎王没有来收你,做的动就还是要做”,奶奶和我讲的那些故事仿佛又在我脑海中一一浮现,我突然开悟般地意识到这原是人性中一种本能的坚强,世间有这么多的苦,若没有这份坚强,人生岂不是一片虚无和茫然?还会有这么多的感动和故事支撑着芸芸众生走下去吗?
发动机开始轰鸣,飞机缓缓驶向跑道,乘务员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随着剧烈的颠簸,飞机腾空而起。
你若问我怕不怕,套用现在的流行语:我怕得一逼。我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毕业时去北京的工地报到,而现在是要飞去万里之外的非洲,新闻里说那里有战乱、有疾病,可我必须要去。我望着窗外的夜景发呆,飞机渐渐驶离这片土地,经过一段时间的爬升,飞机进入了巡航高度。我从行李架上取下电脑包,打开那台跟着我单人跳马的旧电脑,开始码字,身旁的老者正喝着乘务员发的红酒,他问我在写什么,我说写一个故事,他问是个什么故事,我说一个女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