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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过了十二点又要多一天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1-03-03 08:26:07      字数:3292

  以后父亲穿着我妻子给他织的那件新毛线衣,他走到哪里就要解开外衣钮扣指着那件毛线衣对人家说:“这件毛线衣,毛线是我大儿子给我买的,织是我大儿媳妇给我织的。”人家看了羡慕地对他说:“呵,你大儿子对你真孝敬啊!你大媳妇对你真贴心呵!”他高兴地笑了。而谁知这是父亲一生穿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新毛线衣了。
  看看父亲衣服这么少,我就对阿婶说:“那就把那件的确凉罩衫补一补给父亲穿去吧。”可是阿婶说:“你父亲这生这么苦,穿了一辈子破衣裳,你叫他下辈子还穿破衣裳呀?再说穿的确凉破罩衫也不伦不类的。”那样父亲竟没有一件像样的过老衣裳!我心里无恨感慨,我们兄弟姐妹七个和下一代子孙哪个没有几套呢的、毛的、绦纶、尼龙衣裳?还有什么三合一、中长纤维的、的确凉、的卡新衣裳。至于我家更不用说了,春有春衣,夏有夏衫,冬有冬装。单是冬装,呢中山装、泥大衣、儿子的派克大衣、滑雪衫就有好几套。毛线衣、毛背心、毛线裤每人都有好几件。的卡外套、棉袄棉裤每人也都有好几套,那是上班当工作服穿的。皮鞋一人也有好几双。我的妻子更是高跟、中跟、低跟的,高帮、低帮、凉皮鞋和冬天穿的毛皮鞋有十多双。我的独生子小勇更是每年穿一双从上海买来的新皮鞋。穿坏了就扔掉,可是我的父亲竟是这样的缺衣少穿,讲难听一点甚至不及五保户。
   今天我国社会那种“朱门酒店肉嗅,路有冻死骨”的现象已经没有了。可是在我家竟还有儿孙穿不了,老父受饥寒的现象。看我这个儿子是多么的不像样呀!连一点人道路主义都没有,甭说孝敬了。
   这难道路是我平常没有看见吗?不是的,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每年春节、五一、国庆等到节假日都回来四五趟的,对老父亲生活穿着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父亲现在住的是这风倒败落的破屋,和一张馄饨担似的破眠床和一坛狗头灶,此外什么生活用具也没有的情况我看不到不知道吗?可以说是熟视无睹!既然看到的知道的,为什么不孝顺一点给我们父亲做几件呢?
  我一来怪父亲不会自己安排生活;二来怪我多一些钱给父亲,他又倒到小弟身上去;再一个也是听信我妻子阻拦。当我回家看父亲苦难的生活有心想给父亲多买一些东西,或者拿一件旧棉袄去时,我妻子总讲:“你拿去那么多干什么呀?也不只你一个儿子,他们四个人一点都不管?你每月十元寄去已经够好的了。”我也就妥协了。唉,如今想来是多么的后悔呀!要知道父亲会这么早离开我们,我当年是不应该听老婆的话的,我是有能力能照顾父亲好一点的,可是当时没有这样做。
  依我想想,父亲生前没有像模像样衣裳穿,如今逝世了给再给他穿新衣裳也没啥意思了,不做也罢。可是阿婶说:“你父亲活着一辈没有穿过好衣裳,死了总让他穿一套新的,索性里里外外的都给他做一套,新棉袄新棉裤新罩衫都给他做一套新的穿上。也让他满意满意。”我心里说人死了穿什么都无所谓了还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穿得再好他也不知道了。但我不愿意违背老一辈人的传统习惯,不愿意违反阿婶善良的心,也就同意了。
   那年代还是买东西凭票证的年代,要想给父亲做新些衣裳没有布票和棉花,于是就在父亲那只破箱子里翻来覆去地找,我看他们找了老半天也找不着一尺布票出来,于是我也和大家一起找。当我们东找西找找到父亲那只放在墙角落里的当米缸的一只酱油甏时,见里面竟是空空的没有一粒米!这时我掀开狗头灶上的小锅盖一看,里面还剩两碗冷饭,这是父亲前天早上八九点钟光景吃了,准备下午四点钟时吃的夜饭。此外灶头上灶头下柜里柜外,甚至眠床低下都寻不出其它什么下饭一类吃的东西了。不说酱油和油,连盐都没有找到。我估计父亲平常有时连买盐的钱都没有的,吃饭时到隔壁的老二家去拿一点。
  我看着父亲像大水汆过一般的破屋,望着此刻躺在破帐子里的奄奄一息的父亲,眼眶里又一次的发热。阿爸呵,你这日子是怎么过的呵!你昨天病倒了,要是没病今天你还要饿肚子啊!这阿五小赤佬实在太不像话了,连米都没有及时给父亲!这小赤佬真没有人心啊!唉,想不到父亲在家竟过着这样凄惨的苦日子!我为什么国庆节来没有及时发现,我当时为什么就没有注意到,我当时怎么不给父亲买点下饭,买点东西啊!我为什么对父亲如此艰难拮据的生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呀?我平常为什么就这样的麻木不仁啊!
  不说别的,单说这坛狗头灶,那时父亲从五弟家刚分出来时五弟三不像样地马马虎虎用两个钟头搭的,烧起来四面冒烟,火从灶口里窜出来熏得父亲眼泪水直淌;也没有一个煤油炉,烧一碗稀饭也得用大锅这样的烧。烧一顿饭吃简直就受一次罪啊呀。无怪乎父亲一天吃两顿,除了粮食和下饭,烧饭也是活受罪啊——唉,都晚了!如今想到这些都已经都晚了!
   也许父亲原来的体质好,也许吃了羚羊角的作用,自昨日午夜从医院回来竟又拖了十多个钟头,这时我不免有点后悔,觉得当时不应该听护士的话,看来医院是推托出来的。少个人急救,少一点麻烦。那时医院里医生都是这样势利,看是一个农民就这样冷漠。当时我也不应该是听弟弟们的话,早早地把父亲抬回家来。他们是不懂的,在没有输氧输液吃中药的情况下,父亲都还能维持十多个钟,如果在医院里继续输氧输液吃中药,那说不定还能维持更长的时间;如果再给父亲吃羚羊角和天麻等药物,甚至会渐渐好起来。可是现在都晚了,既停止了输氧输液,又不给他吃中药,停止了治疗,他的脑血栓就自然就越越来越严重,脑缺氧就更加厉害,因此呼吸也就越来越困难、越来越来剧烈。
  到傍晚面孔越来越落色,眼睛已经一点也睁不开了;嘴唇也干裂发白,颧骨高耸,整个脸变得越来越枯黄干瘦了。任我们怎么叫阿爸阿爸,阿爸也没有一点反应。父亲似乎已经听不见什么了,已经处于极度昏迷状态。可是呼吸用的力气却越来越大,整个床铺都会随着他喘气而抖动。没有一点水进去也没有一点输液却大汗淋漓,把穿的布衫裤都混身湿透了。我给他用干燥毛巾揩了又冒出来,起先我用从医院带来的一点桔子露给他喂一点他还能咽一点,后来舌头也僵硬了,一点也不会咽了,灌下去就咳呛,反把父亲呛煞、噎煞。把他的脑袋转到正面就在正面,转到侧面就在侧面,好像刚生出来的婴儿一样,已经一点没有自动能力了。到后来从干裂的嘴里吐出带血的泡沫来,就像猪杀掉桶里的血泡那样,给他抹掉又吐出来,给他抹掉又吐出来。到后来牙齿咬弄了,那血沫就从鼻孔里冒出来。而这时他的艰难的喘气竟严重得这么程度,搁铺床上,除了他自身的重量,又加我和老四两个在床上一块给他擦汗擦血泡沫,这床铺竟会随着他的剧烈的喘气而大幅度的抖动,眠床仿佛成了一架有一根曲轴带动的震动机。
  此刻的父亲是用他最后的力气在与死神搏斗啊!这刻上我更懊悔不应该把父亲从医院里弄回来,要是这时给他输氧输液父亲呼吸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不要用这么大的力气作这么艰难的喘气了。
  看着父亲这样的痛苦,大家都为他难过。我当时想如果能代我父亲宁可让我去受这个罪。我真懊悔这么早把父亲从医院里搬回来,心里骂那个催着叫我们回家的护士和医生,太没有人道主义了,就是治不好,在医院里多住几天,让父亲舒服一点去也好呀。
  这时吃过晚饭来看父亲的我那大妹说:“唉呀,这时候不去,捱过午夜十二点又要延迟一天了。”我听了非常反感。这是做女儿的人说出来的话嘛?这个人怎么自私到这样程度!但是我看下面三弟媳四弟媳五弟媳,从她们厌烦的眼神里似乎有这样厌烦的想法。因为在农村,出丧一般是三天,在午夜十二点以前死那实际上是两天,可是要过了十二点到一点以后,那就要多一天了。就要足足的三天才能出丧,这就要多耽搁一天时间。大妹露骨的这样说出来,就是希望父亲要死就早点就死去算了,早死一天,她就可以少耽搁一天劳动,少损失一天劳动报酬,因为这时候她们生产队里正在摘棉花。但为了她个人的利益却希望父亲早点死掉这也太残忍了!一个人可以没有一点涵养,但不能没有一点良心。父亲把她们从小养大,如今他生重病快要逝世了,你多待一会都不情愿,这还算什么人呢?从此以后我就对我这个大妹没有一点好印象,连她两个女儿出嫁我都没有去。
  咳,人生是多么的没趣啊!多么的无情啊!要是父亲这时他还有知觉,听见这话心里会有多难受!他大半生靠给老板人家做长工打忙工为生,自小苦苦难难地一个一个地把我们养大,他老了不但没有瞻养他,如今他病了不但不好好为他医治,还希望他早早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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