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风云激荡

　　云松病殁，听雨楼遂废弃在屋后山上，吴敏树再也没去过一次了——实在是太伤心了，他不敢去看老弟的遗物。
　　把云松灵柩暂时安厝之后没过几天，敏树就病倒了。只是一场小病，老母亲一天要来床前几次，总是牵挂着这个儿子。来的时候，总要啰嗦着说：“儿啊，你要快好起来，我命里只载得住你这个儿子呢。”
　　敏树说：“老娘您就别担心，这只是小病，感冒发烧罢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感冒发烧也不是小病啊，它要严重起来就不得了，拖你个十天半月是常事。”
　　“我会小心的，我会很快好起来的。”
　　睡在床上，听着户外树上的鸟叫声，敏树竖起耳朵听，分辨着各式各样声音，看哪种声音属于哪种鸟，然后爬起来，提笔写了《禽言》二章。
　　一天，毛西垣过来问候敏树好点了没，敏树差不多痊愈了，见老朋友来到家里，就笑嘻嘻说起话来。
　　西垣说：“南屏兄，你很久没作诗了，是不是在写什么文章啊？”
　　南屏说：“你看我家惨遭不幸，哪里还有心思啊？”
　　“不信，你一定写文章了，给我看看。”
　　“西垣兄，不瞒你说，写了几篇时文，你要不要看？”
　　“只要是你写的，时文也看。”
　　敏树就去拿来了给西垣，然后自己在一边写了一首诗，诗曰：
　　忆昔上章摄提格，春风战诗挺双戟。隔山邮筒汗走仆，西南倡和成一册。莺花侮弄天不容，鱼笋酣饕神所谪。竟尔勾将忧患来，使酒论文果何益。尔来刺促走名场，唐风宋派任教荒。屈指辛壬又癸甲，禹功未了黄河黄。今兹乡试事要紧，君知何等是文章。且令八股战无敌，莫犯五言城尚长。来人有素君勿畏，但问且夫与尝谓。
　　等到西垣看完时文，敏树的新诗也写就了。西垣又把新诗拿去读了起来，然后说：“是八股文战无不胜呢，还是五言诗厉害？”
　　敏树笑着说：“考试的时候，八股文战无不胜；平时，五言诗战无不胜，地点不同，作用不同。”
　　“南屏兄你要振作起来啊，我终于看到你笑脸啦！”
　　“今后天天笑给你看吧。”
　　又到了年底，敏树开始过问起俗务来，家里虽有何氏与弟媳二人操持，毕竟有些事不是女人做得了的。
　　转眼就到了丁酉岁二月初五日，这天是云松弟下葬日，葬在吴伏一附近彭仙塘祖坟山。
　　敏树免不了又大哭一场。
　　毛西垣一开年就辞去西山学舍的教职去了京城，快有一个月了。把云松的灵柩安厝于安息地之后，敏树就想起西垣这个老朋友来，他还好吗？要在京城呆多久啊？遂作诗《寄西垣都下》，说坐在书房里写罢书信，想起滞留在都城的老友西垣。
　　仲春时节，敏树来到郡城，在吕仙亭找到了方道士，拱拱手说：“道士近来可好？”
　　方道士呵呵笑着说：“好好好，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近来没喝酒了，没钱买酒喝，南屏兄可带酒来了？”
　　“肯定是带了啊，来看你这个酒鬼，不带酒你还允许我登吕仙亭呀？你还允许我看洞庭湖呀？”
　　“那是，那是，郭建林来了么？”
　　“他是你这里的常客，我怎么会知道啊？”
　　敏树打开一包烧鸡，把酒拿出来，二人席地而坐，一边看着洞庭湖里的风月，一边喝酒啃鸡腿，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话。
　　吃完后，敏树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首《春日湖上寻吕仙亭》，说神仙吕洞宾离开后再无消息了，他醉倒在哪里呢？
　　第二天，吴敏树寻到了鲍鹤舟家里。鲍叟一看来了贵客，甚喜，遂打发人叫来了李东坪、杜二如、李在庵和顾云门四人。
　　人到齐后，鲍叟就在屋子中间摆张桌子，桌子上放一把酒壶、几个酒杯，再把花生米、麻钻坨、猫屎筒等一些辅食端到桌子上，一人一个酒杯喝了起来。
　　鲍叟抿了口酒说：“这里我年纪最大吧？大你们多少啊？差不多二十岁吧。活到我这个分上，感慨良多，我现在不想么子功名了，只求自身多福无病；其实，一个老人呀，无病就是福气，上天赐给你的。你们看我啊，没福气，还是有病。”
　　敏树说：“鲍叟说得也对，我们年轻还是不同吧？我们还是要去考功名的，不然，老了就失悔！鲍叟您呢，现在也过得很好，打开窗户就可以看见洞庭湖明月，头枕着松窗，还可听见洞庭湖的波涛。”
　　顾云门说：“我呢，就是个平庸之人，啥子也不爱，一心只爱杯中物，要是没酒喝，心里难受死了。”
　　李东坪说：“顾云门你多大啊，这么颓废！”
　　杜二如说：“一个人颓废并不全是坏事，起码一条，烦心的事就少一截是不是？”
　　李在庵仰天长叹：“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几个人边喝酒边聊天，不知不觉，日将西斜，敏树已经醉意浓浓了。只见他从鲍叟书房里拿过笔墨，就在墙上涂了一首诗：
　　鲍叟能豪者，樽前意可量。自怜公干疾，只任灌夫狂。窗影重湖入，波声一枕凉。江山有此老，痛饮最无妨。
　　大家你趴着我的肩，我趴着他的肩，扭着头看墙上的诗作，边看边赞叹：好诗，好诗！
　　日子在浑浑噩噩中一日日溜走了。
　　生活难得有波澜，稼轩走了，秦先生走了，大哥走了，云松弟走了，他们都去了西天极乐世界。现在，西垣又去京城了，伯乔还在京城未归，敏树看遍左右，真的是能说话的人找不出几个，只一个孙由庵在西山学舍教书了。
　　敏树在南屏书舍读书，翻到了《诗经·唐风·葛生》一章，读了起来。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这不就是一篇悼亡之作么，以前怎么没注意呢？作者一面悼念死者，想象对方在荒野荆榛之下独眠，一面想着自己从此独自面对长日寒夜的悲惨岁月，惟有死后与对方同穴才是归属。
　　想到这里，敏树就想起了云松，这不就是写的云松么？这不就是自己写的么？难道我幻觉了？
　　清明节那些天老是在下雨，敏树没去上坟，就写了一诗用来纪哀，诗曰：
　　怕说家人上冢行，荒原今日五清明。山楼夜雨无人听，肠绝笺诗到葛生。
　　暮春时节，麻鞭水响，秧苗跑风，布谷鸟一声声催唤着人们插秧布谷，吴何冲里一片繁忙的景象。敏树从家里到南屏书舍来来去去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大路边要是有人在做工夫，他就绕一下道，走另一条田埂过去，冲里多的是通过去的田埂路。
　　来到书舍，展纸写了首《春晚即事》，诗曰：
　　连山好麦黄欲齐，半月新秧绿上畦。难得春晴晴透了，田家待雨要翻泥。
　　丁酉岁这一年里，敏树无事，差不多天天呆在它的南屏书舍里混日子，读点书，做点学问，诗也写得少起来，游历京城的毛西垣却没这么好的命，他显得很忙。
　　二月间，吴敏树作诗《寄西垣都下》，西垣收到诗作后，即刻作诗《都门次南屏寄怀韵》，诗云：
　　两年辛苦向人间，让尓闲看故国山。但到槐花黄在眼，忙时为我一相关。
　　吴敏树坐在南屏书舍读毛西垣寄过来的诗稿，感觉到毛西垣就是毛西垣，他的诗，意境雄阔，语词隽永，的确是别树一帜。
　　这年除夜，敏树倍感凄凉，他又想起了弟弟云松。云松去世都两年多了，遂作诗《谢安丝竹断中年》《早知天道畏多情》说，云松你留下的诗文书画只剩下碧翠的旧春帖了，你喝的酒味还残存杯中摆在今晚的宴席上。万种想念都成了昨日的梦想，听雨楼满楼风雨还跟半圃弟在世时一样。半圃弟管家的柴米油盐细账摆在那里足以让人痛断肝肠，我把你的诗文尘封起来，我怕自己的眼睛看了会害怕。
　　这一年，大清国的国势开始衰微起来，国人吸食鸦片成瘾，为此倾家荡产的人数也数不清。英国人的鸦片乘势而进，倾销大清国，掠夺大清国的金银财宝。吸食鸦片的人越来越多，从城市到乡村，从南方到北国，这股流毒四处漫溢。敏树也看到了国家的衰败，也看到了国运的岌岌可危，他把眼光投到国家大事层面上来。
　　新年过去了，春日暖暖地照在地上，万物开始复苏，新芽从冻土层中钻了出来，这时的洞庭湖底没水，翠绿的青草迎风招展，敏树来到湖中踏青，踩在软绵绵的湖草上，十分惬意，游玩了半天，回到南屏书舍，提笔写了首《早春行中湖》，说早春的物态最为清醒。
　　时日挨到六月间，大清国终于发生了一场举世瞩目的大事——林则徐在广东虎门销烟。销烟历时二十三天，销毁鸦片近两万箱和两千多袋，总重量二百多万斤。
　　林则徐是头年被道光皇帝派去广东禁烟关防的钦差大臣，他自然看到了鸦片烟对国人和大清国的危害，便雷厉风行禁起烟来，只有半年时间，就取得了很好的成效。
　　湖南比邻广东，原就属于湖广省一叶，敏树自然及时了解到广东的动向，他为林则徐的强硬叫好，也为他将要遭遇的境况而担心。
　　虎门销烟一周年的日子里，大清国来不及庆祝这件事，英国人的炮火就在广东沿海一带炸得一片响。遥远的湖南人听到这炮声，还以为广东人在放炮仗呢。
　　妻兄何锦云终于在四十八岁时去福建做官了。不久，就传来他在福建官场的政声，遂作诗《寄何涴溪锦云通判外兄闽中》。他说，你在荔枝林下谈说风光景物，你在榕树荫下听着老百姓打官司的讼辞，你把公堂搬到了树下，搬到了老百姓中间。
　　敏树这两年一直在孤独中过日子，三个最好的朋友，稼轩死了；西垣去京城几年了，一直未归；湘潭的欧阳小岑也去京城了，给他写信去湘潭问候，不见回信，才知道他北上了。
　　孤独的心谁来慰藉啊！怅望着京城，想着欧阳小岑，敏树提笔写了一诗。他说，你在名山穿着白色生绢带一类的学子服过了十年愉快的日子，常常在分离的时候想着离别的难处。我们唱着古楚国的歌谣人易老去，你在燕山的风雪里作客偏偏易于寒心。文章为世所用在长于怀古，科考逢时考取难道仅仅是为了爱做官。满地都是江湖事鸿雁北飞，我站在岳阳楼上怅望着京城想着你。
　　七月十二日这天，敏树带了一群小孩子去游玩，走过三行里，走过四行里，来到村西吴何冲稻田，细伢子指着稻田向他问东问西。有的问这稻子是做什么用的，有的问那些农民为什么会出汗，有的问这稻子是如何长出来的，敏树一一解答。
　　回到南屏书舍，敏树有感于今天的经历，就写了一诗，诗曰：
　　人生须饱腹，农事其本根。安坐而取食，愧耻曷可言。我曹蒙祖泽，以有此田园。儒衣吓乡里，道义未能敦。秋成属登稼，耞板响朝昏。闲携小儿子，观获前山村。割把汗流体，打取兼劳烦。岂敢惜艰苦，颗粒天地恩。儿曹嗜果饵，粗饭意不存。那知养命主，农夫尔宜尊。古人出躬耕，立功弥乾坤。游闲了一生，不如犬与豚。
　　这些天，秋风一个劲吹着，凉爽极了，它预示着寒冷将至，预示着走向一年的尽头。
　　提笔写了四首四言诗《秋风篇》：
　　晚上起了秋风，秋虫在夜里鸣叫着。一个隐士坐在家里，他被这秋声感动了心意。
　　感动心意又如何呢？还是不能说啊。慷慨长叹，在空旷寂寞的厅堂逗留。
　　一般人追求的事，只求一个温饱，若问我有何追求，我的追求在远方。
　　天地长久，人生百年。有志气的人心中只有悲叹，有时候只好自怜。
　　第二天敏树出门，路遇屋场里一老妪，人称李阿婆。只见她背着一捆稻子从田里回家去，相对站着，还未问话，李阿婆的眼泪就出来了，说自己都快要六十岁了，还要去做这等重活儿。敏树听了后，也是眼泪汪汪。李阿婆一个儿子去年死了，她三十几岁才有这么一个仔，还没成家就一命呜呼了，和自己的云松弟弟、杰人弟弟一个命相，这人世间的事，原就没有公平可讲。
　　回到书舍，敏树心情仍不得平静，作诗《哀老妇》，诗曰：
　　天地甚寥阔，其下多穷民。野有老妇哭，悲风回路尘。家贫一儿死，恻怆犹为人。获菽儿耕地，但见儿坟新。古王哀茕独，发政何其仁。孤猿三峡啼，行子为酸辛。
　　没过几天，敏树收到了西垣从京城寄来的喜报，他终于在京城考取了举人，遂作诗《西垣举京兆报捷喜赋三十一韵》。
　　敏树说，江水变冷，大雁南飞，送来秋天，望着远去的大雁，却难得讨回一封书信。京城忽然飞来报捷，我手忙脚乱收到了一封草书。西垣已经题名金榜，美妙的资质加上华丽的文采让他如愿。庆幸现在还可以高兴，想着以往赶考的岁月，这好事为什么不早来呢？年轻时就参加科举，写了很多的诗文稿件。二十年来多次去省里参加考试，到如今容颜已老。他的文章难道有什么不足，时下流行的是丑文即优。若屈膝去学媚态，脸会发热，肝肠会痛断。狂名为世人争笑，厄运是老天造就的。无数的忧虑相继袭来，再三叹息，忍让为上。你有时回转来对我说，你幸好还能过温饱生活。在流逝的岁月中获得强胜，同科考生会换去哀愁颜色。等到我忝列乡试前茅，你的好意怕就难保了。一个人的贪欲与嗔恚实在是极大的愚蠢，贪欲与结果往往是颠倒的。翰林有龚、蔡二人，他们出类拔萃，想要保住自己晚节。
　　西垣当场写就《君山赋》，把洞庭湖水写得烟波浩渺。名字满载洞庭湖，风云就在他的怀抱中。进贡的东西一般挑选最好的，办理公务的机关照旧考察臣下。京城轻视旅客，伙食又差，店费也高。中举破了穷愁，差距足可以增加温暖。从来利害机遇，大抵落于俗套。水停滞在那里，喜欢一下子通达，太阳出来了，就会打破水涝的局面。谁知长期吃糠咽菜的人，不能给他多吃稻米。蓬莱岛接近人间，海风可以把人引到仙岛上去。如果能去那里，倘如此我就私下里祈祷。我现在喜欢荒郊野外，性情亲近山野，爱好夜间打猎。嗟叹吾弟新丧，鬓发已经白了一半。老朋友还在遥远的北方，留在这里的痕迹也未全消。夜里做梦常在一起欢谈不已，早上醒来，太阳已经照在窗上。来这里成功了，一准会批准宴请归去。迎接你时，我甘拜下风，不会像苏家大嫂样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