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相 见 (3)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2-25 13:11:26 字数:5350
他离开黑北时,就把五千多元钱装在他那只买来的“军挎包”里,由于当时最大的票面仅十元的,他已尽量钱都换成了十元和五元的钞票。但还是塞了满满的一挎包,他就背着装得满满的挎包回家了。
“你在路上千万不要让人落眼,不然有危险。”已是大队支部书记的陆文杰又一次地提醒着他。在当时来说,五千多元钱已是一笔巨款了。那时人均生活费就是每个月一、二十元钱,也就是说他身上带的钱,已够几百个人生活一个月了。
“没事的,”他感到陆文杰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上次回家也这样带了一千多元钱,什么事也没有的。“我可能要几个月后才能回来,”他有点负疚地道,“当然,能早回来,我一定尽量早回来。”
“这你放心,徒弟不是带出来了吗?”陆文杰又道,“他俩怎么不来送送你。”
“我不让他们来的,让他们抓紧做(拖拉机等)保养的。”他道。
陆文杰满意地点点头,又像要永别一般地道:“你在,机务这一摊我很放心的。你一走,心里总有点不踏实的感觉。”
“你怎么啦?”他道,“我不过是回去一次,或许会很快就回来的。”
“哦,我也只是说有点问题。”陆文杰笑笑道。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地方能为她治病?”他担心地道。
“我也感觉有些玄乎。”陆文杰道,“不过,‘死马当活马医’,尝试一下再说吧!”
“不!”他又信心百倍般地道,“我相信一定有能治好她的地方!”他心想,为了节约钱,多少年老家也不回,老天总要垂怜我一下吧?
陆文杰笑了笑,深表同情地道:“反正你去试试,钱不够你就告诉我,发电报、写信都可以。”当时的通讯十分落后,一封信要走半个月,发电报也要几天后才能见到。电话只通到公社,(现代的)移动电话是根本是没有的。
他感激地看着这位老同学,动情地道:“我记在心里了。我会很快回来,我也担心那台老出毛病的播种机,不知他俩是不是对付得了?”
“你放心去吧,”陆文杰道,“我看他俩还行,俗话说‘名师出高徒’。”
“我算什么名师?”他忙道,“‘三脚猫’也算不上。”
陆文杰也动情地道:“这几年,全靠你这‘三脚猫’,省了多少钱且不说,还省不知多少时间。”
“你说过分了。”他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则甜滋滋的。不过,他真的有自知之明,自己只是肯干肯学,边干边学,一些临时出了故障的机械,抪种机也好,收割机也好,他一般都能很快排除故障,保证了抪种或收割的正常进行,但对大故障他心理就没底了,所幸的是这几年里没有碰到过,当然这也与他们平时认真的保养有关。他相信,今后他就是不在,他们两位徒弟也会继续这样干下去的。说穿了,地球缺了谁,都会继续转下去的。
他俩在村口正说话时,那位当年从公社接他们回来的马老板,赶着一辆马车来了。
“上车吧!”马老板大声招呼他。
他转脸看陆文杰,与陆文杰的目光对视了一下。
“上车吧!”马老板已把车停在他身旁。
“上车吧。”陆文杰对他道,“送送你应该的,没人会说什么的。”
“孟组长,还怕人说你假公济私吗?”马老板大声道,“如果你不是临时离村,许多人都会来送你的。”
“嗯。”他表示相信。
正在这时,他带的两个徒弟急匆匆赶来了,两人都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
“你看,阿义、阿炳都来了。”马老板道。
“你们来干什么?”他不满地对阿义、阿炳道,“不是让你们不要来送的吗?”
“师傅,他们说你这次回去后不会再回来了?”阿义委曲地道。
“谁说的?”他问。
“他们都这样说。”阿义回答道。
“都这样说?”他脑子里这时突然闪出一种感觉:自己这次一走,是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很动感情地道,“谢谢你们来送我!不过,我会回来。”
“师傅,不管你回来不回来,都应该送送你的。”阿炳这时道,“我和阿义俩人为你准备了一点猴头菇。”
“我不要,我不能要。”他把阿炳手中一布袋东西推开了。
“你们拿回去吧,”马老板道,“我已准备了一份,在车上。”
“应该收我们的,”阿义道,“因为他是我们的师傅。”
“全村是我第一个认识他的,是我去接他们的么!”马老板又对他道,“要不你都收下,只是怕你路上无法拿。”
“孟纪周,你走也不说一声?”拖拉机手春燕也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哦,小燕子飞来了!”他赔笑地道,“我只是回去一次,谁也没通知。”
“我不相信,”春燕道,“都说你不再回来了!”
他看着春燕有点生了气的脸,觉得她生气时比平时好看了许多,可他总觉得她脸上的两块农村红实在让人无法接受。不然,他也许不会尽量躲开着她。而春燕拼命要接近他,家里一旦有好吃的,一定会找他去吃,而他总要拉上一、二个人同去,过去是拉陆文杰比较多。陆文杰当了书记后,他就带徒弟过去,有时带一个,有时带两个,多数是带一个的。“春燕,”他心里过意不去地道,“多谢你,这两年对我的照顾。”这时,他心想怎么弄得像诀别似的?
“总算听到你谢我了。”春燕仿佛感动得要流泪了。
“别这样。”他忙向马老板、两徒弟等人看了看。
“傻丫片子,”马老板叫道,“俩人说几句就说几句,落什么泪的?”显然马老板认为春燕是掉了当地老乡的面子。
“马老板,”他不满地对马老板道,“这关你什么事?”
“你他妈的,”马老板对他叫道,“你小子也不要耍流氓!”
“我耍流氓?”他大惊失色,看看两位徒弟,又看看陆文杰,情绪激动地问,“我耍过流氓啦?”
“你没有,是有误会了。”陆文杰道。
“我耍过什么流氓?”他又反问马老板。
“你是装傻,”马老板道,“我说给你听。”
“马老板!”陆文杰大声喝道,“你想干什么?你要闹出人命来吗?”
马老板看了一眼像傻了眼的春燕,轻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
“你这也不知道?”陆文杰把他拉到一边道,“大家都知道,‘只谈恋爱,不准备结婚,就是耍流氓’。”
他想难道他们认为我与春燕谈恋爱?他更不满地道:“那我又对谁耍了流氓?”
“你还没听我说完,”陆文杰更放低了声音道,“是人家春燕看上你了,当然我们这些人都知道,你是根本不会在这里谈恋爱的,但有些人认为你到春燕家去吃顿饭什么的,认为你们是在谈朋友,大概春燕自己也有这个想法。”
“啊!啊!”他又偷看一眼春燕道,“书记大人,你看怎么弄啊?我不想让春燕伤心,但我是不可能与她谈什么恋爱的!”
“哼,”陆文杰道,“谁叫你当初接受人家的邀请的?”
“我不过是推辞不掉才勉强去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去的!你也不是去过吗?何况我也到过好多人家吃过饭(许多人家有好吃的东西,拉知青去吃饭是常有的事)。我不管了,我要抓紧走了。这里的事,都应该由你书记管了。”他说罢,急着要走。
陆文杰想了一下,对他道:“你走吧,这里我会处理好的。你放心走吧!”
这时,他反而游移不定起来,心想自己惹的事,难道真的都要丢给这位老同学去解决吗?但如果由自己来解决,今天还走得成吗?何况怎么才能解决,心中一点底也没有。
“走吧,”陆文杰又催他快走,“不要误了县里的班车。”
“那春燕怎么办?”他不安地问道,仿佛他应该对春燕负责似的。
“你不要管她了。”陆文杰还对他道,“你没有错,是她自作多情。”
“话虽这么说,但总不能让人家太不开心。”他直视着陆文杰的道。
春燕见他俩一直在说话,就朝他们走来。
“她来了。”他仿佛很害怕地道。
“你走吧,我来对她说明白。”陆文杰又催他快走。
“你们都说些什么?”春燕又对陆文杰道,“让我与孟哥说几句。”
陆文杰一脸无奈地向他看了看,才对春燕道:“抓紧说几句吧,他要赶路的。”
“是我不好,”春燕待陆文杰一走开就道,“害得你被该死的马老板骂了。”
“没什么。”他忙解释道,“我没有存心让你不开心。”
“是我不好,我没有想到你在老家已有人。”春燕说时忍着伤心,又他问道,“她很漂亮吗?”
“春燕,你真好。”他感动地道,“不过,你不要又误会,等着我拿钱回去治病的是我妈的干女儿。她是个很不幸的人,不知这次回去能不能找到能治她病的人?”
春燕避开了他的眼睛,垂头想了一会道:“你快走吧,陆支书说要误车了。”
“你也快回去吧,春燕。”他说完向马车走去。
春燕没有离开,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回到马车旁。
在马车旁,陆文杰正与马老板说着什么。他对陆文杰道:“我可以走了。”于是他看了看对他笑脸相迎的马老板后,跳上了马车。他又对陆文杰道,“你不用找春燕了,都解决了。”
“是吗?”陆文杰若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对阿义道,“代表我送一送你师傅。”
“嗯。”阿义迅速跳上马车。
“不必要的。”他反对道,但也知道反对是无用的。
“你要安全送他上火车,费用回来报销。”陆文杰又问道,“你身上有钱吗?”
“我回家拿。”阿义欲跳下马车。
“钱我有。”他忙道。
“我身边有十元钱,够吗?”马老板问阿义道。
“够了,”阿义道,“二、三元钱就够了,就(数)车钱贵一点,来回要元把多钱。”车钱是指从公社到县城火车站的。住宿他们一般都找二、三毛,三、四毛的小客栈。剩下的吃饭也足够了。一顿饭也只是叫上一碗骨头黄豆汤、一大碗米饭,只需一、二毛钱。
“走吧。”陆文杰点头道。
“驾!”马老板叫了一声,马车滚动起来。
他向陆文杰与徒弟阿炳挥了挥手,见春燕还在原处站着,一种负疚感油然而生。
“孟组长,”在路上马老板问道,“你那女友一定很漂亮,是不是?”
“谁说我有女朋友了?”他相信一定是陆文杰说的。
“这还有什么好保密的吗?”马老板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这里有这么多好女人,你都不要,原来你在家里有女朋友的!上你当了,我还你给介绍哩!”马老板前几年曾经要把侄女介绍给他的。
他笑道:“大叔,你那侄女吗?她小孩也很大了吧?”
“嘿,”马老板道,“不然,也有人叫你爸了。唉,春燕这小姑娘,怎么会看上你这个可做她爹的人?”
“怎么?”他几乎要跳起来了,“马老板你也大夸张了吧?我只比她大八、九岁的,怎么可以做她的爹?”
“嘿嘿,”马老板道,“对不住,我说错了。她也看不出苗头,你们这些城里人,怎么会要我们农村人?”
他想了想道:“大叔,你看我同学,哪一个结婚了的?本来像谈朋友的,是你说的,现在呢?”他指的陆文杰与同班同学小马的事。小马在几年前去西安投奔了她的一个表哥,在她表哥厂里找了份工作。开始还与陆文杰有书信来往,后来也渐渐断了。
“我们这里人,小姑娘到二十岁不嫁人,就要被人家说了。到你这般年纪,小孩都有好几个了。”马老板又道,“我看穿了你们这些人,你还不承认!到你们这般年龄还不嫁不娶,就是等着‘滑脚’。来时说得多好听,什么‘广阔天地炼红心’、‘扎根农村一辈子’,呸,都是叫叫骗人的。你看,来时你九个人,还剩了几个?男的就剩你与陆支书了,女的五个都走光了。”
他想了想又笑道:“大叔,其他人我不知道,反正我没这种想法。这里有这么多钱可赚,我是不想离开的。”
“你这次带了这么多钱回去,你女朋友也不会让你回来了。”马老板道。
“给你说我没有女朋友,”他道,“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
马老板更诡异地笑着。
他也笑道:“一定是陆文杰给你瞎说了什么?”他心里也不怪陆文杰,认定陆文杰不过是为了向马老板说明他不会与春燕谈朋友,才把肖玫当作他女朋友提出来的。
“瞎说什么?我猜也猜得到的。”马老板这时吹嘘地道,“看你的样子会没有女朋友吗?”
他立即反问道:“大叔,那你刚才还骂我耍流氓?”
“那我也没有骂错。”马老板嘴上哪肯认错?找着理由道,“那你为什么要跟着她回家吃香喝辣的?”
“不是我一个人去的,”他争辩道,“我从来没有一个人跟着她去过。她让我去吃好吃的,不吃也白不吃。我带回来的东西,还有我同学回来送我的东西,我也送给她的。我没想到她这么小,已在想找男朋友了,我只是把她当作我们机务组的小同事看的。还好我每次去都叫上人一起去的,否则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不过,我也觉得很对不起她,但愿她很快忘了我。大叔,快点帮她找一个人吧?”
“不用我操心,”马老板道,“村里青年人看中她的多的是,你说她长得难看吗?”
“不算难看。”他想到她脸上的两处农村红,心里就感到有些不舒服。
“哼,不算难看?你要怎样的才算好看?”马老板非常不满地道。“因为你有了,她又比你小太多,不然,我就劝你一定要了她。”
“我师傅不会听你的。”一直在边上听着的阿义这时插了一句。
“你这小子,装哑巴不行吗?”马老板仿佛恶狠狠地道。
他笑道:“大叔,你也要来个‘牛不吃水硬按头’吗?村里不是有过这种事吗?但个个是悲剧。”他指的是村里郑叔与李婶,俩人由父母做主强凑在一起的,常常吵架,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的。
“我看他们现在也满好么,小孩也一大群了。”马老板是不肯嘴里服输的,明明李嫂已与郑叔闹了几次离婚了,还是找理由坚持己见。
“小孩也没有一大群,三、四个而已。”他之所以说三、四个,是听人说最大的那个是李婶肚子里带来的。“他家孩子是不少,那是孙辈儿了。”
“怎么你都知道的?”马老板像恼羞成怒地道,“村里的事都让你们这些外来的娃撑握去了!”
他一笑道:“这有什么?公开的秘密,谁不知道?只有你还把我们当外人。”
“我没把你们当外人。”马老板又争辩道。
“那你怎么说让我们这些外来人知道了。”他问道。
“我没有把你们当外人,因为你们本来是外人。”马老板狡辩道。
“好啊,大叔你不把我们知青当自己人!”他存心这样说,以刺激马老板。
“你要给我套‘大帽子’,”马老板道,“我也不怕,到时候我倒要问一问,到底是谁不把谁当自己人?”
他笑道:“我开一个玩笑,大叔你真的生气啦?”
“谁要生你的气?”马老板道,“不然,我也不会争着要送你了。”
“我也知道你不会真生气的。”他道,“大叔,从你第一次来接我们,已有八、九年了……”
“我也老了!”马老板深叹了一口气,也许是不经意间扬了一下鞭,大红马飞快地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