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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还是早点回家去的好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1-03-01 09:46:13      字数:3357

  一会二弟四弟也来了。我简单地问了他们昨夜给父亲治疗经过的情形和医生的话,便去找值班医生,询问现在用的是一些什么药,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更好的药可以给我们父亲治病?
   “喏,这是病历卡,你懂得拿去自己看嘛!你们认为有啥好办法你们自己提嘛!”一个胖胖的中年女医生,听我问他们用些什么药,以为我们半懂半不懂的,还问她用过什么药,不耐耐烦的对我这样说,并且把那份病历卡生硬地递给我。
  我接过来看药名都是用花里糊俏的外文写的,我也看不懂,我看看她冷板板的面孔和带讽刺的话,只好耐着性子用热面孔贴她的冷面孔,对她央求地说:“医生,还有没有更好一些的药?你们可治尽量把我父亲治治好呀。医药费你们不用担心,我在工厂工作,我父亲在厂里做着劳保,药费可以报销的;再说我们有五个兄弟,医药费我们付得出的。麻烦你们想想法子,可医一定要把我们父亲好好医一医啊!”
   “治疗脑血栓我们医院现在就这些药。还有什么好药呢?”她说了已经使用过的一些药名我也听不懂。她接着又说,“现在钞票再多也用不上了。”她摊着双手继续说,“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平常不对他注意一点,七十多岁的人了。还叫他去喂猪提这么重的东西,哪有不中风的?现在还有啥办法?”女医生虽然态度不好,但她说的话是那么中肯尖锐地打中了我们的要害。这话像针扎似地剌着我们的心,我和弟弟们都感到愧疚地低下头去。我想着三弟告诉我的父亲发病的经过,望着躺在急救床上的已经落下肉变得瘦骨令丁两眼深陷的父亲,心里一阵酸楚,我哭着还是求告医生:“能想办法还是再给我们想想办法再医医我们的可怜的父亲吧!”
   “这有什么办法呢?”那胖胖的女医生又双手一摊说,“这么大年纪得这种病还什么说的,比他年轻的死掉也很多。”
   她看我们难过又失望的样子,迟疑了一下半晌又补充说:“要不你们去找找中医科中医师来看看吧,叫他们开两贴中药吃吃看。”
   从这个女医生的口气和态度来看,要想治好我父亲的病已经没有多大希望。她的建议只不过看我们救父心切,给我们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而已,实际上也是一种间接的推手。但对我们来说,听了觉得看到了一点希望,并且侥幸地想说不定看看中医吃些中药会慢慢好转也有可能。于是我便急急地到叫三弟去请本医院的中医科医生来给父亲来看看。因为三弟早来医院,他又在社办厂当厂长,比较会办事。
  一会三弟请来了中医生,这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的中医。他看我父亲鼻孔插着氧气管,身上插满管子,一看已经知道知道我父亲的情况了,拿起父亲的手按了一会脉,神情平淡地既不讲危险也不讲有希望,给一般病人看病似的搭过脉以后马上开了一副药方,说是抓来马上叫中药房煎好给你们父亲吃。药方里里面配有羚羊角,还有天麻,这是较珍贵的中药。吃了两贴后如有好转明天再开一方。
  我和弟弟们听了中医的话,心里对父亲的病情升起了希望。我叫弟弟们好好看护父亲,我当即拿了药方飞一般到中药房去配中药。这时候时间已经四点多钟了,医生告诉我有两味药羚羊角和天麻,要需到鼓楼中药店去配才有。我于是一面叫三弟在本院中药房抓中药,我自己赶快到鼓楼中药房去买天麻和羚羊角。
  从北门外的第二医院到市中心的鼓楼中药房大概有四五里路,拐来穿去,我恐怕晚了人家药店会关门。当时市区还没有公交车,我就迈开双步带着小跑拼命地赶,路上转弯抹角几次撞上对面的行人和自行车,我也不顾了,若赶不上药店关门就完了。为了抢救父亲生命,即使我自己撞伤一点也没什么,这是和时间表赛跑啊!时间就是父亲的生命啊,时间就是我们的希望!
   我急急忙忙地汗流浃背地赶到鼓楼中药房,总算还好,药店还没有关门,一问羚羊角和天麻都有,我一阵高兴。把药抓来又跑一般赶回来,去煎药处煎药。总算在六点钟的时候把含有羚羊角和知天麻的珍贵中药给父亲灌下去了,我和弟弟心里一阵欣慰。满怀希望地等到待着父亲的病情好转。后来听护士讲其他营养也要跟上去,我一听有道理,我看父亲嘴唇裂开肚皮瘪脱脱的,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听护士讲可以给他吃点桔子露,我就马上到医院门口的小卖部去买了一瓶桔子露来,倒到一只碗里用汤匙一勺子一勺子地把它喂到父亲的嘴里。
  也许是真的渴极了,也许是桔子露是甜味的,父亲居然勉强地咽了十几口。可怜的父亲这一生中他第一次吃这样的高级的饮料。平常他是吃不到的,就是买给他吃他也早拿给儿孙们去吃了,因为他的大部分儿孙们还没有吃过这种东西呢。他是从来没有尝过这么甘美的果汁的。但有谁知,这竟是我第一次也是最一次给父亲买这样好吃的饮料吃了。
   中药吃了,果子露也吃了几口,我们都巴望着父亲好起来,我时时刻刻关切地观察着父亲;可是父亲病情还是没有一点好转,还越来越严重。到午夜左边身体已经完全瘫痪,左手左脚都一点不会动了,眼睛再也无力睁开来,并且呼吸也越来越困难,鼻子里接着的输氧管好像也没有一点作用,嘴唇干裂得越来越发白,连果子露也咽不下去了,舌头也似乎已经硬了。夜班护士走过来望望我父亲的脸摇摇头说:“这人怕过不出明天了。”我和弟弟们一听都急了:“我父亲真的不会好了?”护士说:“我看得多了,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还能好得了?你们离家远不远?如果远还是早点让他回去的好。”
   我心里一阵剧痛,愕愕地站在父亲的床头边望着父亲的枯黄的面容潸然泪下。二弟四弟说横竖医不好了,还是把父亲弄回家去吧,让他在家去世也安耽一点,全家也好送送他。再待下去万一在这里去世大家送不上山头,在这里一切都不方便。老二还说:“我看着阿爸手骨老是要伸手去抓鼻子和身上插的管子,不知他多么的难过,横竖医不好,也别叫他受罪了,还是早点回的好。”我当时觉得他们说的也有道理,横竖医不好了,还是早点回家去算了。
  当我们点头同意以后,医生护士就来拔父亲身上的氧气管、吊盐水葡萄糖和急救药物的吊瓶。
  
  可是当后来回家后看到父亲临终时呼吸像拉风箱一样的难过,一面喘气一面口吐血泡沫这么的痛苦,才知当时我们把父亲弄回来是多么的错误!送什么山头不山头,有的儿女们当时还把不得他早点死呢,如果在医院里逝世有氧气吊着,至少不会使他那么的痛苦和难过。我们把父亲弄回去,让父亲最后离别这世界时还叫他受一回大罪,于心何忍!
  但当时就这样的决定了,当即由三弟打电话,叫在公社水泥厂开汽车的小妹夫把卡车开过来,我们五个兄弟在车上蹲着小心翼翼地扛着竹躺椅把父亲连夜运回家来。
  到了家里没了氧气没了萄葡糖盐水又加路上汽车颠簸,父亲的病自然越来越严重,讲得难听点就是在家里等死。在抬到村口时我们对父亲讲:“阿爸呵,你回到家里了,你好好在家里养息吧!”他还含糊地低声地应了一声。可是到家躺下床妹妹和媳妇们叫他们:“阿爸阿爸!”再没吭声。头已经不会转动,眼睛已经完全闭上,呼吸越来越困难,越来越气喘。
  父亲回到家里,到这时刻,总算平常不大和睦的兄弟妯娌全都来到父亲住的、风倒败落像猪圈牛拦似的半间烂泥地破屋里。
   天亮后两个妹妹也来了,大概是小弟去叫得来的。到这刻连同孙子孙女外甥,外甥女大大小小二三十个,拥拥挤挤地立了一屋子,真是人丁兴旺儿孙满堂呀。这么多的儿孙给父亲送终说实在父亲的福气够好的了,但是这种福气对父亲来说又什么意义呢?还不如在医里安安定定悄没声响不知不觉地去世好呢。
   一看这样子,我想着昨天下午来时父亲问我小明来了没有的话。父亲这么记得他的大孙子,这会大家都来看爷爷,我也赶快叫去城里买菜的人:“请他代我到邮电局去打个电话,叫我的妻子赶快带着儿子来看看爷爷一眼。给爷爷来送终。”
   大妹和阿婶看父亲不行了,赶快给父亲操办寿衣。现在父亲穿的只一件破布衫和一条带白布腰带的黑色旧单裤,也不知穿了多少年了。阿婶和大妹忙打开父亲从五弟家出来时唯一只给他的放衣裳和杂七杂八东西的破衣柜,掏了个底朝天,除了一套十年前做的每年冬天他穿着的那套发清沙的老棉袄裤,和一件换身的破布衫与一条破短裤,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也没有一双像样的鞋子。
  父亲他平常穿的鞋就是三弟当兵时穿下的那部队发的破解放鞋。也没一双袜子,唯一的一件好一点的这就是已被老鼠咬破一个洞的一件破的确凉罩衫,记得这件罩衫还是父亲六十大寿时二弟做给他穿的;再就是二年前父亲叫我妻子给他打的那件毛线衣了。记得买那件毛线我还扣了他一个月的生活费呢,他一辈子到七十岁时才穿上第一件新毛线衫。在这之前就是母亲逝世时剩下来的那件旧毛线衣,当时人们说毛线衣不能带到母亲的棺材里去的,才留下来让父亲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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