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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三河口

作品名称:老油坊      作者:老诌      发布时间:2021-03-04 13:03:46      字数:4908

  出了学堂,银月顺着村中小路一直跑到河沿官道上,搭了一辆马车,直奔三河口而来。
  固庄离三河口只有五里地,站在固庄河沿上,就能看到三河口来往的船只、高高的烟囱,还有镇公所上边耷拉着的五色旗。别看离得近,银月平时来三河口不多,她爹娘都管得紧,怕是让她婆家的人看到说固家家教不严。知道自己的婆家是三河口后,银月打心眼里不愿意来。最近的一次是去年正月十六全家坐了马车来三河口庙会拜菩萨,这是刘姨的主意,她信佛,每年都选在正月十六来拜一拜,这一天,车氏也不拦着,拜一拜有没有好处不知道,总没有坏处吧。
  三河口其实是个河汊道,沂河一水向南,从固庄南边五里地的地方多出一个分支,向西而去,叫祊河,究竟流到哪里,还是从哪里汇到这里,银月没打听过,她不关心这些事。分汊的地方,人们繁衍生息,渐渐形成一个小镇,人称三河口镇,却是沂州县最繁华的地界,比起沂州县城银雀山镇,有过之而无不及。县城不过两道街,一条金雀山,一条银雀山,街因山而起,山因花而得名。据说东山冈上的花是黄色,西山冈上的花是白色,形似云雀。整个县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而三河口就不一样了,有码头,有庙宇,有学校,有教会医院,有大大小小四五道街,什么考棚街、羲之街、城隍庙街、凤凰街等等。好像整个沂州的风水都集中到三河口了。
  银月的目的地是码头。她从二嫂那里打听到,她未来的男人李宏俊从保定回来,对三河口码头打起了主意,发现了一个发财的好路子----在码头上收费。凡是靠近码头的船只,大小不等,都要交纳一定的费用,这是三河口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遭,以前老百姓在码头上进进出出,从来没交过一文钱,小到从江南来的冬笋、点心,大到丝绸、瓷器,都是在这里靠岸,然后卖到千家万户。现在坏了,冒出来一个李宏俊,竟然在这里收起了费,虽说一块钱、两块钱对这些大老板们不算多,对两岸的老百姓来说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他们祖祖辈辈以河为生,天天不到河上走一趟感觉这一天白活,李宏俊一收费,这些小商小贩就受不了了,告到县上,宋县长很忙,打发三河口镇的乡董杜招贤来管束一下李宏俊,没想到不管束还好,一管管出更大的麻烦,收费提高了一倍。
  杜招贤犯不上惹这个地头蛇,李宏俊的叔是李世营,现在做着三河口的乡佐,财大气粗,宏俊便是狐假虎威,此事便不了了之,老百姓也渐渐适应下来,有些老实的商贩,十文二十文也主动交了上来,大商户更不用说,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你收我的费,我就把东西卖贵一点,巧买哄不过拙卖的,总不会赔了生意。
  银月站在码头边上,四下里打量,记忆恢复了一些,大体上想起来,哪里是码头,哪里是菩萨庙,哪里是粮店。
  目标明确就好办了,她看路边有一个老婆婆在卖绣花手绢,走了过去,装作询问价钱,掏出铜子买了一个,然后又向她打听李世芮、李世荣家住在哪里。她不能直接问哪个是李宏俊,自己不好意思张嘴,只好先迂回着问。老婆婆闻听大吃一惊,瞪着眼上下打量银月,银月只好撒了一个谎,说自己是李老二李世荣闺女的好姐妹,以前小时候去过他家,现在忘了怎么走了,她把三嫂临时拉过来,当了一回托。
  老婆婆小心地说:“姑娘,你怎么能和那户人家的闺女是好姐妹呢?和他们打交道可得多几个心眼,李世荣一辈子做粉条生意,他家卖的粉条一年四季都是潮的,更不要说缺斤短两。他哥在保定做南北货生意,光想着坑人,听说也是一年不如一年,老主顾都不来了,现在听说要回去变卖了货,回三河口开店呢,老天爷,他再回来,兄弟三个,三河口老百姓可怎么活呀。李老三干得是绝户生意,除了大烟馆,就是赌钱的。李老二卖黑心粉条,李老大的儿子李宏俊,闺女你瞅瞅,就是那边树底下坐着那个,不知怎么着,从保定做着小生意,竟跑回来做上码头收费的无本生意了,这周边的百姓,哪个不骂?不敢当面骂,背后也会骂,他们家,怕是生了孩子也没屁眼呢。”
  听说了这话,银月忙说:“老婆婆,就是那个翘着二郞腿的吗?瘦瘦的那个。“
  老婆婆四下里看看,说:“闺女,说话小点声。就是他,坐在西边,脸朝东的那个就是李宏俊,天天带着一帮人在那收钱,姑娘你看看,原来这码头船挨着船,现在倒好,没几条船了。这边船户就盼着他快快滚回保定,他走了,这里才安宁。听说他等着娶固二先生的闺女,娶了亲就回去,要我说,这固二先生发发慈悲,快把闺女嫁了吧,好让这个瘟神快快走。”
  银月仔细打量了一下码头那边树下,还真有几个人坐在一个棚下,喝着茶,原来是等着收钱的。听到老婆子提到自己,心里一惊,马上又恢复了常态,她肯定不认得自己,不然,她也不会如此说。
  银月谢过老婆婆,装作坐船的路人,来到码头前边,棚底下一个男人看到银月,坏笑道:“姑娘是坐船吗?我专门安排船送你吧?一个人干等着,哥可是心疼呀。”
  银月不理睬他,眼睛却是大胆地朝说话这人看着。这人坐在南边,脸冲着河道,银月仔细打量了一上坐在他一侧的李宏俊,他也一脸坏笑,说着什么下流的话,其几个男人笑得前仰后合,银月心里突然一阵疼。她不甘心现在离开,她要好好看看这个李宏俊的德性,顺着河道,她又折回桥头,躲在一个桥栏后,找个地方坐了下来,眼瞅着来来往往的人们,耳朵却听着码头那边的动静。
  一条竹竿船撑了过来,这是沂河里最常见的采砂船,每年到了秋季,沂河水量下降的时候,都有大量的采砂船到河中央采砂,一方面可以借此挣几个钱,另一方面也可以帮着疏通河道。
  银月转过脸,等着看这条小船如何靠近码头,果然一会儿,小船到了码头,刚搭上跳板,李宏俊一帮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样子和小船的主人认识,哈哈笑着:”刘三,今天生意不错,一阵子就采满了。来吧,二十文。“
  叫做刘三的那个船主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宏俊兄弟,您抬抬手,我这船上你瞅瞅,不是砂,我想着到河中间那儿采的,谁成想,那边今天水深,我只好又到了东边,东边三湖村那里的人不让咱采,我没了法子,不能空着船回来吧,就帮着河道捞了一点水草,这东西最容易把船的螺旋浆缠上,我这个小船户算是为沂河的大船户们做了一件好事,这些草运到岸上,我就找地方卸了,也不指望卖钱,你想想,这水草哪里有人买,我是空船,就免交了吧!我到现在,连早饭还没混上呢。”
  一个帮闲的青年吼道:“扯什么淡,你吃不吃饭和我们何干!老子才不管你采什么东西,只要靠近码头就得交钱,我们收的是码头费,又不是采砂费,你采着采不着,我们懒得管。”
  另一个更是不客气,对刘三道:“你小子踩鼻子上脸了,叫李哥什么?宏俊也是你叫的?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也就罢了,这河里有水,你就着水面照照也行,看看你那副德行,叫什么宏俊,我呸。”
  刘三一听,抱抱拳道:“对不住了李爷,我改口,叫您李爷总行了吧,只要你不收我钱。”
  李宏俊踱了过来,用手里的一根棍子指着站在跳板上的刘三,冷笑道:“叫我爷也得收你的我,要是叫我爷就免费了,我们天天蹲这儿喝西北风去?爷不值钱,没用。”
  刘三忙说:“李爷多少给点面子,街上卖粮的崔掌柜,是我舅舅,在北平念书的崔明桂,那是我表弟。”刘三想着拉几个有钱的亲戚给自己壮壮胆。
  李宏俊哼了一声:“你跑这儿给我们摆家谱来了是不是?每船二十文,你就是请了天王老子来了,也少不了钱。交了吧,利索,不交,你快滚蛋,我们没时间和你耗。”
  刘三生气地跳回船上,抽一跳板,大声说:“李爷,空船收不收费?我今天算是手犯贱,采了不该采的东西,我把这一船水草再送回去,撒到河里边,我今天这好事不做了,行不行?”
  一个小子说:“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们收的码头费,只要你靠近码头,就交费,我管你是空船不是空船!”
  刘三彻底绝望了,冲着李宏俊道:“那你不是打算让我们这些船户活了,这三河口就这一个码头,你不让我们靠岸,我们这些船户总不能天天在船上活吧?”
  李宏俊笑了:“你去天上活,却地下活,与我什么相干?”
  刘三怒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以前你李宏俊没来三河口,这里风平浪静,你来了,收什么短命的码头费,真是没有天理了,我倒要请问,你收的是哪门子费,是哪个衙门让你收的,我要去县里告你。”
  众人大笑:“你去县上告,也得靠岸,不靠岸,你怎么告?”
  刘三一路骂着,船驶远了。
  银月坐得有些累了,心里觉得越来越凉,她起身想朝回走,正与一个行人差点撞上,那人看看银月笑笑,说声对不起,就要离开,忽然又转过来,看了一下银月:“你是?固庄的银月姑娘?”
  银月一愣,仔细看了看这人,笑了:“你是崔明桂,怎么是你呀?”
  那人也笑了:“你这话怪了,怎么就不能是我?这三河口有我们家的买卖,我不在这儿,能在哪儿呢?倒是你有些奇怪,大小姐一个,怎么跑到桥头上蹲着。”
  这个崔明桂的父崔庆杰亲就是三河口最大的粮商,和二先生有着买卖上的联系,二先生的油坊每年要用大量的豆子,自己地里种的不够,就到崔家粮店买,自己种的麦子吃不了,就卖到崔家,崔明桂在固庄跟着吕先生上了几年学,和银月兄妹也算是同学了,因此认识。
  “我来三河口有点小事。”银月说,“你不是去北平了吗?听我二哥说。”
  崔明桂笑道:“北平那边早就毕业了,爹不想让我在那边,离家太远,我只好回来了,这不,济南那边要新设立一个女子师范学校,我去那儿教书,你瞧瞧,我刚下了马车,回去歇几天就去济南。”
  听说济南新成立了一个女子师范,银月动了心,忙问道:“那我可以去那边念书吧?那边招不招像我这样大的学生?”
  崔明桂道:“我去了才知道,等我几天,我有了确切消息,给你写信告知吧。哎,看到你,我想起来一件事,文耿是你伯家的大哥吧,我请你帮我办一件事。”
  他把箱子放在地上,打开箱子,从里边取出一封信递给银月:“这是济南的黄老师托我给文耿捎的一封信,我就不去固庄了,你帮忙捎给文耿吧。”
  银月收下信,对崔明桂道:“说话算话,你到了济南,一定给我信。我老早就盼着去济南念书了,那里学费多少,我怕钱不够。”
  崔明桂笑了:“一听你就没出去念过书,公办的女师是不收钱的,北平的是这样,上海的也这样,济南的更不收费,你只要有钱填饱你的肚子就行了。”
  听了不收学费,银月更坚定了去济南的信心,她搭了一辆回固庄的马车,先去找文耿大哥,把信送全他,文耿不在家,大娘见了银月,拉着她说:“不得了,你大伯和文耿都去学堂了,吕先生死了。”
  原来,银月偷偷跑出去,吕先生心里明白,但是吕先生没心思管她,只要交了束修,管那么多干啥?这帮孩子一个比一个调皮,能把最调皮的文适管好,已经很不错了,吕先生布置了作业,见下面都低着头,有思考的,有写字的,他松了一口气,不觉竟打了个盹,文适看端坐在桌子上读书的文柄,就拿毛笔偷偷画了个王八,用鼻涕粘在文柄背后,文遐看了,没有制止,文朴看了,就告诉了文柄,兄弟两个和文适闹了起来,文遐不好意思出面,鼓动文逸上去帮忙,文逸、文适与文朴、文柄二对二,文适先把文朴、文柄狠狠踹了几脚,还加了两个耳光,文朴、文柄不是对手,吃了亏,告到吕先生那儿,吕先生就说:“文适朽木不可雕也,放心,我会告诉他的父亲责罚他,再不行,我会告诉大先生的。”
  听说先生要告诉大先生,文适有些害怕,小声骂了先生,文朴把文适的话又报告给了吕先生,吕先生一听文适对他极不尊重,偷偷骂自己,心里不高兴,就斥责他不好好学习,还捣乱,不知道自己家里付不起束修,这钱还是大先生付的呢,怎么不想想一饭一粥来之不易,对得起大先生吗?越说越气,就要拿戒尺打他,不想文适头朝先生肚子上一拱,把先生拱倒在地,还觉得不解恨,端起先生的一砚墨汁,洒在先生脸上,先生顿时变成了陈州放粮的包公。
  等孩子们请来大先生,吕先生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大先生让人先把文适看管起来,又差人叫来二先生商量对策,二先生哪里有什么主意,只说:“后事花多少钱,我帮着出吧,吕先生一生孤苦伶仃,咱们不帮他,还有谁呢?我过几天就收豆子了,看看哪块地好,风风光光把吕先生发送了吧。”
  文耿把永功也叫来了,永功听说儿子闯下大祸,心里一惊,嘴上却耍赖:“哥,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文适不好,吕先生是个大人,怎么和小孩子一般见识,这吕先生一辈子糊涂,临死还要拉上我文适,想讹我钱,没门!大哥,文适你留着吧,要杀要剐由你,我也没粮食给他吃,你们管饭倒是不错。”他两手一甩,走了。
  大先生气得要死,二先生只好安慰他:“别和他一般见识,他一辈子就是那样的人。我们还是商量吕先生的后事才行。”
  大先生叹气道:“咱这是昧了良心了,老二,人命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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