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赏花赋诗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3-06 21:20:28 字数:5081
道光二十二年八月四日,秋阳暖暖地照在南屏山上,照在南屏书舍上。仲秋时节,外热内凉,吴敏树手拿一卷书籍,卧在一把竹躺椅上,读着读着就睡过去了,不一会进入梦乡。一只蜜蜂嗡嗡叫着飞了进来,停在敏树的上嘴唇胡子上。歇着的蜜蜂并不老实,站在那里扇着翅翼。敏树从梦中醒了过来,一股香气钻进了他的鼻子。这时候,蜜蜂起飞了,却留下一缕缕香气。敏树凭借着他灵敏的鼻子,知道这是木樨香,立即想到了花圃里的木樨花。放下书本来到花圃,果然看见木樨花开花了,真是香气扑鼻,以前怎么没注意啊?
木樨花就是桂花,现在正是争相怒放之时。敏树绕着花圃走了几圈,又去几十丈开外地方嗅了嗅,还是有一股香气洋溢在周围,于是想起了古人几首关于桂花的诗。
王维《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李白《咏桂》:世人种桃李,皆在金张门。攀折争捷径,及此春风暄。一朝天霜下,荣耀难久存。安知南山桂,绿叶垂芳根。清阴亦可托,何惜树君园。
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写点什么,于是,进屋去拿起笔写了起来:
理帙昼乍疲,清梦聊引枕。稍休已复起,秋日刚午影。神还太古初,虑绝无营顷。微风木樨香,闻之可心省。
太古有多远啊?不知道!只觉得身不在现实,而是到了那里,尽是桂花飘香!
八月二十五是吴士迈母亲毛太夫人七十二岁生日,还在中秋节晚上,士迈去南屏书舍赏月,就和四哥敏树说起了给母亲庆生的事情。士迈说:“四哥呀,和你商量个事,我想给老娘做个寿,不知你意下如何?”
敏树看着士迈说:“我记得婶娘今年应该是七十二岁吧。”
“是的,不是整寿,但我还是想给老人庆贺一下。”
“六弟呀,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是怕婶娘熬不过八十岁。也是啊,这两年,我也是瞅着婶娘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文高爷爷膝下五个孙子,如今只有我们二人了,父亲一辈六个老人,如今也只有我娘和你娘了,我们是得把这一层意思想清楚,免得将来有‘子欲养而亲不待’之痛。”
“四哥,我在想用多大的规模庆贺,我有个原则。所有庆生活动开销一律归我负责,不收亲友一文钱礼金,无非是热闹热闹,给母亲买个乐子,也让外人看看我们的孝心。”
敏树很赞同这个意见,二人就庆生的每一个细节又合计了一番。
坐在户外,看着天上的圆月,敏树感触道:“天上圆月,地上人缺啊!”
士迈说:“四哥你就别想着不好的事了,你云松弟没了,他到底还活了三十岁,我杰人哥哥二十五岁不到就走了,我该如何办?活着的人还不得为他们好好活下去?”
“六弟说的对,我们不光是为自己活,还要替他们去活,我们多活一年,就为他们争了半年阳寿。”
“对啊,四哥,就该看开一些,只把亲人放在心的一角,不能让他们填满整个的心,否则,我们就活不下去啦。”
这时候,孙由庵过来了,说今晚上月亮圆而又圆,一定要好好看看。士迈就笑着说:“孙先生是酒瘾发作了吧,知道我四哥这里有酒,闻着香气就过来了。”
孙由庵说:“这不挺好的嘛,有月不赏是憨包,有酒不饮更是傻瓜蛋,你是做憨包还是做傻瓜蛋?”
“孙先生你说说,这月宫里是不是只有嫦娥一个女人啊?”
“退庵你想要多少个女人啊,我看你家媳妇尹氏挺贤惠的,你这么花心,不怕她打你屁股哟?”
“孙先生说的牛头不对马嘴,我说的是月宫里有多少个女人,你却说我想在月宫里讨个妾。”
敏树把饮酒的器皿端出来摆上,大家你一盅我一盅喝起来,边喝着酒边说着古老的嫦娥奔月话题。忽然,孙由庵说:“南屏兄你是不是要写首诗纪念一下?”
“纪念甚呢?”
“当然是今晚的赏月活动呀,你看,月色溶溶,清辉泻地,你不写首诗多可惜啊。”
敏树一想也是,就进屋去写了《中秋夜同孙由庵观月》,诗曰:
命酌桂花下,仰视中天月。秋波今夕盈,皓彩散林樾。浮云尔何意,漫满长空黦。蔽翳固难消,光明未能歇。人间易显晦,尘表信高揭。想见层霄间,驰晖射金阙。我愿缚长帚,一扫重昏发。澄观宇宙内,流照尽穷发。
士迈看了后不满说:“四哥偏心了,明明我也在,题目上怎么只有孙先生一人啦?”
敏树说:“六弟呀,这叫内外有别啊,他是客人,你是家人,对客人就应该客客气气,对家人不需要客气啦。”
孙由庵说:“南屏兄你这口气太大了,‘我愿缚长帚,一扫重昏发’,你是说,你要扎一把长扫帚去扫清漫天的阴霾?”
敏树说:“这也值得你大惊小怪呀,让月光铺满大地不好吗?永远照着山川河岳,千年万年!”
十天之后,毛太夫人的寿诞日到了,吴家还是热热闹闹庆贺了一番,请了二十几桌客人,唱了一天一夜的戏,敏树领着兄弟子侄辈给老人跪拜祝福,然后站在高台上朗诵新作《叔母毛太夫人生日祝寿》,诗曰:
我母今八十,叔母七十强。同堂有二老,日夕相娱康。小孙各捧杖,来往东西房。喜谈先日事,勤苦不可忘。堂前有孝子,新秩中书郎。非是爱官职,要用增宠光。愿得西王母,作客降我堂。并坐擘麟脯,跪进三千觞。
没过几天就到了重阳节,秋高气爽,天气暧和得很,里人罗敬业来到吴伏一屋场孙由庵执教的西山学舍说:“南屏兄现在还在家么?”
孙由庵说:“一旬前,他叔母庆生时还在,想必应该还在吴伏一,你找他有事呀?”
罗敬业呵呵笑着说:“由庵兄不知道今天么日子呀,重阳节啊!”
孙由庵一拍脑壳说:“啊,是的,是的,看我这芋头脑壳,真不晓得想事啊。”
“你是教书把自己教蠢了。”
“罗兄的意思是今天去找南屏兄搞个登高活动是不是?”
罗敬业点头称是,然后就拉着孙由庵去了敏树家。敏树一看见他二人就说:“你们来了正好,我正要去找你们呢,叫上士迈,我们几人一起去登高赏景吧。”
孙由庵就去把士迈叫了过来,问敏树去哪里登高。敏树说:“没准备去远地方呀,就去后山如何?”
敏树所说的后山就是那座和尚山,此山延绵五六里路长,虽不是很高,却是蜿蜿蜒蜒从东而来,向西奔去,似一条长龙欲赶赴洞庭湖去吸水一样,很有气势。
一行四人爬到了山顶,士迈说:“这山看起来不是很高,爬上来了才发现它是附近唯一一座高山。”
敏树说:“是啊,站在这里可以看到辽阔的四野,平行看去,似乎到了云端,我们呢,也是天人啊!”
罗敬业说:“你们看到了吗?洞庭湖水上飘着好多的秋叶,那条湘水呢,在静静地流淌。”
孙由庵说:“只要水在流淌,再静也是有声的。你们猜,湘江水是甚声音?”
敏树说:“寒声。它告诉我们,冬天快要来了。”
他们开始在山上寻找兰花,敏树说找到了兰花就拿到南屏书舍去,和着菊花做成艺菊,然后边饮酒边赏花。四个人说笑了一阵就找了起来,兰花不是好找的,好一会总算是找了几株,更多的是茅柴菌子。每个人捡了一手,路过吴何冲小河边,就在水里洗净菌子,然后,一行人朝着南屏书舍迤逦而来。
孙由庵问菌子如何吃法,士迈说:“当然是烤着吃呀。”
在花圃边上架上柴火,敏树把饮酒的器皿搬了出来。几个人围几而坐,一边烤菌一边赏花,还一边饮酒,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家长里短,不知不觉已是午后。孙由庵由于贪杯,倒在篾垫上就睡着了。罗敬业说:“南屏兄今天很有点味道啊,何不做一首诗让我们看看?”
士迈也是怂恿,敏树脑壳一热,爬起来就去拿了文房四宝伏在几案上写上《重九日后山登高同孙由庵罗敬业家弟退庵作》标题,标题写好后,略一默神,然后顺风顺水写了下来:
秋原肆瞻眺,四野忽已宽。兹山高未极,平望浮云端。洞庭叶正下,潇湘波始寒。采兰竟谁赠,艺菊聊可餐。中园富佳色,亦有黄与丹。岂其落帽赏,要趁新醪欢。孙子饮量薄,兴来不辞干。醉时就几睡,所羡神理完。
吴敏树取举人时的主考官徐法绩先生五年前就去世了,他虽然没做过敏树事实上的先生,敏树却一直把他当作恩师看待的,每逢忌日,必到山上朝着泾阳的方位烧点纸钱。今年忌日,他写了《追挽徐熙庵法绩太常师四首》,一边烧纸钱一边把诗稿也给烧了。他哭着说,今日老师的家门到何处去问,楚云相对秦树眼泪无穷。西方道远美人隐没其中,西岳华山的山峰太高正气横陈。谁知道竟然作了千秋之别,缝帐再没有可问奇字的时间了。报答老师的恩情若他日老天容许,我将立下心愿亲自去耕种陆氏庄的土地。
自从云松去世后,南屏书舍前的花圃就由孙由庵来打理,他总是每隔几天就在课余时间过来薅草浇水。孙由庵尤爱菊花,花圃里的菊花长相最好。这天,学舍放假,孙由庵又过来了。敏树听得脚步声,就知道是他来了,忙叫出屋里的几个小孩子,一起陪着孙先生到花圃赏菊。孩子们指指点点,叫孙先生解答一些问题。这些孩子都是敏树和云松的后代,因为放假,是来给父亲背书的。看到孙先生和孩子们的亲热,也就看到了童趣,敏树作诗《同孙由庵山园看菊示儿侄》说,秋风劲吹,各种不同的菊花争奇斗艳。菊花虽然美艳,色泽倾国,它们却是一一恬淡平和而趋于纯正,毫不妖邪。由此想到了可怜而短命的弟弟,想到了孙由庵对菊花的培育。
孙由庵在外面被缠绕了好久,这时候就进去了书舍,一眼看见敏树放在桌子上的新诗《我年行》,就拿着朗读起来:
我年今年卅又八,飞霜日夜变头发。旁人见怪儿童惊,使我叹息烦忧生。我忧不为贪年寿,人生何必百年久。东家昨丧绿髩郎,西舍长存白须叟。所悲平生意气豪,夔龙尧舜犹未遭。人间万事要人了,忍令少俊欺颠毛。黑头江总安足云,老子著脚风云分。酒酣莫作冲冠怒,八十鹰扬会策勋。
读完后,孙由庵说:“南屏兄,你这歌行体写得好啊,三十八岁头发变白,因而生忧,所忧何事,还未建功立业也!”
敏树红着脸说:“莫要说笑啊,我就是写着玩玩的。”
“南屏兄,这不像是说笑啊,你所悲哀的是平生意气豪迈,却还未遇到尧舜那样的圣君和夔龙那样的贤臣。”
敏树见他读懂了,干脆就硬着头皮说:“就是啊,我就是这样想的,这有错吗?”
孙由庵笑着说:“南屏兄呀南屏兄,你想想啊,如果是有尧舜一样的圣君,那还要你去做甚?如果是有夔龙那样的贤臣,又要你去做甚?依我看呀,你这是说废话!”
“由庵兄你这就说错了,天下事多得很,圣人也好,贤臣也罢,他总不能全包全揽吧?总需要帮手吧?”
“那是,那是,还是南屏兄想得周全。”
孙由庵说完就仔细看起纸来,忽然觉得这写诗的纸张就是与众不同,一定不是宣纸,宣纸用手一捻就知道。
“南屏兄你这用的甚纸啊,我可没见过,”孙由庵问。
“这是高丽绵纸,你确实没见过,我这写了一首《高丽书笺歌》,你看看。”
敏树拿过另一张纸来,这上面就写着《高丽书笺歌》那首诗,孙由庵读了起来。只见敏树在诗里说,高丽国产的一种绵纸为世所珍爱,它的纹理细腻紧密光洁经久耐用。它册页乌栏适宜写小字,在京都,这种纸张价格昂贵,还要乞于书商。现在用它做信笺的我未见过,听说它宽幅窄叠式样翻新。西垣的好意看重锦段,只恨我书法拙劣草书隶书还真。拿起毛笔蘸润着墨汁着手书写,反复摩挲着数巡之多。为你写诗答复你的所赠,感慨猝然而发并非没有原因。我听说东海岛国间,朝鲜人往往能写出好文章。在使臣身上往往可见他们的采风,买东西时都知道要亲好书籍。现在他们朝贡绝对恭顺,这样的附属国和我们的郡县差不多。人参充斥着药店,旅舍不惊动街道灰尘。这样的信笺要胜过蚕茧信笺,倘若在上面挥洒翰墨,即可名垂千秋。可怜那西洋鬼子国,只有机械没有人伦。他们制造鸦片毒烟的波流,使得大海黑暗,开着坚船利炮来侵略别国。很听到书移就觉得可笑,这是鸺鹠学语,还不知要伸出舌头。偏爱儒风却不知羡慕华夏,不懂得教化真是介鳞之属。普天之下都是皇民,愚智相差太远,也不公平。愿意将这纸寄去当作飞檄,晓谕你等顽狂的侵略成性的鬼子。
念谋已经长到十八岁,大人模样了,他报名参加了县试。敏树写诗《儿子念谋入县应试》告诫他说,你的性情就是有点懒惰,四书五经未学通一经。
念谋看了有点不高兴,父亲怎么这苛刻啊?四书五经没学通一经的人多了去啦,又不止我念谋一人,于是,撅着嘴站一边。
敏树叫着儿子的字说:“嘉甫你别不服气啊,我说你是为了你好,国家柱石是需要优秀人才的。这选拔优秀人才就是从县一级考试开始的,你不要靠侥幸取胜,你想驾驭马匹就要抓住缰绳,你要飞上天空就要张开翅翼,看一个人呢,要从大处着眼,小处详看你知道吗?我说你五经没学通一经又不是冤枉你是不是?”
父亲这么一说,念谋心里的结才算是解开了,学问是甚,就是拴住马匹的缰绳,就是鸟儿的翅翼。
念谋既是孙由庵的弟子,也是毛西垣的弟子,毛西垣在的时候,念谋就跟着西垣读书,西垣不在的时候,就跟着孙先生读书。
敏树教训儿子的时候,孙先生就站在一边,他说:“嘉甫你只别听你父亲的,考试就是要个好心情,你不能带着郁闷去考场的。你父亲以为人人都是吴南屏,都像他一样会读书会背书,资质聪颖的人总是寥若晨星的。”
敏树说:“由庵兄你是如何当先生的啊?我在教训儿子,你却当着我儿子的面揶揄我,甚意思?”
“没甚意思,就是给你添点堵。”
孙由庵这么一说,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念谋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他顺着吴何冲往下走,经过何伏二来到下汊,在这里乘船去郡城。
敏树送了儿子一程又一程,送过了何伏二才打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