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崇阳民变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3-05 22:35:24 字数:5098
毛西垣久客北国丰润不归,吴敏树在湖南老家时时想起他。这么熟悉的人想着想着就记不起他的容颜了,敏树觉得这事很怪,是不是越亲近越难记住对方的相貌呢?
敏树不是一点点想他啊,有时候想得不能入睡,半夜里醒来,想着想着就大天光了,然后感觉到头痛异常。这天,终于忍不住了,提笔写了两首诗寄给西垣。诗曰:
里闬同年友,天涯此日情。容颜忘宿昔,之子信长征。跨马生当贵,闻鸡气尚横。浮云东北望,何处是开平。
蒋径无朋过,荆楼有客登。依人时不易,怀友意难胜。离索中年感,功名后会乘。且归饶一笑,深夜试挑灯。
写过之后,敏树默默地说,到了中年,我实在难以忍受离群索居啊,以后相会了,我们再说功名好不好?
一天,敏树和士迈走到了一起,士迈说:“四哥,西垣最近有书信来吗?我好久没收到他书信了。”
敏树说:“我也是一样啊,怕有个半月时间没收到他书信了,昨天收到了他的诗作。”
“不知他还要在北方呆几时啊,我想他了。”
“我也是想他啊,整夜整夜地想着他不睡觉。他这个没良心的是不是也在想我们呀?要不,我们各写一信叫他回来就是啦。”
“西垣能听你的我的?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和你我大不一样。”
“他还留在北方做甚啊,举人也考取了,还图甚呀?”
“听说他去丰润教蒙馆是为了赚银子还债,不知他欠人家多少钱,要不,我给他寄点钱去?”
“他的脾气你不知道呀,能要你的施舍么?”
最后商定,一人给他写去一信,叫他回来。
吴敏树是写的文章《与西原论所寄近作诗》。他在文章里说,好的诗主要是要有好的诗联,我们二人相知很深,能够互相欣赏彼此的诗,昨天你寄来的诗总共有数章,然而就这数章诗议论你的诗,不只是篇章的完整,格调高超卓异,至于其中的诗句,都使人诵读后感知到工整,读了它就不能忘记。
西垣在丰润收到敏树和士迈书信后,自是考虑一番,作诗《得吴南屏退庵二子书》,诗曰:
鲤鱼不到处,忽得一双书。未暇看封面,知皆苦忆余。意中言语在,别后梦魂虚。坐久方欣慰,无端泪满裾。
吴敏树收到寄诗后评曰:至情质言之,其诗自高然,浅者难知之而不能效。
王子寿读了后评曰:八句中无限波折,却不见痕迹,其承精弄丸之技耶。
十月间,旅京五载的好友毛西垣终于回到了巴陵县,他直接回了家,回到新墙大毛家屋。敏树听说西垣回来了,约齐士迈就去大毛家屋看望西垣。行前,敏树说:“六弟,你还是带几两银子在身上,就说是给他儿子的见面礼,他也不好拒绝的。我们在那里住几个晚上再回来。”
大毛家屋对门有个槽坊,路过那里,敏树买了一大壶酒让士迈提着,算是见面礼。一脚踏进大毛家屋,敏树就笑嘻嘻地对毛西垣说:“西垣你们这里好啊,堪比桃花源,比我们吴何冲开阔。”
西垣说:“好个屁,你们那里有洞庭湖,我们这里没有。”
“你们这里有新墙河呀,你们塅畈里水不是流入新墙河了么?”
“那新墙河水也流进洞庭湖了呀!”
士迈插话说:“你们就莫打嘴仗了,我的手提得筋痛的。”
毛西垣妻子刘氏是个任劳任怨的人,男人外出五年不管家里,她就一个人打理家务,支应家事,居然没把一家人饿死。今天见老公的两个好朋友来了,麻利地杀鸡煮饭烧菜。
西垣则不同,他不会做家务,也从不做家务,等到敏树士迈进屋了,立刻在桌子上摆酒杯酒壶,桌子上放一碟花生米。
敏树说:“西垣兄快说说吧,京城有何动向?洋鬼子在海边猖獗,朝廷是何态度?”
西垣说:“南屏兄你又不是国士,何必管这等大事。再说,我知道的不比你们多啊,道光帝先头还是很硬札的,鸦片该烧就烧,洋鬼子该打就打。后来,洋鬼子打到大沽口了,这皇帝就有点怵了,他把林则徐革了职,也答应洋鬼子开放口岸了,还要赔银子给他们。”
士迈说:“朝廷真是软弱,洋鬼子怕他做甚,无非是几百人几千人,最多也就是万把人,我们呢,起码养了几十万兵吧,又不是泥巴捏的。”
敏树说:“现在的清兵就是泥捏的,平时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一旦有事,当官的只求自保,当兵的只求自安,在洋鬼子炮火面前,恐怕是不堪一击。”
西垣说:“罢了,罢了,喝酒吧。我们这里的崇阳事变如何?他们还在闹事吗?”
士迈说:“那没什么好怕的,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诗的头上,西垣说,他在京城作了很多诗,就把诗稿搬了出来,选出几首朗诵起来。
敏树坐一边默默地看着西垣,只觉得西垣比过去好看了一些,应该不是这样啊,五年不是个短时光,北方的风水只会在人脸上刻下印痕,怎会越活越年轻呢?西垣的声音开始变调了,巴陵口音加进去了北音,读起诗来,慷慨激昂,才气充沛在北方莽莽山川中。
西垣朗诵完后,就把手里的诗稿本递给敏树看,他说:“南屏兄你看看,我的诗如何,进步了没?”
敏树认真读起来,这册诗共有一百来首,大多作于西垣游历京东一带之时。北地崇山峻岭培育了西垣的浑厚,只见西垣诗恢其沉雄高壮伟丽之作,实为古今诗家之巨观,莫不皆有。
西垣说:“南屏兄,我这次在京城认识了湘乡的曾国藩,这人据我看,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他的诗文也不错的,我来家时,他给我写了五首诗,给你看看。”
西垣把曾国藩诗稿递给敏树,敏树就看了起来,然后问:“这人多大了,显要吗?”
西垣说:“他和退庵同岁,比我们小,现在已经是进士了,在朝廷做官,据我看,是稼轩式的人物。”
稼轩式的人物,郭嵩焘可说过啊,稼轩不夭,当为吾楚第一人。难道这个曾国藩可做吾楚第一人?
敏树在一边疑惑,一边默默想着这个曾国藩。
西垣说:“你看,这个曾涤生已经知道你吴南屏鼎鼎大名了,还在诗里提到了你,你们会认识的。”
敏树和士迈在大毛家屋一起住了几个晚上,分别时,敏树作诗《西垣到家偕退庵往访因留宿》。
西垣先头提到的崇阳事变即指钟人杰事变。
还在辛丑年十二月初十日,巴陵县的邻县湖北崇阳发生钟人杰领导的农民大暴动,这场突发的事变,已经影响到了巴陵地界。
郡城里人纷纷谈论着这件事。就在这当儿,吴敏树和吴芸台在郡城相会了。敏树把芸台带到了自己住的巴陵旅舍,买了一壶酒、一只烧鸡、一包花生米,就在旅舍里吃喝起来。
吴芸台问:“南屏兄,你知道钟人杰这人吗?”
“听说过,不是很清楚。说他是个秀才,做塾师,喜欢打抱不平。”
“这说法大致不差,有一年当地农民挖煤,官府禁止他们乱挖乱采,他就挺身而出,斥责官府。”
“官府并无过错呀,煤炭是资源,人人乱挖乱采,那还了得!”
“可是,钟人杰不这样看问题呀,他认为这是官府与民争食。”
“芸台兄,这事你怎么知道呀?”
“我去过崇阳,前两年吧,官府浮收粮米,凌辱纳粮农民,他与陈宝铭率众围攻粮房。第二年崇阳衙役抓捕抗粮农民,他聚众痛打衙役,平粮房,并将减收赋税章程刊立石碑于县衙大堂,旋遭通缉。”
“还真是个敢作敢为的书生啊,芸台兄你想想,钟人杰肯定科考不顺遂,他要是考了个举人,考了个进士,他还会去抵抗官府吗?”
“这件事呀,还真不好说,你看我多次跌倒在科场上,我就老老实实呆家里,谁想要去反抗啊。”
“也是啊,要是科考不顺遂就去反抗官府,天下早就乱套了。只不过从个案去看,钟人杰要是科考顺遂,他肯定就是忠实的奴才了。”
二人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
敏树说:“这一次崇阳暴动,又是钟人杰在作怪么,么事由呀?这可是杀头的事情,没事由,老百姓会跟着他走?”
“没什么特殊的事由,就是抗漕赋么,许多暴动不就是借这个名么?像李自成一样。”
“我们的国人呀,就是野心家太多了,打出来的旗帜是为了穷苦农民,实际上是为自己争利益,都想自己做皇帝,才去鼓动唆使农民去送死的。”
“可是,历史的进程就是这样的呀。”
“这样的野心家过去有,现在有,今后还会源源不断产生。”
“南屏兄,这个话题太沉重,我们说点别的吧。”
“说甚呢,就说你吧,你是不是还打算娶个小妾呀?”
“南屏兄呀,我要是你早就娶小妾啦,我们家实在是太穷了,一石水田,我又不晓得种田,靠吃点租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哪有闲钱养小妾啊。”
“芸台兄,我知道啦,你是因为穷才没讨小妾的,倘若是你家富有,你肯定三房四妾了是不是?”
“那也不一定啊,南屏兄,我认识了你,就以你作为榜样。你家那么富有,你还就是一妻。”
“芸台兄你有几个儿女呀,将来打算让他们做甚?”
“我有两儿两女,两女自然是要嫁人的;至于儿子么,我不想让他们读太多的书,书读多了害死人。”
“这话怎么说啊,你我不都是读了一肚子书么,两人也活得好好的呀!”
“你倒是好好的哟,你考了个举人,我呢,什么也不是。别人要是说我是个儒士,我就羞愧难当,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我那是为我大哥、为我老爷考的啊。”
“说谎了吧,现在你大哥你老爷都死了,你还不是要去京城参加会试。”
芸台这么一说就把吴敏树给说住了,他说的对,现在还有由头借么?还说是为了大哥为了老爷去考么?
这时候,二人都喝得红虾子一样,芸台稍微好一点,敏树伏在桌子上喊着“唉哟”“唉哟”,好像谁打了他一样。
第二天分手后,敏树回到家里,意犹未尽,给芸台写了首《寄家芸台兄》说,我们连床而睡,对烛夜话,讲也讲不完啊,离别的凄凉泪水掉在寒雨中。
道光二十二年正月,崇阳暴动在如火如荼发展。头年十二月因反对地方官府横征暴敛,钟人杰曾聚众抗粮。照清律,凡聚众四、五十人发动抗粮,为首者“斩立决”,胁从者“绞监候”。崇阳县知县下令逮捕钟人杰、汪敦族二人。当地农民激于义愤,劫狱救人,酿成巨案。清廷闻知,派人前往查办,钟人杰等发起大规模请愿活动,并肉袒自首,表示无意反抗朝廷,只请官府主持公道。清廷坚持“剿灭”巨祸,反抗愈加激烈。钟人杰与陈宝铭、汪敦族等聚众三千,攻占崇阳、通城,杀死知县,钟人杰自称“钟勤王”,竖起都督大元帅旗帜,分设知县、千总等官,并开仓济民。义军发展迅速,人数增加至一万余人,收取乡间钢铁制造兵器,攻克通山,围攻蒲圻,武昌、汉口纷纷戒严。道光帝急令湖南、江西两省严密防堵,着湖广总督裕泰调湖北兵五千余人、陕甘兵二千余前往镇压。义军被地方士绅诱出城外,遭官军围困,虽奋起抗击,终遭败绩。正月二十八日崇阳城破,义军被剿,钟人杰被俘。
吴敏树被这一事件深深震动,他看到了朝廷和老百姓的矛盾,遂作诗《崇阳》,诗曰:
邻震由来事,民狂大可危。色因谈虎变,势恐沸羹炊。时事须筹略,书生敢畏疑。防身并忧世,于此识先机。
在他看来,老百姓狂躁乱动就是自己加害自己的罪魁祸首。
细细想来,民变与自己关系不大,而且自己对于民变也是无可奈何,谁的忙也帮不上,索性不去想吧。
于是,又想起了远在京城的树堂五弟,作诗《寄树堂都下》说,我所知晓的京华滋味,气势磅礴是繁华都市的通路,侵犯欺凌白眼大登是都市的气场。
树堂老弟啊,你所看见的京都是甚样子呢?
又想起了湘阴的吴芸台,遂作诗《寄家芸台兄》说,在岳麓书院求学时认识湘阴男子吴芸台,我们二人共同爱好欧文,半夜闻鸡起舞,写文章摹状刘向,欲建班超之勋,我弟云松在长沙诊病时,芸台兄你也来帮忙服侍。前年,我们在省城又见面了,通宵达旦欢歌,去年我们在岳州见面,对烛夜话。现在,你在何处啊?
吴芸台犹如飘蓬一样,一晃又不见了。
同乡好友方宗朝放官东安教谕,敏树闻讯而来,作诗《送方桐芗宗朝之东安教谕》,他说,天下缙绅名门贵族以学官最为重要,湖南的山水永州最为神奇。
崇阳民变,敏树不去想它,他不去想不等于别人不想,崇阳民变深刻地影响着巴陵县,不少人跃跃欲试,只想趁乱从中舀一匙羹汤。
新墙河入湖口北岸有个屋场叫做晏敬七大屋,这里有个青年名叫晏仲武,年纪和吴士迈一般大,也是个秀才,不过,他醒悟得早,感觉到自己考不取举人之后,立即转向俗务,干起了杀猪的营生。
自从拿起屠刀之后,他就把家里的书籍烧光了,把笔墨砚池也丢弃了,誓与诗书势不两立。他杀猪不局限于本地,南边杀到鹿角咀北边杀到月山湾,东边沿着新墙河一直延伸到大云山,把一个巴陵县摸的熟悉极了。
崇阳民变时,他正在相思山一带杀猪,天天都可以听到崇阳那边传过来的消息,有的说那里的知县被钟人杰杀了,官府被捣烂了;有的说钟人杰的义军把官兵打得落花流水;有的说官府的粮仓被饥民一抢而光,还有许许多多的说法。
晏仲武心里别提多高兴啦,就从相思山下坐一只小船顺流而下,一口气溜到了滨湖沿岸,这里尽是渔民,他潜入到渔民中去嘘寒问暖,了解民瘼,问他们有何需求,渔民看着这个素不相识的人,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了。
晏仲武找到了一个穿得很破的青年渔民,他叫李大用,是这一带渔民的头儿,他说:“你叫李大用是么?”
李大用看了一眼晏仲武说:“你是谁,你怎知道我名字的。”
“我叫晏仲武,就是河边晏敬七大屋里的人,我想知道一个人名字还不是很简单的事情。”
“你找我有事么?”
“没甚事,就是想问问你,你们苦不苦?”
“苦又如何,不苦又如何?”
“崇阳的钟人杰你听说了么?像他那样去做,我们就可以摆脱苦难,官府有的是银子和粮食,我们去搬来就是啦!”
李大用没接话,狠狠地看了晏仲武一眼,独自走了,晏仲武被他晾在那儿,一脸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