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1-03-02 20:10:42 字数:3048
我的主啊,引导我吧!
啊啊,那就只请您记住一个字:“予”!当把一切“有”都赋予、舍弃以后,就只剩下“无”了。我的宿主啊,这个“无”就是“道”,就是“纯灵体”啊!
我能用“静”的办法吗?
“静”只是地球人类达到与藏象主动沟通的一条途径。通常情况下,地球人类都是被动地接受着藏象的沟通。
我的主啊,那您要毁灭人类吗?
除了人类自己,谁都无权毁灭人类,藏象当然也不例外。但藏象却可以选择放弃地球人类。
我的主啊,您真的要放弃我们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因为藏象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判断。我的宿主,藏象正在进行一项实验,待到那个实验结束以后,或许就能找到答案了。
最后,我要告诉您:为了便于组织实施,我们把这个实验叫做“墟”。
哦……原来这就是“墟”啊……
这是一个三岔路口,天地一片混沌,眼前灯火迷离,远方沙丘曼妙。多龙仿佛听到年迈的山羊胡老人和络腮老人,用空荡而又嘶哑的声音,絮絮叨叨对他抱怨说,如今乡里都快没人了,往日热热闹闹、欢声笑语的庄子差不多成了一片废墟。
“你不知道呀,尽出些怪事。”山羊胡老人指着蒙在被子里的络腮老人说,“他前年得了一个怪病,一条腿也不痛也不痒,就是一层一层脱皮,多少用不上劲。大夫看了无数,都说没病。有一次,他到地里去薅草,远远的听见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在叫他,他就跟着走。越走越远,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最后,白胡子老爷爷不见了,他也走不动了,就跪在一棵沙米棵前头。谁知道沙米枝子上开着一朵花,水秀秀、亮晶晶的,他就用鼻子闻,谁知还没沾着鼻尖哩,就觉着香喷喷、甜丝丝的,那朵花早进了他的嘴里。现在,二十几里路,他一口气就能走到。
“还有,双茨墩有个男人出去打工,好几次过桥的时候,总是隐隐约约看见一只黑猫,后来果真就在桥上遇了车祸,现今留下一对孤儿寡母,眼看就得改嫁了。他们不知道,那是遇上猫鬼神啦。青海一带有的人家就专门养猫鬼神害人哩。要是他们家里有个老人,肯定不会出这样的事。”
山羊胡老人分明沉湎于“乡野聊斋”当中去了,但是多龙却不忍去揭穿,而是顺着他的意思说:“我小时候,有一次去沙窝里拾粪,依稀看见过一头白骆驼。”
山羊胡老人不假思索:“骆驼可是家神!纯白的骆驼千年都不出一回世。”
多龙说:“年前,我去市场上买牛肉,有人还担心买上骆驼肉哩。”
山羊胡老人吃惊地说:“哪里还有骆驼肉啊。如今乡里的大牲口都绝种了。再过些年,想要见个驴,反倒得去城里的动物园。你说,巧也奇怪的,骡马没了,沙窝里倒来了狐子。听说还是一对儿,一起在井上吃水哩。”
“这倒是有可能。”多龙说,“沙窝里的芦草、蒿子好像长得跟我小时候一样茂密了。”
“青湖里又有水了!”一直在炕里头打鼾的络腮老人忽然坐起来说。
“你别听他说梦话。青湖早就干啦!哪能有水?”
“我也是听人说的!”络腮老人咕哝了一句,又去演奏他的鼾鸣。
山羊胡老人摇着头看了一眼络腮老人,轻叹了一声:“你也睡吧。”说着掀开被子,叫多龙钻进滚烫的被窝里。然后神秘地说起来,“他不说起青湖,我倒是忘了给你说啦。月亮山里头出了个毛人,浑身长着白毛,还是个瞎子,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天天用沙子垒一个塔。人不能走近他,一走近他就跑掉了。听说那毛人白天垒上一层塔,夜里叫风一刮,就刮得无影无踪。可第二天他又接着垒,你说他傻不傻?唉,孽障呀!终了终了,也不知他到底能不能把塔垒起来。你说可笑不可笑,那个毛人一边垒塔,一边还叽里咕噜说啥,‘潴野,息壤,无郎,情榜……’”
多龙听山羊胡老人说到这里,心头突然像被一把黑色的巨掸拂了一下,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金红的晨曦涂抹在连绵无际的沙丘上,一个白色的身影伫立在丝丝寒风中。
有一个人在幽幽地呼唤:“息壤出,潴野枯,鄉无郎,发情榜……”
多龙向他走去,他并没有跑开,而是静静地背对着他。他周围的沙地上,散乱着细碎的沙块和红柳枝、芨芨草。
他果真是要聚沙成塔吗?多龙想。
“不是塔,是墟!”他竟窥破了他的心念,“告诉你吧,我奉警幻之命,在此督造十二墟。现已完工,只等十二钏相聚。”
“那——情榜发了吗?”
“你真是个蠢物。万古至今,人世之间,惟有一个‘情’字最难勘破,哪又有什么《情榜》。不过,你与我颇有渊源,有一首《十二墟赋》,看你能不能解得开:
“绿水苍茫,倏忽黄沙扬,桃杏菲芳,顿作欢乐场。娇孙儿留在身旁,子女却行走在陌路上。说什么心儿强,意儿长,反认小娘做亲娘!昨日俯首同扫门前雪,今宵举头各观瓦上霜。唇流香,情还长,为何又搂他姣娘?遑论旁人太荒唐,你也笑贫不笑娼!教无方,说不定日后做宫娘。鄉无郎,儿女都奔波在名利场!休栽梧桐树,只养金凤凰。昨夜粉汗香,今朝婚纱长:喜洋洋,我方唱罢你登场,旧郎怎可比新郎;不用忙,到头来总有人做嫁衣裳……”
他——是谁?尽管他的声音沉闷嘶哑、含混不清,却又为何这么熟悉……
多龙想,他肯定就是小哥多林,在这里等着收纳十二钏的魂灵!
枯涸了三十年的青湖湖床上,聚起了一泓小小的水泊。这些水看起来那么陌生,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它们来自遥远的黄河和白龙江,一路千辛万苦,经过谷水河道,在沙漠水库里歇了一下后,又被强行引入古老的潴野泽中。
它们肩负着伟大而艰巨的使命,那就是在已然联为一体的腾格里大沙漠与巴丹吉林大沙漠的结合处插入一把绿剑,把两大沙漠永久地分割开来。不然,整个河西绿洲将会像青湖一样消失,变成沙尘暴的策源地,恶化整个北方的生态。
进入沙阳后,它们被灌入水泥衬砌成的渠道里,从南向北,笔直地汇流到此,所行之处,没有一滴水用于灌溉农田。整个谷水流域,机井关闭了三分之二,耕地压缩到每人二亩五分,原先青湖区域的机井和农田则全部被关压。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就是阻击两大沙漠合流。
在经过整整三年的渗漏之后,这片水泊终于能够挺过炎热的夏季,在秋日里照见天高云淡的碧空了。
一只野鸭,从低矮而又稀疏的芦草丛里飞出来,掠过水面,落在对面的沙滩上。
多地像当年那样,趴在一棵红柳树下,已经等了一个时辰。
几天前,大嫂梅英带着孙子回来了。她的孙子才两岁,白米细面都不吃。多地就想给他找几个野鸭蛋,但找了几天都一无所获。此时一见这个野鸭,便猛扑过去,不料居然用草帽盖住了它。
他从草帽里掏出那只鸭子,小心翼翼地攥在手里,向不远处的小沙丘上跑去。
梅英撑着一把绿色的阳伞,怀里抱着孙子,正在和德町说话。
多地跑上沙丘,把野鸭塞进梅英手中。鸭子发出“呷呷”的鸣叫,把梅英怀里的小孙子惊醒。小家伙一见野鸭,立刻来了精神,跟着发出几声清脆的叫声。
德町,梅英,多地,一起欢笑起来。
梅英说:“爹,现今的娃娃,都不知道该咋样给他们领啦。给星星嫌小,给月亮嫌大,真叫人头疼。多地,谢谢你啦!”
德町眉开眼笑地望着他的曾孙,用嘶哑的声音说:“你可得领好,我就这么一个重孙。唉——”
梅英知道德町为啥叹气,抱怨说:“多森明年就退休了,要是志红也能生个娃娃,趁我们身体还好,就一起给他们领大了。可志红就是不听——”
德町问道:“他为啥不养?要是他媳妇怀不上,趁早离掉!志红都三十了吧?”
“三十啦!”
“你妈二十上就有了多森。”
“爹,现今不一样了。”
“嗯——啥都变了。不管咋的,人可不能没后。”
“爹,我知道。可那个犬子死活就是不听,说是要丁克哩。”
德町惊道:“丁克!啥叫个丁克?”
“我也说不清。反正是个洋词儿。”
“唉——管它洋瓷儿土瓷儿,人总得有个后啊。我也不知造了啥孽,活到这么老,才一个重孙,叫我咋见老太爷去——”
“爹——现今就是这样,不光是你一个人。”
德町垂头想了想,说:“九槐庄上,小娃娃才三、四个,要是放在以前,一个相生里头都有这么多哩。你说,这么多地,将来叫谁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