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相 见 (2)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2-23 21:27:53 字数:5441
三年后,当他第一次从黑北(地区)回来探亲时,听到母亲说肖玫在乡下摔伤了。
当母亲对他道“你去看看她,小时候,她一直把你当哥哥一样……”时,他叫了一声“妈”打断了母亲的话。他不需要母亲提醒,多少年来,他始终没有忘记过肖玫。那次,他带着同学陆文杰与大头想要闯进肖家花园找她,也被人家挡住在门外。这次回来之前,他也想过,或希望过能见到她一面。想到要去龙岭(山),他内心里也有一种无名的激动。心想,自己身上也许真的如祖母所言,有着龙岭(山)祖辈的血脉。
“你去,”母亲道,“我有二百元钱,你带给她,她需要用的。”
“妈,我有钱。”他从那只从市场上买来的非正宗的军挎包中,取出了厚厚一叠钱,然后道,“有一千多块。”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母亲皱起眉,怀疑地问他道,“人家插队回来,还要向家里要钱。二百元钱,本来也是我省下来,等你来拿的。”
“妈,各个地方不一样。”他解释道,“我们那地方比较富,我分到的那个大队又是特别富的。第一年去分得少一点,第二年我就开上了拖拉机、收割机,拿全工分了。”
“你会开拖拉机、收割机了?”母亲显得又惊讶、又高兴。
“开拖拉机、收割机不难,还要在有小毛小病时会修修弄弄。”他道。
“你们去的人都会开了吗?”母亲顺便地问了一句。
“不,不是想开就让开的。”他道,“我刚去时,不过是觉得好玩,一有空闲,就向队里的一位拖拉机手学的。他对我很好,一般不让人碰的。后来有一位拖拉机手在农忙时病了,我说让我试试,一试还行,就一直让我开了。拖拉机手都是拿满分的,一天好拿二、三块钱。”
“真不少,”母亲道,“我现在镇办的小工厂里工作了。小工厂就办在对面山上的梅翁祠内。”
“不是有部队在里面吗?”他记得那年要带同学去梅翁山上看看时,有人说部队住进了梅翁祠,不让人上去了。
“是部队退出来后,才把原来办在镇上的这个小工厂搬过去了。因为,梅翁祠房子多。”母亲说明着。
“变化真快啊!”他不由得感慨起来。
“妈看你变化也真大,”母亲仰视地看着他,“比过去黑了,但壮实了一些,完全像个大人了。”
第二天一早,他乘班船,沿着梅溪上行,几个小时后,他在龙岭(山)南麓的一个叫塘口的小镇上了岸。他心中有一种回到了故乡的亲切感,但他不知道老家的具体位置在哪里?
他找到肖玫插队的那个在龙岭(山)脚下的山村,开始人家告诉他肖玫只是擦破了点皮,正在公社卫生院接受治疗。老队长对他道:“前几天刚去看过,今天不陪你去了。”然后给他指点了一条去公社卫生院的近路。他一口气爬上了村后那道小山岗,村庄、河流、田野,都落到了脚下,变远、变小了……山径旁有一颗野樱桃树,上面熟透了的樱桃被雨水洗得晶莹透亮。他先摘下了一颗放进嘴吮吸了一下,甜津津的,略带一些酸味。他脑海里浮起肖玫吃樱桃时的可爱姿态。他又拣最熟、最红的摘下来,用手帕包了一包。
走了一段下坡路后,路过那只破旧的山神庙后,又爬起坡,正式开始翻越龙岭(山)。龙岭(山)蜿蜒几十里,从山南到山北,如果从山脚下绕过去,要化好几个小时,而从这条两峰之间的山路上穿过去,不用二个小时就可以了。龙岭(山)虽然不是那种数千米高的大山,但是,也气象万千,常常一会儿红日高照,一会儿又云雾四起。在树木茂密的地方,像进入了诡秘的童话中巫婆的森林,让胆子稍微小一点的人不寒而栗。这天,他走着走着,天上飘起雨来。一会儿,他的外衣已全湿了,还好雨渐渐歇了。再往前看山路隐没在一团雾气中,仿佛有不明的东西正在前面等待着他,让他几乎丧失了再往前走的勇气。他停步察看了一下四周,除了他的粗重呼吸声,周围沉静得令人害怕。这时,他又想到了肖玫,想象她在这龙岭山里采药草,如果碰到了这种天气,她一个小姑娘该怎么办啊?他无法想象肖玫究竟变得怎样了?她怎么能一个人在这诡异的山里到处采药草?他正要硬着头皮往云雾里走时,突然这雾气好像在什么神灵的一声令下,消散得一丝影踪也不见了。这时他看前面的山路,在阳光下,湿漉漉的,亮晶晶的。
“你是她的谁?”公社卫生院里的门卫听到要找肖玫,一边打量着他,一边盘问起来。
“我是她表哥。”他根据母亲教给他的话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这时才来?”门卫责怪地道,“人家都来过了。”
他知道门卫说的人家,是指肖玫插队的村里人。他忙解释道:“我从外地插队地方回来的。”
“她险些命没有了,你们知道吗?”门卫又责怪道。
他觉得问题严重了,并不是队长骗他说的只伤了一些皮肉,当然他本来也不全信,想过只伤了一点皮肉怎么需要住医院?
“现在好多了,”门卫见他垂头不语,不再为难他地道,“快进去看看吧!”
“谢谢,大叔。”他一溜烟地跑向病房。
到了病床前,他吓呆了;樱桃也撒了一地。肖玫伤得那么严重:有好几处骨折和挫伤,躺在床上一点不能动弹,只是嘴里轻轻呻吟着。
“肖玫,肖玫,”他轻轻地叫了几声,也许是他叫得太轻,也许是肖玫在昏睡中,毫无反应,继续呻吟着。他看着肖玫毫无血声的脸,心像刀割似地痛起来。
医生很快来了,是一位中年妇女,是医院里为了让她替肖玫治伤,刚把她从“牛鬼蛇神”队伍中,暂时叫出来的,之前一直在扫厕所什么的。
“医生,姓什么?”
“我姓李。”
“李医生,她伤得很重吗”
李医生点头问他:“你是她亲人?”
他为难地点了一下头。
“你跟我到办公室去一下。”医生道。
一走出病房,他就问:“李医生,你快告诉我,她有生命危险,是吗?”
“生命危险目前还不至于,”走进办公室后,李医生才开口说道,“但不是吓你,恐怕会终身瘫痪了。”
“怎么会这么严重?”他仿佛不愿意相信地道。
“是很严重,”李医生道,“她不仅多次骨折,可怕的是她的神经系统受到了严重损伤,这不仅是我们,就是县里医院,省里医院,目前还没法治的。”
“是这样!”他低垂下了头,觉得老天对她太不公平。
“我现在要问你的是,”李医生道,“你想继续让她留在这里,还是立即送县医院?”
他心想这叫我怎么做决定?
见他沉默不语,李医生又道:“我看也是一样的,据我所知,县人民医院的一位在这方面最有经验的医生,在前几年已死了。”
他继续沉默着。
李医生道:“也许大地方的医院将来能治好她,但如果要到上海、北京,耽在那里看病,需要不少钱。”
他沉默得像一座寂寞的大山。
李医生叹了一口气道:“她是一个可怜的姑娘,听说她已二次失去了招工、上大学的机会,尤其最近这一次,表格都填好交上去了,临了又被一个什么人的子弟顶替掉了!唉,你再考虑考虑,先回病房吧!”
他回到病房,见撒了一地的樱桃已被扫除,有一位后来才知道姓陈的护士正在给肖玫量体温。
“肖玫,”他情绪激动地叫了一声。
肖玫凝视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了。
“肖玫,我是继周,‘元元哥哥’。”他把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她脸了。
两颗大大的泪水,从肖玫的两边的眼角处溢了出来。
他取出了刚才包过樱桃的手绢,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护士。
“擦吧!”护士小陈对他道。
他替肖玫擦去泪水时,肖玫闭上了眼睛。此时的肖玫,是一个他具体感觉得到的弱小、倍受了不公正的女子。而曾经有一度肖玫在他的心里,仿佛只存下了一个概念,也就是他的“理性”所认识到的罪恶的剥削阶级后裔。那时,他甚至想到过她可能会给他和母亲带来麻烦!
他的手帕,很快像水中刚捞上来的一样了。
他又到街上买来一些红的红、花的花的手帕,不住地为她擦脸和擦去眼角处的泪水。
“我要回去了,”他耽了几天后,想到这天是星期日母亲正在家,就与肖玫告别道,“你在这里好好养伤。”
肖玫点了点头,泪水又从眼角处流出来。
“别哭,”他已很熟练地为她擦去不断流出来的泪水,“我看李医生、还有那个叫小陈的护士都很好,她们都答应会好好照顾你的。等你胃口好了,想吃什么,你给小陈说,她会去买的。我已留了几百元钱在她那里。”
“不用这么多钱,你那来这么多钱?”肖玫问。
“你放心,我还会赚更多钱,帮你治病。”他微笑着道。
肖玫做出了一个要想握手的动作,等他轻轻握住她有点冰冷的手时,她动静地叫了声:“哥!”
这是他多年来,也是这次来龙岭公社探病中第一次听到肖玫这样叫他。他强忍住了泪道:“我是你哥,你相信我,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钱,你也不用担心,我在那里一天有二、三元钱。”
肖玫向他点点头。
“记住我的话,好好养伤。”他想到了那次肖玫在梅翁山上崴了脚,是他一步一步地把她背下山的,心想等到赚到了足够的钱,我还会来背你回去的。可又想到她已没有家了,或者说仅剩一间空房的家,在国内她已无亲人了。只能让母亲来照顾她,他也相信母亲是不会不愿意的。
“你回去吧,你路过(插队的)村子,替我谢老队长他们。”肖玫嘴里这样说着,却又忍疼地使劲握着他手不肯放。
他也不忍松手,相互默默对视着。肖玫脸上仿佛有了点血色,比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已大不一样了。他已在她心中燃起了无限的希望。
回到家,当母亲问及肖玫伤势时,他向母亲说了实话。
“恐怕要瘫痪。”他道。
母亲垂头流了一会泪后,伤心地道:“我是猜很严重的,不然,人家不会来梅庐(镇)找她亲人的。”
“妈,我想明天就回去了。”他道。
“回哪里?”母亲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黑北(地区)。”他道。
“你没有说过要这么急回去的。”母亲疑心重重地道。
“我要挣钱,一天不停地挣钱。”他道。
母亲审视地看了他一会问道:“你想要干什么?要为她治病吗?”
他点头道:“总要试一试,可到上海这些地方去,需要很多钱。”
“要多少钱?”母亲问他道。
“我想至少要几千元钱吧?”他心中早就想过,要在几年里攒上五千元钱。这在当时,对一个小镇上的人来说,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镇上多数人家是拿不出什么积蓄的,许多人一辈子也没有进过镇上的银行(储蓄所)。
“要这么多?”母亲很沮丧地道,“四少爷活着就好了。”
“妈,你再说这也没用了。”他深表不满地道。在他意识中,正是这母亲口中的四少爷让肖玫遭了如此大的罪。
“我知道。”母亲也对他不满地道,“你这么恨四少爷,可他对你不坏。”
他垂头不语。他无法否认母亲的说法,四少爷常常对他赞美有加,也一直鼓励他努力读书。但他此时认为怎么能站在一己之私的立场上呢?
“好吧,你明天就回去。”母亲无奈地道。
“嗯。”他想到街上去,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买了带回黑北(地区)去的。
“我什么也没有替你准备的。”母亲道,“我去街上看看。”
“我自己去。”他道,“妈,你今后不用替我操心。肖玫要你……”
“我会关心,”母亲不待他说出口,已说道,“你放心在那里赚钱,这里我会照应的。”
“嗯。”他点头道,“等她可出院了,你把她接出来,一起住吧!不要再让她一个人住汽车间里。”
“我也是这样想的,”母亲道,“我们的这房子本来也是她家的。”
“妈,”他很厌烦地道,“如果当初不给我们住,也早被政府收掉了。”
“你不要没有良心,”母亲斥责他道,“收去是可能要收去,但我们住哪里呢?”
“妈,就算我说错了,好不好?”他不想与母亲争辩下去,急着要上街买带回去的东西。
乘了几天的火车、汽车,当他赶到公社所在地黑北镇时,恰巧碰到当年来接他们知青的马老板。
“这么快就回来了?”马老板高兴地问他道。
“在家等不惯了。”他把早就找好的理由说出来。
“他们回去一次都要耽二、三个月的。”马老板道,“你前前后后不过十来天,这里真有什么吸引你的?”
“工分。”他说实话,但用的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说的。
马老板不相信地问道:“看上哪家姑娘了吧?”
“没有,没有。”他忙否定不停,“我还不想找(女)朋友,你看我们几个人,有谁找过女朋友了?”
“你是只认得了你的几台机器(拖拉机、收割机),”马老板道,“对别的事情一概不关心,你那个最要好的同学小陆与小马不是一对了吗?”
马老板指的小陆就是陆文杰,小马叫马学琴,也是他同学,但他不相信他们会真的谈朋友,因此回答道:“他们不过是要好一些罢了。再说,与你们村里姑娘过分要好的一个也没有。”
“这倒没听说过,”马老板承认道,“不过,保不证今后就没有。”
“大叔,你今天来干什么的?”他问起马老板来,“队里这几天没什么事吧?”
“我是来送一个病人的,”马老板道,“你若再晚来点,我可能已回去了。你真来得巧,跟我一块回去吧!”
他刚回到宿舍,有人来叫他了。
“师傅,有一台拖拉机有问题了,大家都弄不好,队长听说回来了,让你快去看看。”来叫他的人是他的一个徒弟阿炳。
“好,阿炳你先回去,我换了‘工作服’就过去。”他换了一身“工作服”——也是他自己的衣服,专门在劳动时穿,已油腻腻的,戏称“工作服”。
“组长来了!孟‘大拿’回来了!”见他来时,几个与他同在机务组的拖拉机手乱叫着。
他在这些文化不高的拖拉机手中,俨然是一个技术“大拿”,即技术能手和多面手,又会开车又会修理的。
等他从机务组回来时,陆文杰也回宿舍来了。陆文杰已是大队的支部副书记,其父也在一年前被“解放”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是‘财迷’了吗?”陆文杰打趣地道。
“‘财迷’就‘财迷’,”他有点不乐地道,“我现在就是需要钱!”
“怎么啦?开不起玩笑了?”陆文杰满腹狐疑地问道,“家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看着这位同学,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碰到什么困难,一起替你想想办法。”陆文杰道。
“我自己能解决。”他把要赚钱为肖玫治病的想法说了出来。
陆文杰听了笑道:“何必呢?她又不是你真的亲妹子。”
“你是人吗?我以为你会支持我的,想不到你竟嘲笑我!”他愤懑地道。
“怎么说到人不人上去了?”陆文杰非常克制地道,“我不过是从现实出发,劝你不要做办不到的事。”
他沉默了半晌,回了一句:“她会好起来的。”
一年后,他又拒绝了大队推荐他去上(工农兵)大学。
“‘孟兄’,‘孟大拿’,你将来会后悔的!”陆文杰为他可惜地道。
他一低头道:“我不后悔!”
数年后,他终于实现了他的夙愿——积上一笔钱,为肖玫到大地方求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