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我是一个没有孝心的儿子

　　可是似乎父亲还留恋着他的子孙们，不顾及大妹等人要他早死愿望，继续呼哧呼赤地艰难地挣扎着拖延着时间，他似乎在等待什么？这时解放前一道与父亲替人家做长工的老朋友黄岩人癞头阿叔走进来看望父亲。见我父亲这个样子对父亲说：“佬倌，你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还在等谁啊？”他仿佛还在等待什么亲人。
　　癞头阿叔的话音没落，门口一阵骚动，有人叫“大嫂和小勇来了”。我回头一看，是我的妻子和我的儿子到了，癞头阿叔一看恍然大悟地说：“哦，老倌，你是在等待你大儿媳妇和大孙子啊？呵呵，快快！家良快叫你媳妇和你儿子给你阿爸看看！”我赶忙遵照他的嘱咐，把刚赶来的气喘吁吁的妻子和儿子小勇领到父亲面前，我对正在剧烈地喘气的父亲说：“阿爸，这是你的大儿媳雪梅和你的大孙子小勇，他们赶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吧！”
　　我以为癞头阿叔不过是一种传统的说法，我估计此刻父亲已经没有知觉没有反应了。但奇怪的是，当我的妻子和小勇低声地亲切地叫唤他“阿爸”和“爷爷”时，他老早就无力地闭着的眼睛竟微微地动了一下，吃力地睁开微微能看得见的一条缝。睁了一下似乎他看到了他的大儿媳和大孙子，马上就又闭拢去了。而当我的妻子和儿子小勇刚被妯娌们叫到隔壁房间去吃饭时，我的头刚转到外面一下，就听站在床前的小妹说：“大哥大哥，你看阿爸怎么不喘气了？”
　　我转头一看床铺已经不动了，父亲的喘气声已经完全缓了下来，当我看他时，他仿佛挑着重担，走完了漫长艰难的路程，放下来休息似地长叹了一声，呼吸完全停止了。可怜劳碌一生的父亲生命终于结束了！这是夜里七点五十分光景。
　　“呵，他是在等待他最中意的大儿媳和大孙子呢！”阿婶感叹地说。“看他那样剧烈地喘气，那么难过本当下午就要去的。大概家良讲发电报叫妻子和和儿子来的话让他听见了，他是在硬撑着等大儿媳妇和大孙子啊！”
　　我不知道这是巧合呢，还是父亲真正是这样等待她们的?但我心里说，父亲也太认真了！若为等我妻子我儿子，你这样等待也太辛苦太痛苦了！我妻子曾经为父亲结过一件毛线衣这本来就是应该的，完全不用这样记挂她的。她平常待父亲也不是太好的！我平日想多买些东西给父亲，她也总是叽叽咕咕的。这情况我在父亲生前人也曾对他说过的，可是父亲说比起别的媳妇来她算是好的了。现在果真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息他熬着极度的痛苦，硬撑着多捱几个钟头要见她们一面，我为我的妻子和儿子受到父亲这么大的错爱和记挂而深感惭愧和难过。
　　父亲断气了，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的大家，都叹了一口气，仿佛放下了沉重的负担。满堂的儿孙一阵骚动，但都远远地站在房子中央，不知是大家根本不想哭呢？还是规定此时还不是哭的时候。阿婶等几个老成妇女低声的命令果断地指挥，利率地按部就班地行动。只见打水的打水，拿衣裳的拿衣裳，准备给父亲洗澡穿衣裳，说是让他穿得干干净净暖暖和和地回去。
　　 我是长子，阿婶叫我亲自抱着父亲靠着父亲的背脊，扶住父亲的遗体替父亲脱去被汗水湿透的破布衫。当我的身体碰着父亲的身体时，此时父亲的身体还热温温软绵绵的，他的脑袋也随我的摆动摇来摆去。想着父亲的身体马上就要冷下去僵硬下去了，明天就要让他放到棺材里去时，想着从此将再也见不到我亲爱慈祥的父亲时，我再也听不到他老人家亲昵地叫唤我的名字的声音；我这辈子，将永远失去了生我养我的最后一个亲人时，我心里硬憋着的闸门再也挡不住感情的激浪。一下子冲破了强压着的自制的堤坝爆发了出来。我并着牙齿混身打抖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阿爸呵阿爸！你就这样的去了？这样永远离开我们了？我们今世再到那里去找你？再到那里去看你呵……
　　 “阿爸呵，阿爸！你的一生太苦了，太罪过了！解放前你受尽了国民党反动派和地主恶霸的压迫剥削，你苦了一辈子！解放后咱们贫苦农民翻身了，你是应该过好一些生活的了，可是你为儿为女依旧日夜辛苦地操劳。如今我们兄弟姐妹都成家立业了，可是你直到晚年竟还过着这样凄苦的生活。阿爸呵阿爸！我们这些不孝儿子真对不起你呵！我们真是忘恩负义呀……”
　　 当我见到他父亲当年健壮结实的身体，如今瘦得皮包骨头，胸脯已瘦得像搓衣板，却见他腿骨还粗粗的，更使我热泪滚滚：“呵，阿爸！我们这些不孝儿女是怎么瞻养你的呀！使你变得这样干瘦，我的儿子已经十岁了，他还天天早晨吃奶粉饼干，可是辛苦了一辈的爷爷连三餐粗茶淡饭都吃不饱，让你饿得瘦骨伶丁。我们这些子孙有多么不孝呵！而在我们小时，你为了我们生活，一年到头撑断了脚筋。你的腿骨到现在还是这么的粗壮，这就是铁的见证！
　　 “阿爸阿爸！你是整整苦了一辈子。你五岁死娘，六岁就给人家放牛，解放前你整整给人家做了三十六年长工。当时我们五个姐妹（两个弟妹是解放后生的），连母亲一家七口人，全靠你脚腿肚当米缸，靠你这双粗壮结实的腿和双手千辛万苦地做来养活我们的。
　　“你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日，只有正月初一休息一天，从正月初二开始就给人家打忙工给人家削麦地、浇油菜、耘席草田，直到清明去给约好了的老板人家做五个月。（这里的农村雇工分为上半年的农历二月到六月的五个月、九月到十一月的三个月两档季节工，其余时间，一般老板雇些忙工。）当年父亲五个月做出又打忙工，到慈城去割胡白（中心稻）直做到九月份，又去老板家做三个月。三个月做出，这一年再没有长工做了，只好替人家去捻河泥、铲菜籽田沟，寒冬腊月还去给人家上面结着冰的席草田里耘席草田,小腿被冰凌割出一道道的血痕。直到农历十二月过年时,你还天天起早落夜地替人家磨年糕粉。你一年里大部时间住在老板家的长工屋里，有时难得回家看看我们，也是半夜里来天没亮就去了，使我和熟睡的小弟弟们几乎看不到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过。
　　 “逢到荒年乱月五个月、三个月没人雇了，只好打些忙工度日那就更苦了，你挎着一个小包袱到处奔走寻活干，到东南西北乡替人家去割稻；挑着沉重的木砻走几里路到邻村去给人家砻谷舂米；给地主老板到城里去拉牵、撑船、载粪肥、耙垃圾。反正什么活都干，只要能赚点工钱赚点米甚至几斤麦皮米糠也好。当你真正寻不到一点活在家待着时，看着我们吃点菜汤或菜稀粥，你自己就一点也不肯吃了，只喝点汤水，把好一些稠一些都让给了我们吃。
　　 “旧社会有一句话，‘一人养一人草鞋奔断绳，一人养十人，轿马不离身’。你赤手空拳一个做长工、打忙工的，要养活我们五个儿女，是多么的不容易！你一年到头脚不点地辛苦的替地主老板做牛做马，才换来我们吃糠咽菜喝粥喝汤半饥不饱的生活。为了不使我们挨饿你常常是带病带伤去干活。有一年，日本鬼子打进了我们家乡，你去南乡割稻，被鬼子拉去修公路，脚底被生锈的铁钉戳穿，你逃出来后拖着流着脓血又肿又痛的伤脚，还硬撑着一瘸一拐地替人家去割稻和挑那沉重的谷箩头。因为你想着你一天不去干活我们全家就要饿肚子啊！有一次，你的右腿发肿后来生疮了，硬是不能再干活了，你没法只得在家躺着，待脓一流出疮口还没收拢，还在流脓你又艰难地拐着腿去给老板人家打忙工了。
　　 “记得那一年十二月廿八，人家欢欢喜喜做年糕、谢年，你去人家家磨年糕粉了，我们全家已经断粮一天，饿得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母亲去舅舅家借米没回来，我和弟弟们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哼哼着，后来饿得哭得睡了过去，但是太饿了是睡不着的，一会又饿醒了。因为妈妈不在家我和弟妹们又饿又怕，一面不时的哭着，一面侧耳听着外面的响动，盼着你给老板人家做年糕回来。直到半夜里，你终于回来了，你从衣袋里摸出几块主人家给你当点心吃的自己舍不得吃已经变硬了的年糕团，切成一块一块煮一下放一点盐煮成年糕汤给我们吃，我们吃了年糕汤才安然地睡去。
　　 “还记得我小时候因在家常吃不饱，更吃不到美味的年糕汤和炒年糕，当你在附近村里做忙工的时候，在田头吃点心的辰光，我便不怕难为情地摸到你干活的田头来吃老板送来给你吃的年糕汤点心。每当这时候，你就把你那一碗点心全让给了我吃，你自己只好饿着肚子干活，等到天煞暗时收工回主人家吃夜饭。为着这件事，有的近坊上的老板人家不愿意雇你，说你的儿子常常要到田头来吃点心，点心给儿子吃了，就会多吃夜饭，他们不愿意再雇你，你因此只好到较远的地方去寻忙工做。
　　 “阿爸呵阿爸！你过去就是这样抚养我们的，你是用血和汗哺育我们长大的啊！可是我们长大了却这样的对待你！我是一个没有孝心、没有良心的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