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西垣北漂 　　　

　　道光十七年丁酉岁，秋天，吴敏树好友毛西垣开始在冀东一带游历，在河北蓟门，作诗《和秋白蓟门秋感十首》，王宗白和吴敏树读过之后，一一予以评论。
　　在蓟县，西垣游历盘山邦均，作诗《晚次邦均回望盘山》。
　　来到河北遵化城南的党峪镇，作诗《党峪投宿》。
　　在遵化，作诗《遵化城中看黄菊》。
　　来到遵化城北，作诗《乌龙泉》，诗云：绀碧不忍唾，天涵一鉴中，哦诗作细响，大恐惊乌笼。
　　作诗《落星石》，诗云：石仙朝玉京，失足堕云外。生憎颠米知，衣冠便来拜。
　　作诗《螺洞》，诗云：梵石成巨螺，道经中可读。日暮收白云，蒲团坐寒绿。
　　作诗《春及亭》，诗云：芙蓉三万朵，春在碧山岑。相对淡无语，长松知我心。
　　作诗《种花和南屏》，诗云：魂回花国影团圆，几度移春怯嫰寒。风雨不知花意思，年年和梦绕阑干。
　　重阳节来临，毛西垣作诗《君子口停车上鸿雪亭放歌》，吴敏树收到诗作后评曰：“乾坤弄土太豪纵，有情无理谁能剖”，真惊人语！
　　重阳节后，毛西垣游历承德，作诗《题向星槎松云小幅》三首，《风披石色碧当秋》《灵雾山前别有天》《和云和水望依稀》。
　　毛西垣每写一诗，就给吴敏树寄过来，敏树读过之后，总要写几句评语，他的感觉是西垣从没这么文思泉涌过。
　　过了年后，毛西垣从遵化来到开平，作诗《自遵化却还开平》。
　　元宵节那天，毛西垣在开平观灯，然后作诗二首，其一《轻扬不碍试灯风》，其二《宝三儿好路儿娇》。
　　在开平，毛西垣还作诗《欲去不得去三首》，曾国藩看了这三首诗评曰：三诗骨高韵远。
　　曾国藩是湖南湘乡人，与吴士迈同岁，小吴敏树六龄，这一年，他在京城参加进士考试，认识了毛西垣这个乡党，吴敏树这时候还不知道曾国藩这个人物。
　　毛西垣在开平闷坐，这时候，他想起了吴伏一的几个兄弟一样的朋友，就写了一首五十四韵的长诗寄去，有吴南屏、伯乔、退庵，还有孙由庵，曾国藩读过后评曰：善学杜长律，转捩处见工夫。
　　敏树接到寄诗后评曰：后段“归鸟赴苍碧”四句，气色幽迥，篇中最胜。
　　毛西垣仍在冀东一带活动，他在《右永兴哀·海上行》诗里说：辛丑我居北海上，壬子我居东海旁。平生意气成海客，星霜一纪随风扬……
　　二月间，毛西垣在永平道中十日，作诗《永平道中六首》，曾国藩评曰：六首豪情朗咏，绝类遗山。敏树读过寄诗后评曰：哀笳悲角之声，更别是燕朔间气。
　　西垣作诗《寒食》，敏树读后评曰：关东诗中忽有此晚唐风媚。
　　西垣作诗《雪夜发卢龙至赤坡口》，敏树读后评曰：冷极之景，翻出风韵。
　　西垣来到滦县夷齐故里，作诗《夷齐故里》，敏树读后评曰：高致。
　　西垣作诗《荒郊》，敏树读后作评曰：安知非英雄过想，实隽想也，此意使人痛觉。
　　西垣作诗《中秋对月》，好友王子寿评曰：豪宕奇伟，兼太白、东坡之长，昌谷而下，不足言也。
　　西垣作诗《上山》，敏树读后评曰：边峰十字写近塞新秋，气象斗绝。王子寿评曰：边峰十字合读更警策，嘉州秋色从西来二语，由顺入此用逆挽，力尤大也。
　　西垣作诗《刘松年风雪运粮图为曹鹤亭秀才赋》，曾国藩评曰：后幅似白传新乐府。王子寿评曰：“老树欲倒”二语及“眼前惨淡”二语，事外远致，最得涪翁之妙。
　　西垣作诗《登车叹》，曾国藩评曰：隽快似张司业。
　　西垣作诗《偶见》，极写三妇人憨态。
　　六月间，毛西垣仍在开平，作诗《开平骤雨》。
　　作诗《开平九日大风同人约游唐山不果》。
　　这一年，湖南湘潭人罗研生来到京城，毛西垣很快就和他交上了朋友，廷试开考，曾国藩考上了，罗研生落第，沮丧地背着行李回湖南去，毛西垣知道消息后，作诗《都门送罗研生（汝槐）同年南归》，诗云：素衣吹尽帝京尘，山色江南马上新（时，取道江南）。君到洞庭秋正晚，回头应念未归人。
　　林则徐在虎门销烟的时候，毛西垣游历到了山海关，一个朋友要出山海关，毛西垣设酒宴为他饯行，作诗曰：
　　朝饮酒，暮饮酒，酒筹三斗至五斗。朝出关，暮出关，客路千山与万山。鸣鞭气慑南山虎，李志曹蜍安足数。三辅从来重季心，单车且去投蒙古。澄海楼边易夕曛，北平城外怅离群。软裘快马知何处，望断辽阳一片云。
　　曾国藩读了这诗评曰：酷似嘉州。王子寿评曰：音节遒亮，自是秋笳出塞之声。
　　毛西垣来到河北廊坊三河县，作诗《三河县渡头逢安西将军入觐》，诗曰：
　　宾从前驱拥玉骢，材官意气尽豪雄。自来述职须归觐，此去筹边好效忠。忆昨总戎和议出，近年殊锡圣恩隆。苦闻百粤劳师久，同在三河小渡中。
　　吴敏树收到西垣寄来的诗稿后评曰：深厚雄健，李北地之学杜。
　　毛西垣读了吴伟业诗集后作诗《读吴梅村祭酒诗集》，诗曰：
　　冷艳浓香善唱愁，莺花南顿足风流。中年丝竹余哀绪，故国河山感旧游。燕市梦回三月雨，秣陵诗换六朝秋。销魂无限兴亡事，燕子重来已白头。
　　吴敏树收到西垣寄来的诗稿后评曰：读梅村即似梅村，亦是老西本色。
　　困于京城的毛西垣没有吴敏树那么轻松，还在道光二十一年春上，他就准备去丰润郑家做客座教席还债，他在京城可是欠了一屁股债。动身前，曾国藩来到毛西垣住所拜会他，二人聊起了吴敏树。
　　曾国藩说：“你们巴陵县过去有过三诗人声名卓著，如今除开你，还有何人？”
　　毛西垣眨巴着眼睛说：“以前有个方稼轩，可是命不长，他要是还在世，我们恐怕都要排在他后面。”
　　“还有谁吗？你们巴陵南乡有读书风气的。”
　　“还有个吴南屏，和我一般大，你还没见过他吧。”
　　“我没见过他，听说过他的名字，据说，他的诗文俱佳。”
　　“诗在我之下，文在我之上。”
　　“那不错啊，将来有机会，我要见识见识他。”
　　还聊了些别的，曾国藩就走了。
　　闰三月二十八日，毛西垣自京将之丰润，同年熊秋白、文小南两民部和张小埜舍人，各袖诗来送毛西垣，毛西垣草草束装，未遑和作，途中偶得小诗，即寄呈三君，兼示京中诸旧好。
　　毛西垣客丰润中，作诗《杂感八首》，曾国藩读后为其作评曰：杂感八首，诗境在张陈之间，此非可以袭取者。此种诗追迹古人，则声存实寡，直道己事，或意尽格卑，兼此二美而无其弊，如吾西垣此作，其庶几乎？
　　毛西垣在丰润不甘寂寞，经常去郊外走走，一天，来到丰润城外还乡河，毛西垣想起宋徽宗北府过此，似有还乡之叹，故有此地名，遂作诗《还乡河》。
　　曾国藩读后评曰：李义山隋宫之比。
　　王子寿读后评曰：此诗得力在第四句，忽然插入，顿觉凄凉欲绝。
　　吴敏树接到诗稿后评曰：涤翁评极确，非采者不知其肖处，义山才本绮艳，而偏得杜骨，西垣本领差近，故有其体韵。
　　不久，毛西垣与沈湘樵同年同登丰润城楼，夜宿龚慧田少府署纵饮。西垣说：“真是没想到啊，定仪同年啦，我俩竟在这遥远的丰润相遇啦，你是巴陵人，我亦是巴陵人，你说巧也不巧？”
　　沈湘樵说：“说巧也是巧，说不巧也是不巧。我们是同时代人，又都喜欢游历，甚么可能都会发生。”
　　“定仪兄啊，想七年前，我二人都是巴陵县拔贡生，一晃又快四十啦，还没一点建树，许多人在这个年纪上就死去了。”
　　“西垣兄你不能这么说啊，我们不是都考上举人了么，放官是迟早的事，只不知道朝廷会给我们一个么样的官。”
　　龚慧田说：“你二人莫要扭扭捏捏了吧，喝酒呀，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春夏与秋冬。”
　　沈湘樵说：“慧田兄你是好人不知病人痛啊。”
　　龚慧田说：“定仪兄你矫情了啊，我是甚呀，你们看得起我，就称我一个少府，看不起我，就称我一名县尉。只要看看我，你们就会知道自己将来是个啥了。”
　　西垣说：“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还是喝酒吧。今晚上来个一醉方休，大家想个办法，看如何把我们自己喝醉。”
　　龚慧田说：“还是划拳比输赢吧。”
　　沈湘樵说：“我的意见是猜谜语，谁猜对了就奖励谁喝酒，我们筛盘出谜猜谜，我出西垣猜，西垣出慧田猜，慧田出我猜。”
　　沈湘樵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赞同，于是，他出第一个谜：东边日出西边雨，打一中医药名。
　　西垣说：“这个太容易了，阴阳不和。”说完后，仰脖子就喝下一杯酒。然后说，“我也出个同类谜语，‘对话释疑’，慧田你就猜吧。”
　　龚慧田想了好一会都没想出来，就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西垣说：“这叫表里双解呀！”
　　龚慧田说：“你们不让我喝酒，我也出个难的罚一下你们，定仪兄你听好啦，‘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沈湘樵果然猜不出，龚慧田就说：“你也是蠢啊，这叫汤头歌诀。”
　　三个人都出了几个谜语，有的猜着了，有的没猜着，这酒就喝的不均匀，西垣没落空过，每猜一次就奖励一杯酒。
　　龚慧田就不干了，说不公平，还是改为划拳。三人疯疯癫癫搞了大半夜，醉得东倒西歪，才算是结束了酒会，两斤装的酒壶见底啦。毛西垣说：“别急着走，我写首诗给你们看看。”说完，就提笔写道：
　　七年前是好诸生，蜗角微名两地争（湘樵与余同郡，道光丁酉各试，充本县拔贡生）。岂料天涯当作客，复同日暮一登城。炎蒸溟渤仍风雨，愁动西南正甲兵。赖有邑曹勤劝醉，离杯明发不胜情。
　　丰润城北边三里地有座山叫做披霞山，在当地有点名气。一日，毛西垣独自一人去登了这座山，回到蒙馆，写了首《披霞山》，诗曰：
　　樵声引入碧珑玲，忽被风吹酒半醒。西望不知行几里，北来初喜见长亭。四山空响譍人语，一塔高秋堕鹤翎。便欲布鞋从此去，洞天深处叩禅扃。
　　吴敏树收到这首诗后评曰：此与上章于七律中流丽似少过要是宋人精品。
　　教蒙馆并不是西垣所爱，这只是他的一个职业，完全是为着薪酬才去就业的。他的爱好是游历，最不济也像南屏样做个悠哉游哉的寓公，可是，自己就是个穷书生啊，吃了上顿愁下顿，家里人有没有饿死都不知道呢。
　　一日散课后，西垣又拿把酒壶独自饮酒，把自个儿灌了个半醉，红着一对眼睛扑向桌子，拿起笔就写了首《醉后戏书遣兴》，诗曰：
　　西垣先生有底愁，草间虫语吟不休。诗态如云忽前堕，车轮似水方东流。楚天虽高可遥望，边地亦好称壮游。海物新鲜快大嚼，浭酒一举三百瓯。
　　毛西垣其实也是很想念南屏和士迈的，他这人无非是心肠硬，不轻易表露罢了。一天，西垣病了，大概是得了风寒，睡在床上，突然想起了吴南屏，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喝酒作诗，兴趣盎然，撑着病爬起来提笔写了首诗，诗曰：
　　燕云楚水多枨触，难得安心度过春。每厌腐儒谈富贵，且搜陈句健精神。穷交十五年前泪，卧病三千里外人。惘惘半生如昨日，欲参黄檗问前因。
　　到了第二年九月，毛西垣终于有书信说到归期了，他对吴敏树说，不久，我将回去。敏树接信后，赶紧找到六弟吴士迈报告毛西垣归期，吴士迈也是兴高采烈，不知要如何表达自己感情了。
　　敏树作诗《有传京讯者云西园来有日矣》，期待着朋友快快来到身边。他说，西垣的书信来了我不是特别的高兴，心里害怕他的归期会推迟。以致看到这书信，才知道老朋友回来的日子就在最近。西垣早上从燕山出发，傍晚就到了楚水边。可惜的是朋友的车慢，不如我心里的骏马来得快捷。朋友相见了会相逢一笑，看着对方嘴巴上的胡子。我老婆还是很懂事的，拿了美酒来等着招待我的朋友。
　　士迈也看到了四哥这首诗，就笑着对敏树说：“四哥，你这种表达真的是别具一格，明明盼望着西垣快点归来，却说接到他归来的消息心里不高兴，为什么呢，你就是害怕他又把归期推迟了，这样就空欢喜一场是不是？”
　　敏树笑着说：“还是六弟懂我，这叫欲扬先抑。”
　　“四哥你这诗真的妙啊，早上，西垣的车还在燕山，傍晚，他就到了楚水边，等于是给西垣的车驾扎了两个翅膀飞过来了。”
　　“我这不是等他等得心焦吗，你不是这样呀？”
　　西垣动身回巴陵前，曾国藩去京城巴陵会馆拜访他，曾国藩说：“西垣兄，听说你就要回巴陵了，真有点舍不得你啊。”
　　毛西垣笑着说：“你是有一点舍不得我，我呢，是很舍不得离开你啊。”
　　“西垣兄书读得多，抠字眼啦！”
　　“我算么子啊，涤生兄才是国之翘楚，将来必成大事，前途不可限量。”
　　“谢谢西垣兄好意，我领受了。西垣兄要回去了，我写了五首诗送给你，希望指教。”
　　曾国藩说完就拿出《题毛西垣诗集后即送之归巴陵五首》递给毛西垣，西垣展开看时，只见：
　　伐木截两端，半作牺尊半沟壑。南邻北里轻薄儿，昨日熏腾今冷落。巨履小履天所区，焉能屑屑齐美恶？劝君把酒持双螯，百年烂醉拼嬉邀。不学陋儒谈狗曲，修襮整巾徒碌碌。
　　欧君（小岑）昔言乡国彦，汝与吴生（谓南屏）皆狂狷。看汝织古得心机，惜哉弋时无急箭。独抱质缶辞雕镌，世人皆憎我独羡。金盘银盏有时灰，得不垂顾瓶与罍。
　　朝诵幽通赋，夕吟显志篇。咄哉此子颇闻道，烦毒迷惑剧可怜。古来骚人都如此，君亦苦语相纠缠。日月潇洒百蛰苏，老抱幽忧胡为乎？
　　长羡江头白发翁，扁舟如瓦漂西东。船头得鱼船尾煮，稚子咍笑老妇聋。王税早输百无事，从古不遇打头风。君家正临洞庭水，一饱弄舟乐何底！舍此他求真左矣。
　　我生乾坤一赘人，逐众转徙如飞蚊。衮衮台省无相识，纷纷时事了不闻。门外车马何隐辚，独立阶下看浮云。君今归哉渺千里，我方尘土无穷已。
　　毛西垣读完后，感觉到这诗风有点像自己，又不好意思说，因为自己也是师从李白之风，你要是说了，曾国藩定会说是受了李白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