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我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父亲逝世了，他从贫穷中来，又从贫穷中去。他一生六七十年奔波劳碌，把毕生的精力全部贡献给了他的儿女们，直到生命的终结，他为儿女们流了最后一滴汗和血。
　　如今他躺倒了要为他办后事时，阿婶等东找西找在他一件破布衫里只找出八元钱，这八元钱还是我国庆节来时给他的十元生活费中省下来的。这半个月来他只用了两元钱，可以想象他的生活是怎么过的呵。如果他现在还有知觉，一定不愿意我们这么为他花钱。马马虎虎随便找个地方躺下算了，不来麻烦我们了，父亲是个不愿意打扰别人总是克已为人的人。可是如今他已经没有知觉，他的后事只有我们替他处理了。
　　 阿婶说，你们五个兄弟都成家立业了，都住进了高楼新屋，在村里也算是讲得起的人家了。你们父亲为你们苦苦难难一辈子，出丧也总得给他弄得像样一点的，也安慰一下他在地下之灵，也挣挣你们兄弟的面子。
　　 安慰父亲的亡灵和挣面子是谈不到，兄弟们也不会为争面子去花这个钱的。但是按照当时农村的习惯。木屑棺材总要做一口给父亲盛殓的。如今这里的农村前几年被学大寨把坟基地都挖光了，要安葬到二十里路外的山里去，坟基地总要买一块吧。按照当地习俗，夫妻死后也应该团圆的，这样还得把十年前死的厝在村后的母亲坟里的棺材一块迁过去，与父的坟墓筑在一起，让他们死后团圆，那就要买一穴大坟基地。
　　此外父亲逝世亲戚朋友都来为父亲吊丧，这许多亲戚和我们五个兄弟再加两个女婿外甥，走弄几十个人总要招待他们吃一餐，办七八桌酒。如今吓饭又贵，这就得要花几百元。还要给父亲做寿衣，外加除报销外一些医药费，这就要好大一笔钱。估计总要五六百元。这么大的一笔费用当然只有我们五个兄弟来分摊了（按当地习俗女儿是不管的）。如今父亲已经躺在屋中央的板头上，应该办的事情都要办。
　　天一亮就要分头去进行，各种费用马上就要开销。我考虑这事情一刻钟也不能拖，于是我就在父亲躺着的屋子里召集我们五个兄弟，五个妯娌都来参加，开个家庭会议。并请两个妹妹女婿和阿婶等外戚也来一起参加讨论。
　　 破屋子里人挤挤攘攘地拥了一屋子，有的坐着有的站着。
　　我对大家说：“阿爸已经殁了，坟基地总买一块，现在现成的棺材买不到了，木屑板棺材总要做一口吧，天一亮马上就要去办。再加做寿衣的钱，还有医院里的医药费，还都由老二代付着，这医药费一半到我厂里可以报销，一半还得我们自己掏，大数还在后头。阿爸劳苦了一辈子养了我们七个兄弟姐妹就是他最大的遗产了。他身上只有八元钱，已经付给医院充药费了。现在这一大笔费用只有我们兄弟来摊了。如果是小数目我咬咬牙也就算了，可是这回总要五六百元钱呢，我夫妻俩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元，我一个人实在也负担不起，一定要大家来分摊了。但怎么摊派的好，还是大家来商量一下吧。”
　　 我说了这席话后，老二不时望着父亲的灵床叹气，仿佛还在想着父亲没有说话。老三坐在一把小椅子上，两肘放在脚颗头上捧着脑袋只是愕愕地盯着地上；老五眼泪汪汪地望着父亲脚后灯发呆，老四一会望着父亲的灵床，一会又望望大家，手一节一节地掰着一根草棍。妯娌们有的拉着小孩子坐着，有的抱着婴儿喂奶，都紧绷着脸面不吭气，倒像是谁欠了她们三百两银子似的。唯有我的妻子护着小勇坐在她的身上这边看看那边望望，还较大方自若。两个妹妹和她们的丈夫因不用摊派，自然只在一边观望，也不吭气。邻居亲戚有靠着的有坐着的，指指我们这个兄弟望望我们的几个妯娌。只在那里低声地窃窃私语，关心着我们父亲的丧事。
　　 “这是我们家是最后一件大人的大事了。”我看这局面这么僵着大家都不说话，又催促道，“以后阿爸的事再也不会叫大家来麻烦了。如今阿爸已经倒在这里，我们总不能让他老躺在这间破屋里吧？”说完我又看了弟弟们的脸面一下。当我的眼睛横了老三一眼，我意思是老三当着村干部会说话，让他先说。
　　老三斜了老五一眼，突然气哼哼地对大家这样说：“我如果有阿爸留给我的现成房子可住，阿爸的丧事费用全由我一个人来出也可以。”
　　 人们说，萝卜吃心，听话听音，老五听这话他知道老三是指着他来说的。这回因是父亲为给他家喂猪而中风死的，已经人前背后听了兄嫂姐妹们很多怨言怨语，他觉得已经让大家说得罪孽深重了。如今老三这样说的意思这丧葬费似乎要叫他一人承担的了，他就再也忍不住跳了起来，便在父亲的灵前伤心地委屈地哭着说：“我叫爸喂猪是我不对，可是阿爸自己对我讲的：你亲戚家有事你去好了，猪我会替你喂的……呼呜呜呜……我那里会晓得……呼呜呜呜……如今阿爸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呼呜呜……这丧葬费都叫我一个人拿，我就是倾家荡产也是拿不出的。这屋也不是我当年自己要的，是阿妈死时大家讲好了给我的，是大哥亲自写给我的。呼呜呜呜，再说这房屋当年只是一间小屋，这几年我花了多少本钱翻修起来的，呼呜呜你们都气不过我，把翻修费给我，你们把这房了拆去好了……呼呜呜呜……”
　　 一下子局面就僵了。
　　 我想批评五弟几句，二弟听了却抢在我之前冲着五弟批评开了：“我们也没有说你谋杀阿爸，可是这几年你是怎么对待阿爸的？大哥每月十元钱寄来给阿爸零用，阿爸的口粮由大家出，他吃自己的用自己的，可是你还叫他做这个做那个给你操劳。自从你把阿爸推出去后，他不在你家吃饭，不住在你屋里了，可是还叫他替你喂猪喂鸡替你管家。双抢时你夫妻俩都去田头赚工分，叫阿爸尽天给你烧饭弄点心抱小孩子，却不叫他吃一餐饭。他辛辛苦苦忙忙碌碌给你弄好饭回来还要自己再去弄饭吃。你夫妻俩带着孩子走亲戚去了，这么多猪叫阿爸喂，最后连命都丧在你手里！你对得起阿爸嘛？”
　　 五弟呜呜地哭着是他听了老二的话自己懊悔呢？还是觉得更加委屈。我弄不清他，反正我刚才看见阿爸米甏中没有一粒米是事实。听了老二刚才摆事实的话我更加气起来，为着父亲这么快死去，一贯怨气直向老五喷去：“丧葬费不会叫你一个人出的！你也出不起！可是阿爸活着的时候，你待他也实在太不像样子了！阿爸早几年他还在看牛的，后来不看牛了，你们一些自留下田也都是他在耕作，他自己吃自己是满够的。可是我还是每月带十元来，几个兄弟也把口粮钱给你，要不靠你一个人这几年你连续修房子找对象、做家具、结婚你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嘛？阿爸省吃俭用有时买包大红鹰的钱都给你用光了，你成了家立了业可你又把阿爸赶赶出去。阿爸这么大年纪了，你还叫他一个人过，弄得他生活这样苦。你们风风凉凉住着新楼，叫阿爸住着这样猪拦一样的地方，夏天里又脏又嗅又闷，蚊子叫得像打锣，我看不过去，多寄十元钱来；可你把我寄给他做蚊帐的钱都拿去用了，看你的心有多黑！上半年阿爸吃的口粮都分在你家里，应当由你供应，可是你像施舍讨饭一样，一点一滴不肯拿出来。你看看阿爸米缸里没有一粒米！他要是还活着今天叫他吃什么？他为啥一天只吃两餐？如今是啥社会？啥年代，我们这里的人谁还有一天吃两餐的？”
　　 我越说越气越说越感到为父亲这样的死的而伤心，我说得声音发颤，越说越激动，直到流下泪来：“你叫他一日吃两餐，不给他粮食，叫他饿着肚皮为你喂猪、替你操劳，你这小赤佬，你比旧社会地主还狠毒……”
　　 其他的弟弟们看我这样地严厉的批评五弟，也都更加愤恨地指责五弟，妯娌们也乘机叽叽喳喳地批评五弟，亲戚邻里居们也个个都瞪着阿五夫妻俩摇头啧啧。阿五夫妻俩成了父亲不幸死亡的罪魁祸首，成了众人漫骂的众矢之的，直骂得他两夫妻呜呜地哭着抬不起头来。
　　 这时五弟突然跳起来大哭着望着阿爸的灵床冲去：“阿爸，我活不了罗！我活不了罗！你是我害死的！你是我把你弄死的！我的罪孽太大了！我做不来人了！我活着做不来人罗！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活着要给他们做一辈子话柄呀！阿爸，你还是把我也叫叫去吧！呼呜呜呜！我没办法做人啦！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五弟边哭边向着父亲躺着的墙壁上撞去，这时在一旁的阿婶等老辈人赶快把他拦住：“阿五，你这是作啥！你这是作啥！有话好好说嘛！你们阿爸已经困在板头上了，他看见你们这样也难过的！”老阿婶等边说边拉他，五弟便跪在父亲的灵床的头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