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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收豆子

作品名称:老油坊      作者:老诌      发布时间:2021-03-06 09:59:09      字数:4998

  吕先生的后事都是二先生操办的,文适气死了吕先生,大先生心有愧疚,生了几天的气,想动用族规惩罚文适,不想自己却病倒了,头晕目眩,躺在床上脑子里轰轰响,站不起来。
  每天二先生都把吕先生后事进展来给大先生详细地回禀,一则是讨教经验,毕竟自己没经手过这种事情,二则是让大先生宽心,不要再为这事生气,伤了身体。
  吕先生的坟安在二先生靠沂河西岸的豆子地里,那是二先生最上等的地块,多年河水淤积而成,一年两茬庄稼,要水有水,要肥有肥,吕先生在的时候,不止一次说这块地风水好,二先生干脆就满足了他的愿望,也算是替固家为文适赎了罪。
  吕先生下了葬,几个学生,包括银月,都去先生的坟上磕头。周边的沉甸甸的豆棵耷拉着头,像是向吕先生致哀。文适也去了,他站在吕先生坟前,心里却想着:先生一定不要来报复我,我那天不是针对你的,我是看不惯文柄,他凭什么书念得好,他家凭什么有地有钱,我就是气不过。然后,随着众人头也不回地跑了,一边跑,一边故意踩倒文柄家的几棵豆子。
  忙完了吕先生的后事,眼前最紧的活就是收豆子,二先生自己最好的二百多亩地全种了豆子,大先生也有五十多亩。今年风调雨顺,豆子长势不错,二先生看着满地青中泛黄的叶子,迟疑是否再等几天收,大先生却早早催促文耿请了长工、短工动手收割了。他的理由是自己病着,下不了床,文耿需要到帮着料理一下家务。其实他还有一个顾虑,这几天,银月几次带着小车氏来家里,讨教诗词文章,在文耿的屋里一待就是半天,让文耿的娘起了疑心,多次在大先生跟前嘟嚷,虽是民国了,还是要注意一下伦理。大先生想着早早把文耿打发到地里,别闹出什么笑话。
  大先生豆子地里一动镰刀,二先生就慌了,他暂停了油坊的活计,油坊全靠豆子,没有豆子找什么打油?请了十几个短工,加上五个儿子、四个儿媳妇,一个闺女,除了留下车氏和刘氏负责在家里办饭,饭点送到地头,其他人全部到地里割豆,这是一年中最累的活,也是最有收获感的活。割豆比割麦还要累人,因为豆子的秸杆比麦秸硬得多。
  二先生先指了指地南头一片金黄的地方,说先收这一片。沿着河沿一路向北,那儿有一片青玉米秸扎成的围墙,说那是女人方便的地方,又指指另一处用树枝堵着的地方,那是男人方便的地方,如果嫌麻烦,河沿底下柳条棵里,哪里没人哪里解决。这当然是对男人们说的,二先生不好对自己的孩子说得过细,只好借着给长工、短工们指引的机会,一起都说了。短工们看着二先生家的四个貌美如花的儿媳妇,咧着嘴一阵哄笑。
  二先生一声令下都开了镰。成年男人一人四垄,文朴、文柄两个和四个嫂子、银月姐姐一样,一人两垄。割倒的豆子都堆成堆,摆成一行,以便晚上套上马车拉到南边晒场晾晒、碾打。
  文朴割得最慢,但是他摆放得却最认真,每个豆堆大小均匀,文柄割得快,但是豆堆大大小小,连绵不断,有的直接放在自己身后,挡着了马车的走道,看完自己的“杰作”,文柄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文朴、文柄和大人一样割两个来回歇息一次,歇息的时候,都坐在地头上说话,长工、短工们也没有避讳,说起床上的话题永远不觉得累。文朴还没割完,看大人歇了有些着急,大哥、大嫂过来帮他,文柄却一个人溜达着不知到哪里去了。
  等大伙歇息差不多了,喝了水再干,文柄又背着手回来了。众人都笑他:“看来你还没累着,有闲心到处转悠。”文柄却说:“我这是学习鲁班,看能不能找到割豆的锯子,那咱就省事了。”
  三媳妇割了几趟就累得不干了,镰刀一扔坐在树下一直擦汗,嘴里不停咒骂:“什么老天,也不睁眼看看,有这样的吗?都九月了,还这么热。这是割豆吗,是要死人的,可别到处显摆说固村最有钱,这也叫有钱?真是没见过有钱人,三河口有钱的多了,雇着人随便使唤,哪有自己干活的?这点钱,纯是自己拿命换来的。”
  二先生听了装听不见,文杓瞪一眼媳妇,媳妇回瞪他三眼,他只好收回目光。二先生看看正弯腰割豆的三个媳妇:“你们也到树下歇一歇吧,活不是一天干完的。再说了,你们在娘家时,可能从来没干过这么重的活呢。”
  大媳妇听了,就带着三个妯娌一个小姑,避开那些说粗话的长工、短工,找到南边一棵杨树下,各找一块石头坐了。四媳妇杜氏看自己男人出了不少汗,忙又跑去,拿手绢给文杼擦擦汗。三媳妇李氏看了,骂道:“装什么贤惠,就她有男人似的。”
  大媳妇笑话她:“你也有男人,羡慕老四媳妇干什么?他三叔也是一头汗,你也贤惠一下。”
  三媳妇不再理她,哎呦哎呦叫唤着,两手捶打着自己的腰窝。
  大媳妇忙问:“怎么,累得很厉害吗?你干活不能太急,这个活我是干出经验来了,你看,抻住劲,使匀了,不能一下子把劲用完了,活没没干完,人累倒了。”
  三媳妇看看大嫂子委屈地说:“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割豆呢,这是什么豆呀,比牛皮还难割。种什么地呀,说得好听点,是个大户人家,有三百多亩地,说得不好听,就是个出死力的农民,我们娘家,没有几亩地,还不一样吃饭?一年四季,收地瓜,打粉子,下粉条,在家里就卖了,风不打头,雨不打脸。”
  大嫂子笑了:“你娘家在三河镇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家里有生意当然不用出力干活,我娘家是种地的,一年到头,吃喝拉撒,全靠这几亩地,我喜欢地,就觉得坐在地头上,看着庄稼一点点长大,可舒服了。”
  四媳妇杜氏接过来说:“我娘家虽说不种地,我也没少干活,我那后娘把我当成丫环使唤的。早上一睁眼就得做饭,然后喂猪,我后娘养了好多猪、羊、鸡、鸭,反正有我这个丫环干活,她一点也不干,就逗我那小弟弟玩。”说着,四媳妇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三媳妇李氏最恨这个杜氏,看她哭得痛,自己心里不知道怎么的,觉得好受了一些。
  二媳妇车氏四下里看看,故意问:“那边地是谁家的,豆子长得倒不如咱家的好。”大嫂回答:“那是永勤大伯家的,大伯平时闲着到处转悠,天南海北串朋友,哪有心思管庄稼,文耿哥也是个这样的,上了洋学堂,庄户活一点也不懂。长工也是看主家不积极,自己积极不起来,你看看他们的人割得多轻松,豆杆细特别好割。听咱爹说,大伯家的豆子一亩地比咱家少五十多斤,小麦少收一百多斤,你们不要说,公公种地确是一把好手。”
  二媳妇站起来,朝大伯地那边看看,那边地里也有十几个人在割豆,在去女茅房必经的路上,一个人坐在树下凉地里正四下里打量,二媳妇认出来那是大伯家的文耿大哥,那天老三、老四娶亲时,见过一面,就说:“我得去方便一下,你们去吗?”
  大嫂子笑话她:“你今天是得了小肠火吗,一直朝那边跑。”
  二媳妇不理她,一个人拧着细腰去了。一边走,一边看着大伯家地里收豆的人群,文耿看到车氏走过,眼睛亮了一下,车氏狠狠盯了他一会,转身去了茅房。
  婆婆车氏和刘姨送来了午饭,大家一起蹲在地头吃了,歇了一会再割,都说今年这豆子就是难割,长得豆秸粗,结得角子也多,提在手里沉甸甸的。二先生听了高兴:“今年我一亩豆比大哥家多打五十斤没问题,甚至更多,往年我和大哥比试过,打完场再称,我地里收的更是多,咱的豆粒大、烂豆瘪豆少。日子不可长算,二百亩就是一万斤。”地里如果肥料不足,水份不够,豆子长着长着就停止了,一些豆子长不足粒,成了瘪豆,二先生提起种地,嘴里滔滔不绝。
  休息一阵割一阵,吃过午饭,李氏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没有一处不疼,腰就感觉是一整个了,再也弯不下去。她扔了镰刀要回家,文杓拦着不让走,李氏又从地上摸起镰刀,恶狠狠地看着他,文杓只好放行。
  二先生没说什么,知道三儿媳妇在娘家没干过活,今天能到地里站一站已经很不错了,哪敢指望她干多少活呢,可是,又担心其他三个儿媳妇埋怨他这个公公不公正,偷眼看了看几个儿媳妇,倒没发现什么异常,心里才宽松了些。
  文耿从地那边溜达过来,一看文柄正弯着腰割豆,高兴地说:“文柄才多大,都能到地里割豆了,我比你大一倍,都累得不想割了。”
  听了文耿的赞扬,文柄非常高兴,站起身对文耿说:“你是念洋学堂的人,没干过农活,累一点正常,也可以偷懒一会,你瞅瞅,这么多成天干活的人,哪里敢偷懒磨滑,他们是真苦。大哥,我正在研究割豆的锯子,如果成功了,咱们都不用受累了。你在济南念书,应该听说过,到底有没有这种洋玩艺,可以替代人工收割。”
  文耿一听来了兴趣:“想不到文柄还挺会琢磨事,这洋玩艺真有,外国叫收割机,我们北边的俄国,就有这种马拉的收割机,你读读外国人写的书,上边提到过,马拉着收割机,可以割草、割麦子、水稻,豆子是不是能行,还没看到过。文柄你好好研究,我们可都等着你的锯子呢。”
  说了一阵话,二先生让文耿看看自己的豆棵,得意地说:“这庄稼最不会骗人,你对它们好,它们就对你好,文耿,你看看我的庄稼,比上年还要好。”
  文耿说:“那还用说,人不欺地,地不欺人。您一天到晚长在地里,我爹哪有那工夫,成天大江南北走动。好在我家人口少,也吃不了太多的粮食,多了也没用。”
  二先生想起三媳妇提前跑了,就和文耿说:“三河口李家,一年到头不种一分地,人家也能活得好好的,文杓媳妇不是个干活的人,嫁到我们家是有些委屈了。二媳妇也是,她娘家是开染坊的,在青岛干着大生意,更是没种过一分地,在家可是娇惯得很,在咱们这,就得提着镰刀干活。”二先生怕三个儿媳妇不满意,故意说些客套的话。大媳妇、四媳妇一撇嘴:人家娘家门户大,娇生惯养,我们小户人家干活就是应该?好在大媳妇性子比较软,想过也就放过,四媳妇却暗暗给自己鼓劲,等到接手油坊,一定干出个人样来,不然,谁也看不起。
  文耿借机瞅瞅小车氏,小车氏正盯着他,四目一对,瞬即闪开,意思却都明白了。文耿瞅着小车氏,嘴里回着二叔的话:“二叔,咱是累了点,可日子过得踏实,我爹也走过南,闯过北,见得事多,其实听他老人家说,上海杜月笙先生那么有钱,见了人还笑三分呢。那天李家叔侄的德性,我是领教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觉得还不如咱活得踏实。”说完,他借故走了。
  二媳妇割一会就站起身借着歇息的空朝大伯地那边看看,文耿似乎也在那边回望着。
  到下午收工的时候,二先生从这头步到那头,很高兴地说:“今年文朴和文柄第一次干活,多了三媳妇和四媳妇两个,一天下来,比去年多割了三亩地。这样算来,差不多月底就割完了。”
  短工们都趁机和二先生讨价还价,说今年豆子长势好,豆秸粗,实在不好割,等收了豆,工钱是不是比去年要涨一点,二先生蹲在地头算了算,说:“每人每天多给一块铜板,当二十文的,可以吧,不少了。”短工们都点点头:“还是二先生仁义,管饭也合口,明年我们还来。”
  到了家,文杓洗了洗身上臭汗,车氏却把他叫到一边说:“你也得管管你媳妇了,回到家就睡,连饭也不吃,现在还没起吧,这日子不是哪一个人的,是咱一大家子的,就她是娇小姐,人家二媳妇、四媳妇,哪个说累了。你大嫂还带着身子都去干活。”
  文杓只好点头应下来,回到屋看媳妇正坐在床边发愣,就不高兴地说:“你也真是娇气,人家老四媳妇也是新进门,大嫂子还怀着孩子,人家能干,你就不能。”
  李氏正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泄,听了文杓的话,气哼哼地说:“明天我不去了,在家做饭,不要都觉得我是吃白食的,你娘一下午嘴没闲着,在后院嘟嘟囔囔,以为我没听见,我还不老,耳朵好使呢。你现在回来了,还要嘟囔我,看我好欺负是吧?反正这豆我是割不了。再不行,你明天找辆马车送我回三河口,我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干不了重活。”
  听了媳妇的话,文杓一点办法没有,只好回到娘这边,如实汇报,车氏听了冷笑一声:“真是巧了,不干活不犯病,干了一点活,病就犯了。文杓你要是个男人,你就告诉你媳妇,明天老老实实去割豆,想回娘家也行,要去自己去,我们家都忙得要死,哪有闲工夫送她走娘家。这是什么家庭生养的闺女,一年到头就忙这几天,她倒装什么千金小姐了。回娘家可以,去了永远不要再回来,我和你爹再给你娶一房,我就不信了。”
  三个媳妇都不敢言语,陪婆婆坐了一会,各自回去歇了。
  银月一开始割的时候很累,现在到了家,喝了水,坐了一会倒感觉不到累了,她明白,自己今天干得最少,还不如文朴、文柄割得多呢!身上有了劲,就闲不住,去了刘姨屋里和她说了一阵话,看到文朴、文柄都在,文朴帮着刘姨收拾桌子上的供品,供品半个月要换一回,碗里的清水一天一换,文朴也跟着学会了。文柄却坐在屋里发呆,谁也不理,银月逗他玩,他不耐烦地说:“人家正想锯子的事,姐别烦我。”银月不再惹他,自己兄弟姊妹七个,银月最敬佩的是二哥,最疼爱的却是文柄。
  文柄想了一阵,起身跑了,文朴追着问:“六弟,你去哪?也不叫着我。”他们两个吃饭睡觉玩耍从来不分伙的。
  文柄大声道:“我去铁匠铺,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人早已跑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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