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京城再试

　　乙未年腊月底那些日子里，敏树准备装束要再去京城参加会试。
　　母亲徐氏先头以为他只是说着玩玩的，二十七日那天，看见儿子理装将北上，就和他说：“四儿，你真的还要去京城吗？”
　　敏树回答说：“是啊，老娘，过了年就走。”
　　“你不去不行么，就在家里陪着娘不行么？”
　　“云松不是在家陪您吗？还有那么多孙子孙女陪着您，您寂寞呀？”敏树说这话的时候，云松还活得好好的。
　　母亲说：“那倒不是，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从你出生起，我就老是担心你，过去怕你养不活，如今怕你身体不好，受不了外面的惊悸和苦难。”
　　“没事的，娘，我又不是去做苦力，无非是读读书，拿拿笔杆子；另外呢，就是见见朋友。”
　　“不去参加考试不好么，已经是个举人了，还要图啥呀？”
　　“娘，生命不息，考试不止啊。您看孙先生，还不是到了七十几岁还在考。”
　　“他那是愚顽啊，我不希望你也愚顽。”
　　敏树笑了笑，遂提笔写了一首《久托诗书愿显扬》。他说，年关来临，人和事愁得难以诉说，互相勉励后随即奔赴科举的考场。
　　年一过，就进入了道光十六年，这一年是太后六十整寿，朝廷特开恩科，举行丙申恩科会试。
　　敏树在正月初五就从何伏二下汊动身去了郡城，初六日乘船去汉口，动身前作诗《丙申正月六日舟发郡城》。他说，晴日行船，破浪前进，我们这是去求功名啊！
　　在船上读《陶榖清异录》，遂作诗二首，说读史让人想起了陶翰林。
　　船过武昌，登岸观看黄鹤楼，作诗《黄鹤楼》，诗曰：
　　我家岳阳乡土乐，缥缈飞楼郡西郭。雄观已尽天下奇，快意今朝上黄鹤。江流吞汉抱城斜，城郭春烟十万家。北去莫论天近远，举头红日是京华。
　　过汉口，弃船坐车，经过黄陂，作《黄陂早行》。他说，麦晴的日子里山气变得润泽，早春的日光格外新鲜。
　　经过孝感小河驿，这里还在过年，还可以看到玩狮舞龙唱戏等传统节目。作诗《小河驿龙灯》，他说，新年举行的灯节有狮龙戏玩耍项目。
　　这天夜里，敏树起夜，抬头看见天上月亮是那么明朗，这不就是家乡的月亮么？家乡的月是不是也这般清冷？没瞌睡了，提笔作诗《旅店夜起》，把在旅店夜晚看到的月亮歌咏一番。
　　一天，在一处村庄突然看见了一园竹子。这是一个罕见的现象，平原上土地一般都用作耕种，很少种竹种树，遂作诗《河南道上见竹》。他说，晴天里，春风吹起灰尘，走在路上，只能眯着眼睛。远处的大道边，一园碧绿的竹子兀立在那里，繁茂扶疏，若有半亩的样子，明净秀气得如同千枝玉；虽然还不是酷热的伏天，它却一洒肝肠与俗不同。北方的物种与南方不同，我用最好的诗文称颂它的美德。想念着家乡的听雨楼，南屏呀，你莫只想要做个官啊。
　　经过驻马店真阳，在这里住了一夜，次日鸡叫时就动身了，作诗《真阳晓发》，说只有天上的晓星残月照着汝南鸡啼。
　　来到汝上，看到了北方别样的春天，作诗《汝上》：汝上的春天怎么样，这里的风味与南方大不相同。
　　进入河南后，辽阔的华北平原呈现在眼前，总有一种永远也走不出去的感觉，旅舍一般开在大路边集镇里，这里总是喧闹的状态。
　　车行至兰阳，忽然想到了汉武帝，作诗《兰阳渡河》。他说，在兰阳渡过黄河，想到了汉武帝亲临黄河决口现场所作的瓠子歌。
　　春天的华北平原，经常遭遇沙尘暴，沙尘暴来之前、去之后，都有几天时间是漫天灰尘的日子，这与南方大不相同，作诗《路尘二首》。他说，路上灰尘多，天上雾霾浓，洪水说来就来；一路上很多不习惯，由此想到了广阔的云梦泽。
　　坐在车轿里，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车夫只管赶着驴子前行，颠簸的车上不是太好读书，读着读着眼睛就疲倦了，只好瞌睡；醒过来又读书，忽然就看见一群雁子从南方飞过来，原来，自己也是一只雁子啊。
　　作诗《河南道上见归雁》，以南雁北飞比喻自己进京赶考。
　　车过开封杞县，作诗《杞县》，说河南的柳树已经长齐了叶子，春天开始扮绿了北方。
　　经过山东聊城东昌，这时，敏树已经弃车登船走运河了，作诗《东昌》，回忆前明朱棣靖难之师在东昌弃戈而走的故事，歌颂古人鲁仲连的高义。
　　《左传》百读不厌，敏树又开始在车中攻读它。到了驿站，作《车中读左传十首》。他说，天子正名在于一个“严”字；齐晋秦楚四强纵横交错；郑庄公老奸巨猾，用兵戈威胁四邻；楚国强大后欲争霸天下，周室衰微；各国大夫，思想敏锐，明白事理；晋鲁大国，六卿三公擅权，国家病弱；古代圣贤做事合乎人情事理；游说家端木赐具有磊落的国士之风；刘汉皇权继承帝尧后世，并非偶然；左公运用生花妙笔，评定人物，定其高下，记载了鲁国十二公经历的四次权变。
　　车过河北泊头富庄驿，作诗《富庄驿》，说寒门学子三年踏雪求学难识旧痕，离家才一月梦做得刚刚稀少起来。
　　来到保定赵北口，从白洋淀顺江北上，作诗《赵北口》，说船行江里，十里长堤如画，似乎是江南风物触动我的愁绪产生。
　　一路行来，敏树在旅舍驿站喝了很多北酒。北酒不比南酒，它浓烈，煞口，开头很不习惯，又没办法不喝，喝着喝着也就好了，竟然有点喜欢这杯中物了。作诗《北酒》，叙述自己也适应饮北方浓烈的烧酒了。
　　驱驰几千里的路途上还是很辛苦的。一路上，敏树遇到过商人，遇到过去京城科考的儒士，也遇到过各式各样的人物。他们不像敏树样带足了充裕的银票，很多旅客住在旅舍里交不起资费，也没饭吃，叫花子一样。作诗《行人》，说通过秋冬之旱，旅客无钱交旅费，叙写羁旅之苦。
　　终于到了京城，在岳州会馆歇了一天后就开始逛街，前一次来京，匆匆忙忙，这一次有的是时间，敏树要好好看看京城，了解一下这里的民情物态。
　　一天，敏树来到北海和中海交界的御河桥，看见几十人持钓竿在桥上悠闲地钓鱼，心生羡慕，遂作诗《御河桥上观钓者》，说御河桥上有几十支芦竿在那里自由自在钓鱼。
　　游览了一些日子，有了观感，作诗《都门杂感六首》，叙写皇宫形制壮观，高官恣意私怀；都城的人把人划为红黑两种，寒门士子、世俗之人和懦夫各有各的交往；美艳的优伶出入王侯宅第卖笑卖相，自古而然；外官进入京城办事，需要送银子打点；谢御史的高风亮节广为流传，别人却难以企及；来到京城，最愿见到君子，却不知道谁是豪杰。
　　真的是百感交集啊！
　　同科举人李东坪也到了京城，他到京城的日期在吴敏树之后，住在湖南会馆。
　　一天，敏树去拜会李东坪，他说：“同年呀，我怎么在路上没遇到你啊？要是遇上你就好了，就不寂寞了。”
　　李东坪笑呵呵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啊，期望在路上遇见你，或许是我们走的路不同吧。”
　　“我总是在路上扭啊，时而东，时而西，或登船，或坐车，没一个准星，我们同不到一条路也是可想而知的。”
　　“南屏兄莫不是要把北方的民情物态看个遍吧，有何感想呀？”
　　“就是啊，我最大的感想就是这北酒太难喝了，从进入河南起，只要是喝酒，就一定是北酒，太烈，太煞口，喝下肚子，就像有一团火在肚子里烧一样。你呢，你是这感觉吗？”
　　“我也是啊，只不过我没你喝的多罢了。”
　　“你怎么知道没我喝的多？”
　　“我一天喝两餐，你一天喝三餐，只怕还要带一点在车上喝呢。”
　　“知我者，东坪兄也！”
　　说罢，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李东坪说：“南屏兄，我的生日快到了，你是不是要送点礼物给我呀，是不是做首诗送给我呀？”
　　敏树说：“什么日子啊？”
　　“寒食节那天。”
　　“东坪兄那可不妙啊，这天是禁食的，吃不得好东西啊！”
　　“我想好了，就让介子推一个人去禁食吧，我还是要食人间烟火的，我没他高尚。”
　　“你只要我作首诗么，不要别的礼物啦？”
　　“你最好带壶酒啦，我知道你有好酒的。”
　　回到岳州会馆，敏树作诗《李三年少髯绝伦》，说李家老三今年比“我”后来京师，二人相见眉开眼笑。他说寒食日就是他的生日，祈求“我”作诗一首以为庆贺。
　　那天，为李东坪庆生后，二人一起去游览了琉璃河，敏树回来作诗《琉璃河》，说由清清的琉璃河水想到了自己的家乡。
　　京城很大很大，敏树天天无所事事，总要去外游览一番，今天这，明天那，从不去一个地方。他也不想坐轿，只有步行才能记住路。
　　终于等来了考试的一天，考场设在东华门。钟声敲响后，吴敏树和全国各地进京的举子一样，一窝蜂涌进了考场。一人一个棚子坐了进去，桌子上一支笔，一池墨水，再次响铃后，敏树提笔写了起来。
　　他要尽最大努力把文章写好，考官取不取他是考官的事，自己做不做好是自己的事。尽心而已吧！他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下第后，敏树自东华门外移寓县馆，作诗二首，诗曰：
　　又别东华转首看，自嘲辛苦为求官。梦回蓬岛三年误，雨打燕山四月寒。宝剑未鸣藏匣易，客金将尽买车难。故园消息传来好，预想归家足喜欢。
　　满城车马自奔忙，漫道平生意气强。献赋岂须逢得意，于人曾未见欧阳。名花无主精神瘦，客燕惊秋去住忙。归读旧书应不恶，他时休悔鬓毛苍。
　　他问自己，我这么辛辛苦苦为甚呢，还不是求官。为甚要求官呢？是没钱用吗？你要用多少钱啊？不是的！敏树自言自语说，我不为钱，我有钱用，那为甚呢？为名吧，读书人的出路不就是求官么？
　　这么一问再问，吴敏树就觉得自己是个俗人了。
　　天气已经很热了，樱桃开始上市，敏树上街去买了点来试吃，看北方的樱桃与家乡的樱桃有何区别，作诗《都下食樱桃忆家园有感》。他说，这时候上街去买来樱桃，惭愧的是远在天涯沦落为失意之人。
　　在京城看到了一套汤显祖喜剧集，就买了过来阅读，作诗《阅汤临川四梦传奇各题绝句》，谈自己对杜十娘、黄衫客、淳于棼和卢生四人做梦看法。
　　吴敏树这次在京城赶考，认识了一个怪人陈太霞。
　　二人很熟后，有一次，敏树说：“太霞兄，我观察过你啊，你看人或用白眼，或用青眼，而且，白眼看人时间最多。”
　　“是吗，南屏兄，你怎么这过细啊？”
　　“这不是我一人看法呢，认识你的人堆里，大家都这么说的。都说太霞兄和嵇康一样用青白眼分辨人物。”
　　“你呢，南屏兄，我看你时用青眼还是用白眼？”
　　“我注意过，你看我时从不用白眼的，是青眼有加，不然，我也不会和你交往的。”
　　“那你知道为甚呀，是你与众不同么？”
　　“只有这一种解释呀，还能有别的解释么？”
　　“自负啊，南屏兄，你很自负啊！要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这样吧，太霞兄，我们不说这话题了，只当做笑话。回去时，我们走汉水，二人一起游览一番如何？”
　　陈太霞同意了吴敏树的提议。
　　考试一完结，举子们就准备启程回家去，他们是陆陆续续离开京城的，有的坐船，有的坐驴车或马车。
　　吴敏树给陈太霞过完生日就动身了，回程中经过白沟河，作诗《白沟河》，说划断燕云地界的就是这条白沟河，当年的辽宋就是以此作为国界的。
　　经过山东博平村，作诗《清明日博平作》，说清明节到了，想起了故乡。
　　经过东明村时，作诗《宿东明村庄》，说天气炎热，解开衣襟来喝浊酒，边喝边赏月，忘记了是在他乡。
　　进入河南后，吴敏树感觉到天气已经很热了，伏天一样。
　　作诗《河南道上苦热》，说北方早热的天气，让自己参透了进京赶考不如在家乘凉的禅机。
　　参透了禅机又能如何？今后还去参考吗？这次没考上是不是就罢考了呢？那双脚不听使唤啊！
　　来到一地方，这里有两个村庄，一叫苦水铺，一叫甜水铺，敏树就问路边一个长者：“想不通啊，你们这里怎么一叫苦水铺，一叫甜水铺，谁是苦，谁是甜啊。”
　　长者笑呵呵说：“你们这些举子啊，读书读愚了吧？你们进京考试是不是心里甜呀，没考取回去时是不是心里苦呀？”
　　敏树恍然大悟，作诗《苦水铺》，诗曰：
　　苦水铺甜水铺，甜苦两名殊。行人怪其故，道旁老翁微笑言，请君自家心上论。来时进京争状元，出手风云如等闲。归时执热汗流体，满面尘堆何处洗。君试思量君自知，甜水来时归苦水。
　　桑葚熟了，黄鹂叫着跳上跳下，作诗《黄栗留歌》，说桑葚熟了，黄鹂吃着桑葚，指着归客回家的路途。
　　五月间一到，麦子就成熟了，河南大地上，一片收割忙碌的景象，作诗《观麦场河南道上作》，家家户户村姑村妇忙着收割，田中小麦成熟了被割倒。
　　来到开封陈留道上，这里是曹操当年起事的地方，现在，这里已经没了任何战争遗迹，农民的眼睛里只有麦子，作诗《端午陈留道上作二首》，说农民用新麦子粉蒸馒头，对着门遥祭端午节。
　　和第一次回家一样，吴敏树的车子从开封向西碾到了汉水，接着和陈太霞一起在汉水玩了一个遍，然后顺江而下到达汉水口，作诗《汉阳江口》，说对岸就是武昌城了，我却看不见它。
　　从武昌顺长江逆流而上进入洞庭湖，实在是太想郡城了，便上岸来到了吕仙亭找方道士讨酒喝。还没喝两口，就看见郭建林来了，三个人抱团乱跳，你一口我一口就把一壶酒喝了个底朝天，然后说话就有点卷舌了。
　　郭建林说：“南屏兄，你还是快点回去吧，我前些日子听说你家里出了点事，只是不知道是何事。”
　　敏树说：“能出嘛事呢，屋檐上扬尘多了一瓦罐，每个人增加了一岁，猪栏里的大小猪仔都长膘了，田里又多了一茬稻谷？”
　　“南屏兄呀，你别不信，好像是说你家里谁有点病，请了很多郎中看也不起作用，你还是快回去吧。”
　　敏树这才着慌，觉得郭建林不是开玩笑的，提了行李就往南岳坡渡口跑，准备坐船回家。
　　回到家里一看，果然是云松不好，他已经躺在床上好些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