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人生喜乐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3-03 10:55:54 字数:5094
敏树的孤独感已经减去了一大半,他认为西垣还是和自己息息相通的,考取了就想着要给自己报喜,自己拿到了这个喜报,就要为他写首长诗以庆贺。
大清国在鸦片战争中不利的消息不断传到内地,英国人封锁广州、厦门啦,他们要截断中国的对外贸易啦,英国人攻占了定海啦,英国人抵达大沽口啦等等。主战的道光皇帝这时候吓坏了,英国人打到了大沽口,眨眼就可到达京城,京城一时人心惶惶。受到惊吓的道光皇帝开始妥协,答应和英国人通商和惩办林则徐。
国势迅速变坏,汉奸就像茅室里的蛆虫样拱了出来。敏树看到这情况,作诗《感事》,叙写洋人和汉奸勾结,在中国贩卖鸦片,毒害中国人身体,他建议国家要与这些害人的外国断绝外交。
冬天来了,敏树来到会城长沙,在这里约见了吴芸台和澧阳的郭青,三人通宵达旦畅饮欢歌,快活了一个晚上。
毛西垣那里总算是有好消息传过来了。欧阳小岑呢,他在京城过得还好么?他知道我在想念他么?敏树常常这样问自己。
这个小岑太不简单了,一边做着学问,一边居然还同他父亲学会了医道,有一手好医术。
心里想着小岑,手里的笔就写了起来,居然写成四首四言诗《高高两山寄怀晓岑》,诗曰:
高高两山,一南一北,两山之云,混蒸同色。
山有琥珀,千岁松脂。我得此物,持将寄谁。
晨兴读书,古人满室。我独自言,不如面质。
出门而望,我思则遥。山川悠阻,日暮长谣。
江苏太湖人屠禹甸在鹿角经营布庄生意,已经有几代人了,与吴家一直有生意往来,首先是与敏树祖父吴文高做生意,接着是与研田公兄弟做生意,现在,这生意还没断,吴氏家族由士迈在经营着。
屠禹甸已经老了,去年就回到了太湖洞庭山休养。道光二十一年春,屠禹甸做八十大寿,就对儿子屠介锡说:“孩子,一个人要活到八十岁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呢,终于活到了这岁数。我不求别的,只要你去吴伏一找到研田公的四公子南屏先生,求他写一篇祝寿文,我就心满意足了。”
屠介锡说:“父亲,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这个南屏先生可不是一般人,他很傲的,我和他也没多少交情。”
“你不认识他呀?”
“那倒是认识,他只要去了鹿角,一定去我们布庄看看,只是没深交。”
“你还没求他,怎知道这事难办呢?”
“他这人吧,诗文俱佳,没才华的人和他打交道都有点怵他,怕他翻白眼。”
屠介锡这么一说,他父亲就呵呵笑了起来,屠介锡问父亲笑甚,屠父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和他们吴家打了六十年交道,他父亲和我一般大,我们两家做生意互利互惠、诚信为本,从没为利害关系红过脸,我们是有感情的;吴南屏读了很多书,不可能不知道这历史渊源,你只管去求,他必会答应。”
一天,屠介锡带了一坛老酒一袋子君山银鱼,来到吴伏一。见到吴敏树后,把他父亲的请求一说,吴敏树果然爽快地答应了。屠介锡高兴得跳了起来,连连说“没想到啊,没想到啊”。敏树笑着问他甚没想到,屠介锡就把自己的担心说了一遍。敏树又笑呵呵地说:“你怎么这样想呢?我们是世交啊!伯父做大寿,我应该去拜寿的,无奈山遥水远的不便,写一篇文章祝贺难道不应该么?”
吴敏树知道,寿文一般为应酬俗礼,应个景罢了,没多少意义。但是,这篇寿文不同,他从屠父与吴家做生意写起,一直写到屠父年老而归,最后说:
吾闻洞庭之山为峰七十有二,登而瞰太湖三万六千顷,其光景气象视吾岳阳之丘宜有胜焉者。山中多奇花异果供采撷,四时而有也,晴和佳日,翁与媪扶杖偕行,乡之父老儿童相迎问语,笑山水间,亦可以乐而弥永其年矣。
屠介锡拿到寿文,喜滋滋回去了。
洞庭湖的春雨就像牛毛一样多,很粘人很粘人。这年的春雨已经落了一个月,终于天晴了,太阳露脸了。迎着户外的太阳,敏树看见南屏山草木上的水珠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金光,然后看见太阳把一滴滴水珠收了去,湿地变做了糍粑地,走在上面软耷耷的舒服极了。在山上转了一个时辰,嗅到了春天气息,回到书斋,作诗《辛丑三月十一日新晴》,说下了满满一个月雨,雨后初晴,春天真正来了。
堂弟树堂要去京城赶考,伯乔还没回来,西垣还没回来,欧阳小岑也在京城没回来,敏树就说:“五弟呀,你去京城,我没别的送你,就写首诗送给你,你给西垣看看,就带信说我很想他。”
树堂笑着说:“能得到四哥的诗,是我的荣幸啊。”
敏树伏案写了起来,不一会就写成了《送树堂五弟入都游太学即柬西垣子》,诗曰:
天下车书集京国,走马红尘争气色。树堂平昔若处女,忽作燕游亦奇特。前年细写九州图,区府宅县量道途。故知功名意难料,不是三家村里儒。石经之碑观鸿都,太学学者三千徒。赁舂都养几人在,伟节林宗何代无。结交意气竟须讲,雅士风骨寻常殊。漕船衔尾洞庭岸,楚水吴山递迎换。江南风物是佳乡,吾弟清才足挥翰。北行哪辞尘土劳,旅食都门当自聊。邸中好伴西垣子,莫作天涯归梦遥。
敏树写好后,自己读了一遍,没甚不满意的,就交给了树堂,树堂拿了诗稿问:“四哥还有甚要交待的吗?”
敏树说:“你是个胆小之人,有难处就找西垣帮忙,或者找伯乔就是啦。”
四月十三日这天,吴敏树喜得在屋里乱跳,这天,何氏为他生了个宝贝女儿。
何氏已经生了四个儿子,殁了一个小儿,就是没生个女儿,今年都四十岁了,再要是不生,敏树盼女儿的心情只怕是要落空了。谁知就在这当儿,何氏就给他带去了喜讯。
更为奇怪的是,祖母徐氏生日也在这一天。听说儿媳妇生了个姑娘,祖母徐氏拄着拐杖来到儿媳妇床前说:“何氏呀,你是我们家有功之臣啊。你怀孕的时候,我就是担心,老怕你又给我们吴家生个儿子;你大哥家四个儿子,一群男孙,你再要是生个儿子,我们吴家就没女人味了。”
何氏笑眯眯地说:“娘,这不是托您的福嘛,要不是您的福气好,生甚也不会如您意的。”
“不是娘福气好啊,是我四儿福气好啊。”
敏树在一边笑了,看着他们婆媳互相谦虚也是件有趣味的事。
祖母转过身来问儿子:“四儿,你给女儿想好了名字没?”
“娘给取一个如何?”
“这世上哪有女人给孩子取名字的道理啊,你就快想吧。”
“其实,我已经想了一个,说给您听听看行不行,我给她取的名字叫‘劭端’。”
“有说法么,四儿你要给我们婆媳讲讲。”
“当然是有说法的,‘劭’者,品德美好也,‘端’者,端正、正派也。”
“嗯,蛮好,女孩子就得这样,品行要放在第一位。你打算接客么,前几个孩子出生你都没操办,这一次你在家里,又生了个千金,是不是要办几桌酒席?”
“我听娘的,娘说要办就办,凭娘决断。”
“那就办吧,你去把士迈找来,跟他说说,叫他过来操点心。”
士迈可不是个闲人啊,家财万贯,他需要亲自打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要花在鹿角敦善堂经管上,但是,敏树把来意一说,他还是愉快地答应过来主事。
敏树的意见还是不要把事情弄得很大,只一个应景式将就就好了。士迈说:“简单固然好,只怕老太太不高兴。祖孙同一个生日,这事在世上也是罕见的。我的意见是稍微办大点,控制在四十桌客人这规模上,主亲、朋友、同学、族人,谁请谁不请都要想好。”
“六弟,族人就算了吧,他们生活都很艰难,请他们多不好啊。”
“当然是不请他们,你要防备他们来贺喜呀,到了饭时间,你还把他推出来不成?”
敏树一想也是,这真是个两难命题啊,接受了不好,不接受也不好。算了算了,不想了,到时候再说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这时候,小劭端在屋内呜哇呜哇哭叫了几声。她的哭声提醒了敏树,还没给她写名字的啊。敏树来到书房,找了张最好的红纸铺开,然后拄着一支大号毛笔饱蘸墨水写了两个字“劭端”。
把号纸铺在地上,敏树围绕着号纸绕着圈看,觉得自己从没写过这么好的毛笔字,横看竖看都顺眼,就把念谋兄弟叫到跟前,要他们把妹妹的名号贴上堂屋的正墙。
敏树回到卧室,坐在床边摸着何氏的头说:“你真的是我的福星啊,给我带来的尽是福气,娶你做老婆是我一生的幸福。”
何氏说:“老爷说反了啊,不是我福气好,是你自己福气好。我今年都四十岁了,你也三十七岁了,没想到这个年纪上天给我们送女儿来了。也许吧,这福气都是老太太带来的。”
“你不要说年纪大啊,还要给我生,至少还给我生两女儿,等我们家有了三男三女,我们就不生了。”
“念谋兄弟都大了,要给他们成婚了,我们再生,丑也不丑?”
“这有甚丑啊,婆婆媳妇同时怀孕产子的例子遍地都是,又不止我们一家,你只要心里不想着丑,自然就不丑。”
敏树扒开女儿脸两边的布片,仔细看了看女儿。只见这孩子长得端正,长大后定是个美人坯子。
给劭端请三朝客那天,外婆家坪桥何来了好几十人,抬来了十几抬礼品。敏树都懵了,不知道他们这么多人是如何过来的,就把二舅哥何悫庵叫到一边问:“下荷塘湖还没涨大水么?你们这多人如何过河的?”
何悫庵笑着说:“我们扎翅膀飞过来的呀。”
“我不是说的笑话啊,你看,我们家生个女儿就这么劳烦舅爷家,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南屏你就别这么说啦,过去你家生三个小子没请过客,我们做舅爷的就很有意见,这次你开窍了,还要担心我们如何来去。岂不是自生烦恼?”
“我不是怕麻烦你和大舅哥家啊,问题是还累及别的亲戚了。”
“不要紧的,等一会你好好陪酒吧,留他们住个晚上吧,你们吴家家大业大,也不担心没地方睡觉。”
那天酒席之后,舅哥家亲戚果然有一半人留下来住了一宿。留住的人大多是女眷,何悫庵自己也住下来了。他带着何家人在吴伏一满屋场游览,看了外面看里面,满堂屋满巷子都是何家人在游荡,一边走一边说,这个大屋场和他们坪桥何有得一拼。
欢愉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劭端生下来这几个月,敏树就很少去书斋了。他总是待在家里的时间多,只要劭端不睡觉,他就把她抱在手里。何氏都觉得奇怪了,她老公从没这样做过的啊,生念谋兄弟的时候,有时候还不在家,从没见他抱过哪个孩子,这一次怎么啦?
何氏就问敏树为甚这大的变化,敏树说:“我喜欢劭端呀,抱抱她不行么?”
何氏说:“抱她当然是好,老爷也有自己的事情啊。老爷把时间花在劭端身上,书不读了?诗文也不写了么?”
何氏这么一说就提醒了敏树,是啊,我自己的事情呢,总不能放下不管吧!等他清醒过来时,劭端已经半岁了。
到了十月间,敏树又回到南屏书舍做起学问来。劭端出生前,他一直在研究归震川文章,现在又重新捡起了归震川。
吴敏树为什么喜欢归震川文章,完全是因为二人气息相通的缘故。归震川活着的时候,因为喜爱唐宋八大家文章,被誉为“今之欧阳修”,他写出来的文章风格朴实,感情真挚。
归震川都死去二百多年了,一直还没有系统的归震川诗文集子,吴敏树尽最大可能搜集到了他的诗文,编纂归震川诗文集,故作文《归震川文别钞序》。他说:我看归有光的文章,远者尊奉司马迁,近者追寻欧阳修、曾巩的踪迹。他做出来的学问博大精深,而他的意见也是绝顶的高明,怎么会微不足道地甘心为迂腐不切时用,白白地终老于科场、困于科场?
一天,孙由庵来到了南屏书舍,看见了桌子上的《归震川文》,就说:“南屏兄你在做归震川文集编辑之事呀,功德无量啊!”
“甚功德不功德的,我就是没事做心里慌啊。”
“谎话,我知道你喜爱归震川诗文,其实,我也挺爱的。”
“哦,这我不知道啊,在我们吴伏一,归震川还有两个知音啊。你说说看,归文都有哪些特点?”
“这我就说不出了,我还是愿听你讲。”
“我当然是有体会啦,第一嘛即事抒情,真切感人。读他的代表作《项脊轩志》就知道一二。他在这篇文章中以百年老屋项脊轩的几经兴废为线索,穿插了对祖母、母亲、妻子的回忆,并抒发了人亡物在、世事沧桑的感触。所回忆者人各一事,均属家庭琐事,但极富有人情味。”
孙由庵听了后背出一段来: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堦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敏树继续说:“这二嘛,归文注重细节,刻绘生动。如你刚才背的《项脊轩志》写景,就发扬了唐宋文的优良传统,确非前后七子所及。”
“归文还一个特点就是简短,篇幅短小,言简意赅。他的散文名作,如《项脊轩志》《先妣事略》《思子亭记》《女二二圹志》等,均未超过千字。《寒花葬志》为悼念夭殇小婢而作,全文共112字,但以两个细节勾勒婢女形象,写出庭闱人情,极为凝练。”
孙由庵又背了起来: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之食,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
敏树说:“由庵兄,你对归文这么熟悉,我还如何讲啊?”
孙由庵回答说:“南屏兄,我会背不等于我懂得了归文,我就是个读书不求甚解的人。”
吴敏树继续说:“归文结构精巧,波折多变。如《宝界山居记》由太湖风景写到宝界山居,又对比唐代王维之辋川别墅,并对王维发了议论。《菊窗记》从洪氏之居的地势、风景写到古人仲长统与陶渊明,夹叙夹议,跌宕多姿。”
“归文在当时一味摹古浮饰的散文园地中,就像一泓甘甜的泉水沁人心脾,给人以美的享受,为散文的发展开辟了一片新的境界,他是个承前启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