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结局 （下）

　　这天晚上，我睡不着觉，毫无目的地整理起家里的图书资料。这时候我发现了一本四十多年前写的日记本，许多往事涌上心头。慢慢地读着，读着，心里泛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那时候，我刚刚满十七岁，岁月无情啊！转瞬即逝……
　　
　　1971年7月19日晴天
　　火车站上都是人，挤得黑压压的一片。站台上灯光昏暗，哭声此起彼伏。我背着行李，挤在人群中。妈妈爸爸都来给我送行，妈妈怀里抱着没满周岁的妹妹。妹妹要拽我胸前的大红花，我把红花给了妹妹。爸爸接过我的行李，挤上火车，为我找到了一个座位。我也挤上了车。爸爸握住我的手，他眼睛里含着泪水，说：“到了以后及时给妈妈爸爸写封信。”我点头答应了。爸爸低下头，似乎是擦了一下眼泪，然后下车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流泪，为了这一刻，我迫使自己要竭尽全力去奋斗，以报答爸爸妈妈的养育之恩。
　　站台上送行的人开始了哭的合唱，我看看四周，许多同学都哭了。我没有哭，我是自愿去建设兵团的。我们革命青年应该听毛主席的话，响应党的号召，毛主席的124批示里说得明白，我们知识青年应该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成长。我要好好表现争取早日解决组织问题，不干出个样来，决不回家来见妈妈爸爸。这是我的决心。毛主席让我们扎根边疆，我一定要听毛主席的话，在兵团干一辈子。改变边疆的面貌，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再见了，我的学生时代！老虎山，为我欢呼吧，我要开始新的战斗生活了！霸王河，为我歌唱吧，我将不愧这一身军装！
　　
　　1971年7月20日晴天
　　火车到了张家口。我们下了车，住在一所中学里，是张家口一中。他们学校也停课了，我们睡在桌子上，没有被子，很硌得慌；蚊子也很多。我的腿上被蚊子咬了许多疙瘩，很痒。可是我不怕，我是来锻炼的，这点小困难，吓不倒我。我们发了军装，我穿二号的正合适。可惜没有镜子，不然照一下，看看我穿上军装漂亮不？我想：我一定很威武，我喜欢自己是威武的样子。我从小就喜欢当男孩子，爸爸对我唯一的不满就是嫌我不是男孩子。不过我虽然不是男孩子也要干出一番事业来。最好能立功受奖、当五好战士。喔，集合了，要坐大卡车去草原啦！听说要走两天才能到五师三十二团，那是我们即将战斗和生活的地方。听带兵的廖参谋说，开着汽车放羊，碗越吃饭越小，冬天撒尿都能冻成冰棍。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我们的生活该有多么浪漫啊！
　　
　　1971年7月22日雨天
　　我们到了那日图，住了一天，睡在水泥地上。我们从张家口出来不久就遇上了大雨，而且我们车上的雨布被压在了箱子下面。真倒霉，淋了一天大雨，我们都湿透了。唉！更倒霉的是我的例假来了，肚子很疼，又没有僻静的地方处理，四周都是男生。我真想哭，可是我不能哭，我必须坚强，必须继续上车，在大雨里前进。廖参谋那句话说得好：“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以前在小说中看了那句话：“军中无女人！”感到很有气魄，今天总算体会到了，女人必须吃更多的苦，才能在军队中活下去！因此我必须坚强，我要记住：自己不是女人，更不是女孩，我是兵团战士。兵团战士是没有性别的，男女都一样。
　　
　　1971年7月26日晴
　　当夕阳照在美丽的草原上的时候，我们到达了属于我们的连队：北京军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三十二团六连。连队是一排土坯房和几个蒙古包组成，南面是一座不高的山峰，北边是通往团部的公路。我们疲惫地下了车，有些女战士哭了，她们开始后悔来这艰苦的地方。可是我看到那些身穿洗得发了白的军装、英姿飒爽的老战士们都很乐观，他们有说有笑的。我没有哭。我参加了打水的行列，打洗脸水、洗脚水，帮助战友们早点休息。我想从现在开始我就要以雷锋的标准要求自己，争取早日实现自己的理想。我刚要睡觉，进来一个女首长，老兵们叫她“副指导员”。她说：“同志们，明天开迎接新兵的晚会，你们新兵里面有谁能代表大家发言呢？”几乎是未加考虑，我就大声说：“我，我可以代表新兵发言。”我知道这样也可能被同来的人们认为是“出风头”。但是我不怕，这是一个表现自己能力的机会，我不能放弃。这些新兵大部分是我中学的同学，他们的作文水平都在我之下。我不发言，谁发言？这也是见困难就上吧！今天晚上我必须写好发言稿。明天白天不能写，要去植树，扎根树，表示我们要扎根边疆一辈子的树。晚上我要一展兵团战士的风采。
　　尊敬的爸爸妈妈，你们就等待着女儿的好消息吧，我一定用最短的时间凯旋而归！
　　
　　1971年7月27日晴天
　　我的发言得到了很好的反响。当我大声地说：“我代表全体新战士向为屯垦戍边作出贡献的老兵们致以革命的战斗敬礼！”这时候，我敬了军礼（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啊，我是一名真正的兵团战士了！台下面新老战士掌声一片，气氛很热烈，我感觉自己就好像在演电影一样。希望我在边疆的生活总是这样令人振奋。我在学校是班级里学习最好的，我的模范事迹还展览在少年宫的大厅里呢。唉，就是中学没有好好读书，今天我成了一个光荣的兵团战士，我一定要作出惊人的成绩来。只有这样，才能实现我早日成为共产主义接班人的理想。（注：邻居家的大姐姐下乡以后成了人大代表，我要向她学习。对了，赶紧写一份入团申请书，首先应该申请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1971年7月28日阴天
　　应该告诉爸爸妈妈一个好消息：我分配在拖拉机排了。我从小喜欢学点技术。爸爸就是因为没有技术，才被别人看不起。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开车、修车。有了技术，将来不管时代怎么变化，我都可以生存。在中学的时候，我在钳电小组，那时候我们晚上缠漆包线，做整流器，很有意思。没想到全连只有三个女兵去学开拖拉机，第一个就宣布了我的名字，我真高兴！这和我主动代表新兵发言有一定的关系！唯一不好的是：我的师傅是一个太过严肃的人。听说他从来不和女战友讲话，今天他破例和我说了话。我真发愁，今后怎么和他相处？更叫我奇怪的是昨天晚上，我在梦里见到了这个即将成为我师傅的人，他很生气地对我说：“你真是个笨蛋。”
　　
　　1971年7月31日小雨
　　在短短的几天里，我们学习了很多东西，孙师傅给我们上课讲了曲柄连杆机构、油系统、水系统、发动机的原理等。我自己的师傅教我操纵拖拉机。我们开的是75马力的链轨式东方红拖拉机。我学会了开车、懂得了油门、离合器这些以前从来没涉及到的知识。明天就要收割了，我真担心：自己能不能单独操作拖拉机顶班作业。我的任务是开着链轨拖拉机，拖动后面的康拜因联合收割机割麦子。联合收割机直接就可以脱粒，这真是机械化作业呀！想起小时候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我有一个理想，一个美好的理想，等我长大了要把农民当，种的粮食满谷仓，养的大牛肥又壮，养的大鱼满池塘，这个工作多光荣。”没想到，我今天真成了一个农民，一个穿军装的农民。这可能就是历史赋予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吧。我要永远走在这代人的最前面，走在历史潮流的最前面！
　　
　　1971年8月1日晴天
　　今天是建军节，我们开始收割了。上午师傅开车，下午我开车。我们在第六号地里收小麦，其它地里的麦子还不成熟呢！中午连队的炊事班给我们送来了手扒肉和馒头，随便吃，管够。我感觉很好，在家里的时候，天天吃小米饭，十天半月见不到肉。这里吃穿都比家里好，但是还是有人想家，特别是那几个独生子，他们吃不了这干活的苦。我不怕。我很高兴，我不想家。我必须把连队当成自己的家。在家里，我是大姐，许多事情都必须起带头作用。在连队，我还要把自己当成大姐，多干活，少说话，只有这样，我才能成为一个五好战士。晚上开班会，指导员来了，批评了巴图师傅，说他故意扒在女徒弟的肩膀上说话，耍流氓。我感觉巴图师傅不那么坏。拖拉机噪音很大，离得近一点说话，情有可原。都像我师傅怎么行呢？他钻到麦子车上玩耍，根本不管我开车会不会出现特殊的情况。有一次，我的车灭火了，他也不管，他好像专门要看我的笑话似的。还好，我没有发生柴油过敏反应，不像其他两个女司机那样对柴油过敏，所以自己干所有的活也是个锻炼。爸爸说过：随遇而安者事竟成、知足者常乐。我就知足吧，第一天顺利完成任务，已经是不错了。总之，不管师傅怎样，我一定好好干，争取在春节的时候把立功喜报寄回家。
　　
　　1971年8月2日晴天
　　中午吃饭的时候，送饭的马惊了。我当时正在车上坐着，为了保护集体的财产，我奋力勒住了惊马。可惜的是：我的腿被挤在了马车和油桶之间。那一瞬间，疼痛钻心！我以为自己的腿完了，还好我还可以瘸腿走路。怎么办？明天是休病假还是带病工作？晚上2点才回到宿舍，战友们都睡了。在月光下我看到了放在炕上的邮包。爸爸从哪里知道了我的地址？我写的信还没有寄出去呢。爸爸妈妈给我寄来了书和卫生纸还有一块冰糖。喔，爸爸写了信，催我给家里写信，还说要好好干，争取加入党组织等等。看到这些，我立刻明白了，明天我要带病出工。也许这是党组织考验我的时候，轻伤不下火线，我不能经不起考验。
　　早晨5点，我被钻心的疼痛弄醒了，腿已经肿了，往下垂的时候很疼。我想去厕所，可是我不能走路，战友们都在睡梦中，不能惊动她们，她们干了一天活儿，都很累。我匍匐前进百米左右，站岗的一班副发现了我。他背我上厕所。虽然他是男的，但我也顾不上难为情了。这时候突然很想念爸爸，如果在家里我伤了腿，那背我的人一定是爸爸。想到这里，我流泪了。6点钟，腿疼得轻了，可能是活动活动比较好，我咬牙坚持去出工，不能开车，还可以帮助看喂入链，或者卸车。总之我不能休息，我要好好表现，不辜负爸爸妈妈的希望。
　　
　　1971年8月3日大雨
　　今天是个大雨天，我们没有割麦子，在营地保养车。师傅叫我洗零件，他一个人钻到车下修机器。他大喊要17号扳子，我动作很慢（因为我的腿在疼），递过去晚了点。他很生气，对我发火说：“这么笨，来兵团干什么？不如在家看孩子做饭。”这句话很伤我的自尊心，但我没有发作。我想起爸爸说过的话：“忍字头上一把刀，心疼暗使劲，看谁最后笑。”我要努力奋斗，笑到最后，今天他是我师傅，将来让他以我为骄傲！
　　下午雨停了，团部宣传队来我们连队演出，8班的小李子她姐姐也来了。她演李铁梅，唱得真好，把铁梅的坚强性格唱出来了，听得我热血沸腾。我最喜欢这样几句：“爹爹的胆量传给我，儿敢与豺狼虎豹来周旋。爹爹的智慧传给我，儿心明眼亮永不受欺瞒……”我的爸爸也是铁路工人，和李铁梅的爸爸一样也是共产党员，虽然我的爸爸形象没有李玉和那么高大，但是我一定要像铁梅一样，勇敢地战斗在祖国的北部边疆。毛主席说得好：“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收割就要结束了，我却又发生了事故苗头：就在上午停车休息的时候，我在康拜因的前轮子上与后面车上的人说话。突然拖拉机自动挂挡慢慢地向前走了，带动的我脚下的康拜因轮子也转动起来，一时间我在轮子上演起了杂技。突然我想到拖拉机上没有司机，只有睡觉的副连长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于是就当机立断，跳下康拜因轮子，从转动的链轨上跨过去，停下了车。奇怪的是副连长早已经不在车上了，而这个时候指导员正骑马走过来。我的“典型事迹”又上了晚点名，指导员学着我的狼狈样子，逗得全连一片笑声。我这次丢人丢大了，准备秋收以后回战斗班吧！机耕排不会要我了。连长对我说：“看来你就只是一个笔杆子。”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是个书呆子吗？
　　
　　1971年8月26日大雨过后
　　昨天晚上下雨了，雨好大呀。当我在寂静的草原上奔跑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整个草原发出的回音。我感觉自己就是草原上的骏马，我想：我应该像骏马一样不惧怕任何困难。正在这个时候，我看见远处好像真的有一匹奔跑的骏马，马肚子底下有人：是个女的，有红色的围巾。呀，谁从马上掉下来了？啊！后面有一个牧民，骑马追着惊马，他手里有套马杆。呀，追上了，套住了，女人得救了。走近一看：“是连队的小会计。她命不该绝啊！太危险了，差一点就没命了。”
　　今天的任务是打草，用长长的扇刀。把扇刀把夹在胳肢窝里，用尽力气摇晃，草就一片一片地倒下了。然后用耙子搂，这个活不轻松，好累人呀。不过战友们都干得不错，只有娇娇在耍奸使滑，等我找机会收拾她。
　　下午锡林浩特书店来卖书，太好了。我借钱买了一本《三国演义》，晚上可以给战友们读三国的故事了。这样，她们就不寂寞了，少想家和男人了。真不理解为啥有的人总是对男人很感兴趣？不知道我们来此是什么使命吗？
　　
　　1971年9月15日阴天北风
　　由于工作的需要，我回到机务排参加秋耕，几天来比较顺利，但是做事情有些谨小慎微，用指导员的话说是：“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许多事情就是越渴越吃盐的。今天早上5点，我和小叶子去耕地。天气比较冷，我们调整好五滑犁，一趟是4公里，没有特殊情况不用下车。可是到了地头的时候，我们回头一看，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一只草原狼蹲在五滑犁上面，任凭我们大声呼喊，狼就是不肯离去。看来狼发现这个新式的工具好玩了，怎么办？还好，就是一只孤狼，我们停下车，开大油门，突然后退了一步，巨大的响声和惯性，把狼摔下了五滑犁。然后我们趁着狼惊魂未定，使劲敲加油用的铁桶，大声喊叫：“打狼来！”那只狼才夹着尾巴逃跑了。这是我第一次和狼斗智斗勇，希望也是最后一次。这可不是好玩的。我对小叶说：“回去以后不要对任何人说，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这可不是光荣的事情，很可能成为人家的笑料。”我真正是怕了，在机务排干工作，总是不太平。怎么办？答案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否则，这么能当英雄？！
　　
　　1971年9月20日晴天
　　我接到命令去当一名小学教师。当我走进所谓的小学校时，迎接我的是一只高大的牧羊犬。它卧在院子门口的一个角落里，我没有看到它，当我走到它眼前的时候，它呼啸着一瞬间扑上来，两只前腿搭在我的肩上，我只看到它的血盆大口，吓得我惊叫声都变了调。看大门的老额吉急忙叫停了她的狗，我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老额吉说：“别害怕，它从来不咬人，它是在向你表示友好呢！我们这里来的都是客人，都喜欢狗，它以为你也喜欢和它亲热呢！”我不禁在心里大叫：这样的亲热，我可享受不了。然后，额吉把我介绍给那只狗，她和它说话，那样子就好像和自己的家人说话一样，说的什么，我听不懂，大概是叫它以后不要对我如此亲热吧，狗摇着尾巴回到原来的地方，睡觉去了。
　　我们的学校是牧场的一个仓库改造的，还算是宽敞，已经有十三个学生在上课。我负责讲授汉语、美术、音乐、体育等课程。哈司其木格负责蒙古语、数学。她还是班主任。哈司其木格老师负责和地方牧场联络，我负责和连队联络。我们还打算成立杜根塔拉草原上第一个少先队，我来当辅导员。我最喜欢给孩子们讲故事了，因为这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时代，听老红军讲革命故事。值得记住的学生是最小的莫日根，他只有八岁，却骑着一匹高大的俄罗斯大马上学。那马在他面前是那么温顺听话，使我感觉自己远不如这个孩子勇敢。今天，第三节课，他的马绊子开了，马跑了。他骑上同学巴特尔的马，拿着套马竿，一会儿工夫，马就回来了。我在骑马方面真要拜师于自己的学生呢！其实，我就是和他们同辈的孩子，班级里最大的格日乐，比我还大一岁呢！我从学生那里学到了以下蒙古语：恩特了扫（请坐）、其塞闹（你好）、乌兰（红色）、查干（白色）、额吉（母亲）。
　　
　　1971年9月25日晴天
　　我们的少年先锋队终于成立了！孩子们都特别高兴，我也很高兴，自己带领着孩子们在鲜艳的队旗下宣誓，就好像当年自己入队的时候一样。十七岁的我已经成为少先队的辅导员，心中感慨万分。同时也感到我肩上的担子很重，要做到不误人子弟，必须好好学习。这方面，哈司其木格老师是我的学习榜样，她给我制定了学习计划，我要在教学的同时，完成自己文化知识的提升，使自己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师。具体安排如下：第一，每天晚上从学生放学到11点学习数理化知识，遇到难题向哈司老师请教。第二，白天除了上课以外，抓紧时间学习一些政治和语文知识，特别是马克思和列宁的著作要坚持读下去，不能落在形式的后面，要天天坚持听收音机，了解国家大事。第三，坚持连队黑板报的出报工作，因为这是宣传国家政治形势和政策的阵地，同时也是自己事业的核心，它可以把自己努力奋斗的形象告诉全连同志，这样再有推荐上大学的机会才能轮到自己的头上。时刻牢记：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是少年时代的模范少先队员，更是如今的优秀兵团战士，我必须比别人更加努力的工作。以上三条必须做到，如果做不到，不配为人！！！
　　
　　1971年10月3日晴天
　　今天，是国庆节放假的最后一天，战友们情绪都很低落，主要是想念父母和为自己的前途担忧，我知道战友们是有道理的。但我不能和他们往一起想，那样我不久就会当逃兵了。我必须自我激励，默默告诉自己：“我和一般人不一样，我是草原上展翅飞翔的雄鹰，我正在飞翔于理想的征途上。”因此，我默默地提起水桶，给炊事班挑水了。晚上，连长表扬了我，但是我并不在意，我的理想远不止这些呢。
　　我是小学校的老师，更应该记住自己是兵团战士。战士的天职是战斗，我的战斗目标就是学习尽量多的文化知识，做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师。下午我学习了高中的物理，有许多问题弄不懂，需要去请教其木格老师。我的文化知识实在是太少了，要想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教师，还需要很多的努力。相信自己只要努力学习，总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老师的。
　　但是，我的最终目标也不是做一个草原上的小学教师，我最理想的工作是当一名专业作家，这必须去大学里面进行深造。为了这个目的，我需要抓紧时间把高中的数、理、化知识都补上。
　　
　　1971年10月15日阴天
　　这几天天气冷，许多学生迟到了。他们家在远离学院几十公里的地方，孩子们已经够辛苦了，我没有批评他们。我给他们讲故事，是邱少云的故事，我想用英雄人物感动他们的心。他们明白了我的意图，格日乐说：“老师，我明天一定早早起来，早早到学校。”看，这是多么好的孩子呀！
　　其实，他们当学生的、当孩子的不图有多么伟大的成绩，只求妈妈爸爸和家长满意。我们兵团战士也是想让连长、指导员满意，可是无论我们怎样努力工作，我们连队的领导都不满意，因为他们对我们这些红卫兵出身的知识青年有一种天然的反感。说到底，我们算什么知识青年？我们有什么知识？我们这一代人算是被耽误了，该上学的时候没有好好学习，整天批斗老师、打架什么的。现在来到这里屯垦戍边，一些同学也是怕苦怕累。再说啦，我们干的这些活儿，对草原的长久发展也不一定好。我听蒙古老乡说，我们这样耕种土地，实际上是在糟蹋和破坏草原，不利于草原的长期发展，如果继续下去，草场会退化的。因为草原上的土层比较薄弱，不适合农耕，只适合牧业。我们这样继续下去，世界四大草原的锡林郭勒草原就会消失了。看见战友们每天在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我很难受。还好我所从事的教育事业是造福草原的，这叫我比较欣慰。
　　
　　1971年10月21日阴天
　　看着一片金色的草原，我想要是真有蒙古人民所说的“长生天”存在就好了，我想对他说：“让我们大批知青回家吧，我们不愿意破坏草原！我们的理想是做对人类有意义的事情。我个人的理想是当一个专业作家，或者当一个电影演员，演绎多彩的人生故事。”好的，从今天起，我开始演绎人生，我要扮演一个在事业上成功的、靠自己的努力走出草原的典型。导演，摄影，我准备好了，咱们开始拍摄吧，这个影片的名字就叫“千里马开始起程”。
　　从事教师工作已经有一个月了，在做人和文化学习方面的收获是很大的，主要是文化知识的学习进步比较快，以前对自由落体什么的从来未接触过，现在学习起来比较吃力，不过为了当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师，自己一定要好好学习。现在，我总算知道父亲常常说的“书到用时方恨少”是什么意思了。另外对人生的意义有了更多的思考，一个人活得有意义并不是吃好穿好就行了，更重要的是要为自己周围的人做点事情。我为自己能为边疆的孩子们贡献自己的微薄力量感到很快乐。
　　我很喜欢眼前的这些孩子们，他们有蒙古族的孩子，也有汉族的孩子。最小的孩子叫莫日根，最大的孩子叫哈斯格日乐。我最喜欢那个叫色音额尔敦的孩子，他的眼睛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笑的时候似乎很勉强。我听其木格老师说，他的爸爸是一个很受当地人尊敬的蒙古族作家，他讲起蒙古族的传奇故事来，可以两天两夜不吃饭。但是，现在由于运动的缘故，他已经不讲故事了。我常常想：怎么才能使得色音额尔敦高兴起来呢？我必须学习蒙古语言，这样才能更好地搞好教学工作，才能走进贫下中牧之中，得到他们的信任和喜欢。
　　
　　1972年2月11日星期五暴风雪之夜
　　快过年了，连队里弥漫着思乡的愁绪，这时候我们才真正明白“乡愁”这个词的含义。这几天晚上，我都很晚睡觉，总会遇到女战士从梦中哭醒的事情。她们白天说说笑笑，把对父母的思念藏在心里，可是夜晚她们就会梦回故乡。虽然她们都说，其实自己不是很想家，就是担心父母会想她们。在我看来这就是想念父母的表现。谁没有父母，谁不是凡胎肉眼，想念父母流点眼泪，没有什么值得害羞的，不用寻找遁词。
　　说句实话，我也是很想念父母亲的。可是目前风雪交加阻断了回乡的路，就是给你探亲假，你也回不去。前不久，有一个男战友当了逃兵，趁着漫天的飞雪离开了连队，最后怎么样呢？冻死在半路上了。背上了可耻的逃兵骂名不算，还搭上了年轻的生命。连队四周的积雪有一公尺厚，草原上没有坐标，积雪覆盖公路，车辆都停运了，你能逃到哪里去？我每天都给她们讲道理，给她们希望，说“春暖花开的时候，连队就开始安排探亲假了，哪一个战士表现好，可以早一点安排探亲……”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提高我们的战斗力呢？如何提高我们的士气呢？作为班长，我只有给她们更多的温暖。我要用实际行动温暖他们那一颗颗因寒冷而紧缩着的心……
　　我安排好了班里的次序表，每天晚上给两个人洗澡，争取在过年以前让女战友们都洗一个热水澡。我用捡来的牛粪，把炉火点旺，用铁壶烧了四暖瓶水。每个人两瓶水。这够奢侈了。然后，我把脸盆里倒上水，兑点凉水，水温刚好合适。最后我拧干了水里的毛巾将其拧成麻花状，用另一条毛巾擦湿了背部，用拧干的麻花状毛巾给我的战友搓澡。我很有力气，她们都说：“很解痒。”窗外的白毛风狼嚎一样地吼叫，屋里温暖如春。我挥汗如雨。左静静说：“班长，你要是回家探亲，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我反问：“你呢？”她说：“找个人像你一样给我搓澡。”我说那我现在就满足你。于是我们都呵呵地笑了。李晓梅说：“班长，我感觉你就好像妈妈一样，对我们这样好。”我嘴上说：“你们过奖了，我只是想当你们的姐姐。”其实我心里的话是：“我也很想念母亲。”这时候借着昏暗的柴油灯光，我看见她身上搓下的灰儿就像虫子一样滚动。她们已经三个月没有洗澡了……
　　给她们两个洗了澡，已经是11点了，她们都上炕睡觉了，我倒掉脏水，收拾好她们的衣服，然后静悄悄地写下这篇日记。我相信有一天在中国历史博物馆里，可能会陈列一位兵团女战士的日记。
　　
　　备忘录：今晚上制定一个读书计划，要在一年内完成高中课程的复习。今天收到姑奶奶的来信，大学要准备招生啦，从工农兵中招考大学生。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抓住机会。“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我要听她老人家的话。
　　1972年2月15日（春节）
　　春节是中国传统的节日，也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对于我们来说能收到一封家信就足够了，可是这个小小的愿望，对于我们也是奢望。我们已经三个月没有家里的任何消息了，就是报纸也是三个月以前的。有时候感觉时间把我们遗忘了。
　　连队为了给大家过一个好年，杀了一头猪，宰了四只羊。说句实话，我们的伙食从来不缺肉，就是没有蔬菜。最近是冬天，蔬菜很少，而且单调，就是海带比较多，不知谁编了句顺口溜：“冰天雪地无处去，出门遇到草原狼；吃口馒头吃口肉，海草井水也疯狂……”连队的夜盲眼多起来了，与我们的饮食绝对有关系。昨日开班长排长会，说明年开荒种蔬菜、胡萝卜、大白菜……我们用洗脸盆和面，瓶子做擀面杖，也包了饺子，吃了自己的作品。
　　
　　下午各班排表演节目。我唱了蒙语歌曲《剪羊毛》：春风吹来阳光照，牛犊子撒欢马驹儿叫，改良的羊群赶来了，今天就动手剪羊毛。剪呀剪呀剪羊毛，姑娘们心红手儿巧，剪得银河流不尽，剪下白云天上飘……
　　在这寒冷的冬季，我们期盼着春天的到来，期盼着剪羊毛的日子。
　　
　　1972年2月19日星期六（战友的生日）
　　“洋葱头”（外号）今天过生日。由于没有蔬菜吃，战友们就诙谐地将大家的绰号都取了蔬菜的名字，以便我们不会忘记那些可爱的蔬菜。“洋葱头”就是杨晓霞的绰号；胡宠爱的绰号叫“胡萝卜”；赵九鸣的外号叫“韭菜”；我的外号叫“萝卜缨”。
　　洋葱头最喜欢吃手擀面，我去厨房给她做了一份手擀面。她吃着吃着哭了，说：“以前过生日都是爸爸亲手下厨做手擀面的。”是的，我们这些女孩心中都有一个好爸爸。我17岁生日的时候，爸爸给我烙了葱花饼。爸爸说：“穷人喝汤，富人吃饼。我的女儿这辈子一定是吃饼的命！”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战友们听，他们说：“你爸爸做梦也想不到你是吃肉的命。”是的，我们经常吃“手扒肉”和“涮羊肉”。
　　
　　1972年5月5日星期五（接羔保育）
　　羊妈妈费了很大的力气生下来小羊羔，它有点生小羊羔的气，一时间不愿意给小羊羔喂奶。老额吉给羊妈妈唱唱歌，羊妈妈就感动了，开始给小羊羔喂奶了。这样神奇的故事，以前只在童话故事里听过，而今我们经历了这美丽的童话，心里很受感动。
　　在中学读书的时候，总是想着“与人斗争”，而今在草原上，我们学会了“爱”。“爱草原”“爱牧民”“爱草原上所有的生命”。这是牧民老阿爸老阿妈教会我们的。我们已经脱胎换骨，再不是打打杀杀的红卫兵，我们学会了“爱”。
　　昨天听蒙古族老额吉讲了一个故事：“运动初期，有个蒙古汉子从城里回来，他斗争自己曾经的老师，也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叫老师低头认罪，还骑在老师的头上高声叫着‘驾，驾’。后来老师上吊自杀了，全牧场的人都断绝了与这个蒙古汉子的来往，将其孤立起来。最后这个汉子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在这里蒙古族人民世世代代生活在一起，都是亲上加亲的亲人，他们认为“亲人犯了错误是可以教育和改正的，不用斗争的手段”。渐渐地我们接受了牧民的观念，认为以前在学校批斗老师也是不对的——这就是我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的结果。
　　
　　1972年5月25日星期日（拌种和播种）
　　为了防止病虫害，我们用“六六六”药粉搅拌了小麦种子，然后将小麦播种到地里。我用播种机播种，姑娘们跟着播种机，负责给播种机添加麦子。
　　今天“胡萝卜”的脸上和手上起了很多水泡，军医说是农药过敏了。怎么办呢？只好安排她在宿舍里收拾卫生。我们连队要求很严格，被子要叠得四四方方，宿舍卫生要干净。“胡萝卜”是她爸爸妈妈的独生女儿，如果在家她会得到妈妈爸爸的百般宠爱，可是在我们连队大家都一视同仁，没有人照顾她。她哭了。
　　我把妈妈寄来的冰糖分给她一大块，她又砸开冰糖与“韭菜”一起分享。“韭菜”这几天大姨妈来了，身体不舒服。她的大姨妈总是不准确，可能有妇女病，等有机会应该对副指导员说说，叫她回家去治病。
　　我对她两个说：“咱们是女孩，也是女人。应该格外坚强，善于忍耐。因为将来我们会结婚生子，做母亲，要忍受比男人更多的疼痛和困难，所以，我们必须选择坚强……”
　　她们说：“班长，你放心吧，我们会和你一样坚强的。”其实我心里很疼惜她们，感觉这些女战士就好像自己的妹妹一样。
　　
　　1972年6月23日星期五（月亮湾脱坯场）
　　草原上的夏天是迷人的，在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草如茵的草地上，开满了各色的野花，花儿们婀娜多姿的形态，和我们的女战友一样美丽。
　　我们排着并不整齐的队伍，稀里哗啦地来到月亮河边。月亮河弯弯曲曲地缓缓流动。我们不知道月亮河从哪里来，更不知道他们去哪里。就像我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一样。有一点儿我们是知道的，那就是月亮河两岸有许多鸟窝，百灵鸟、麻雀、大雁、野鸭子……他们都在这里繁衍后代。
　　女孩子们的心情随着夏天的到来而欢快起来。连队开始安排探亲假。我把一次探家的机会让给了“胡萝卜”，她的妈妈爸爸更想念她。一个独生女儿在家里是妈妈爸爸的掌上明珠，她已经两年没有和父母见面了，妈妈爸爸该多么想念她啊！我就不一样了，家里还有一群弟弟妹妹呢，他们足可以满足妈妈爸爸的爱子之心了。我曾经对父母说过：“不干出个人样儿来，绝不回家见父母。如果我回家看父母，那一定是我考上大学了。”
　　喔，不要海阔天空地乱想了，想点现实的吧，安排一下今天的劳动力，赶紧干活去吧！
　　两个在家，两个炊事班帮厨，其余人去月亮湾脱坯盖房子。
　　
　　1972年8月7日星期一（命运的转折日）
　　今天我接到连长的命令，去杜根塔拉牧场小学任教。对于我来说，这是一次极好的机会，在这里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学习，也有更多的机会接触比我文化水平高的人，可以向他们请教。我们这里有两位老师，哈斯其其格是66届高中毕业生。她品学兼优，如果没有文革她一定会上大学的，蒙古族考试还有加分的可能。唉，可惜了，她现在和我一样是知识青年。
　　什么知识青年啊？许多人只有小学文化，算不上知识青年，就比文盲好一点。可是由于这个普遍性很强的运动，都作为知青下乡来了。希望我们长大了，结婚生了孩子，他们不要做知识青年，不要上山下乡……（这句话只能写在日记中，千万不可以对人说啊！祸从口出，二叔的教训要时刻牢记。）
　　
　　1973年9月12日晴天白云
　　今天是我一生中都难忘记的日子。很久不写日记了，今天必须写一篇日记，记下这个难忘的日子。自从当小学教师以后，我就听说了大学准备恢复招生的事情，所以这一年多来，除了正常的给学生上课以外，我都在抓紧时间复习数理化，一直没有坚持写日记。
　　今天下午我正在和学生们收拾卫生的时候，通讯员小李送来了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报到日期是一九七三年九月十五日，我被厦门大学录取了。虽然不是我喜欢的文学专业，但是知识改变命运，就是经济学的知识我也要好好学习，我们国家的经济建设太需要人才了。我上大学不能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应该是服从祖国的需要。一直以来我苦于读不懂《资本论》，不能很好地学习马克思主义，以后，我进了大学就会有老师引导我学习。
　　
　　日记到这里没有了。虽然这些日记很短，但是它反映了一个女知青的思想变化过程，从自愿地去边疆，到认识到草原不适合耕种，从扎根边疆的想法，到离开草原的努力，都是非常真实的。后来经过努力，我参加了1973年的那场高考，离开了草原，去厦门大学读书，从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回顾自己走过的道路，我感觉个人是没有能力改变历史的，我们力所能及的就是走在同龄人的前头。去建设兵团我第一批报名，在兵团工作，我努力争当第一名，离开草原我也不落后。这就是我的理念，永远做同龄人的先进分子，努力跟上时代的潮流，我们能做的只能如此。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不被历史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