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相 见 (1)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2-22 17:08:53 字数:5242
他与陆文杰、大头离开梅庐后下久,肖玫的母亲就死了。她不是在头脑清醒下自杀的,是在恍恍惚惚中自杀的。据说,肖玫的母亲自杀后,一个看管、虐待过她的女红卫兵,也变得像疯了一样,天天低着头坐在校门口,忏悔自己犯下的罪孽。因为肖玫母亲是梅庐镇唯一一个自杀的女教师,所以一直被人们牢牢记住着,到了很久很久以后,只要人们提起那段岁月,就会被重新提起。她的自杀,似乎已成了这小镇的耻辱。
他从步行串联回来,当晚听母亲说了此事,也悔恨不已。在出门串联前,他去找过曹士杰两次,但都没找着。他认为,如果找到曹士杰的话,自己就一定能与肖玫母亲见上一面,也许肖玫的母亲就不会死了。因为他相信,只要编造一个肖玫如何如何想念她们(父母)的故事,就会给她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肖玫怎样了?”他也为肖玫担忧起来。
母亲像理解错了他的意思似的,非常不满地道:“她还说罪有应得!”
“她怎么这样恨心?”他似不信地问道。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道:“我觉她偷偷哭过。”
他默默了一会又问道:“那里还是有人看着吗?”
“你想去看她?”母亲问道。
“没有。”他道。
母亲道:“那里现在看得更紧了,因为赤卫队在垮掉前也许多人去冲击了一次,要他们交出镇政府和公社的两只公章。”梅庐在当时不算是很小的镇,因此,既有镇政府(管镇上居民),也有人民公社,管农业和农民。
他沉默了半晌道:“冲击中有人受伤了吗?”他联想到了在外地串联中,看到的大大小小的冲突,乃至一定规模的武斗和血淋淋的场面。
“没有听说过,”母亲道,“恐怕也有的。”
春节一过,他就返回学校。学校里正十分热闹,大大小小组织虽然基本归附于了两大组织——红卫兵桐州造反司令部(简称红桐司)和红卫兵桐州第二司令部(简称红二司),两大派一面响应号召也在搞大联合,一面又为争夺革命委员会席位闹得不可开交。他接受教训参加了比较善待他的红二司,但他讨厌大家打口水仗,尽量避开着“派战”。他仍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游离在学校运动之外。但想到毛主席说过的“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有时他感到很苦恼,他认真地把毛选四卷又重新读了一遍,还从陆文杰处借了《资本论》,每天读着。
“要做‘孟克思’了?”大头与他开玩笑道。
“你认为天天大幅标语写来写去,有意思吗?”他一脸正经地问大头。
“嘻,”大头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过是凑凑热闹。”
他一直认为大头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不想与其多说什么,只是深忧地道:“大家天天这样攻击来、攻击去的,真的是毛主席要的革命吗?”
“也没有办法啊,”大头道,“我们认为不对,也改变不了的。”
他不能不认同大头这一说法,对一波又一波运动,虽然时有质疑,但都无能为力去改变点什么的,坚持己见,只会被潮流所伤。事后虽被证明自己的质疑是成立的,但决不会有人替你舔伤,只会向你的伤口上再洒盐。因此,他也习惯了一个人默默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在后来的征兵中,大头以优异的身体素质,被挑选为海军航空兵,成了众人羡慕的对象。
他也私下里对大头道:“你是真正‘毕业’了。”流露出了极想离开他已无所事事的学校。
“也快了,”大头仿佛安慰他道,“你成绩好,不会比当兵差的。”
“还有什么比当兵更好的?”他对今后的(毕业)去向一点也不乐观。
他跟着大家一起,在校门口敲锣打鼓地把大头等新兵送上了汽车。
等到接新兵的车开出了他们的视野后,陆文杰与他才返回校内。
“我们这‘三人团’缺了一个了。”陆文杰有了一个新提法(三人团),但说得有点伤感。
“‘二人团’也很好,”他顿了一下道,“如果都这样一个一个地走,不知谁走在最后?你说,我们会有什么去向?”
“你还想上大学吗?”陆文杰问他。
“想有什么用?”他道。
“中央只说废除高考制度,没有说废除大学。”陆文杰又道,“我的理解,只是要调一种招生方法。不过,我父亲如果不被‘解放’出来,(上大学)就危险了。你还大有希望。”
“我看不出希望,”他思索着道,“年初让我们回校复课闹革命,回来一看,还是老样子,复课的事八字也没有一撇。”
“不是正在成立革委会了吗?陈校长也被‘解放’出来了,要进校革会的。”陆文杰看形势似乎比他乐观得多。
“大家吵来吵去,不知那时才能成立得起来?”他固执己见地道。
“我们就逍遥下去吧。”陆文杰道。
“我没有逍遥。”他不以为然,不承认自己是所谓的“逍遥派”。
“嗯,”陆文杰点头道,“你没有。你的《资本论》读得怎样了?”
“第二卷刚读了一半。”他道。
“我们班将诞生一位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了。”陆文杰道,“我也读过,但读了几页就读不下去了。”
“我也有读不下去的时候,”他道,“有的地方虽然读过了,仍然不甚理解。”
“等你读完了这《资本论》,我再有书借给你。”陆文杰家的许多书都是他父亲所购,但看得出,他父亲没有认真读过,有的连翻也没有翻过。
“但愿在我还没有读完《资本论》时,我们已有了新的去向。”。他期盼地道。
“那你要抓紧读,我们就可以早点有去向了。”陆文杰像开玩笑地道,又道,“看来要到明年了。”
“你错了,”他申明地道,“我没有说让我读完,读完恐怕是要到明年了。”
第二年,当他真的把《资本论》读完时,他们的毕业去向定了,是“四个面向”。大家纷纷贴出决心书,表示坚决响应党的号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他与陆文杰都报名去黑龙江建设兵团,但陆文杰没有被批准,因为其父还没被“解放”,还在“牛棚”中。班上还有一位没批准的是张明,也是因父亲问题没解决。
他本来因为将要穿上军装(当然是没帽徽和领章的),而感到兴奋,一听陆文杰没被批准,一下子心中难过起来。“真没劲,‘二人团’也要被拆散了!”他情绪低落地道。
“没有不散的宴席。”陆文杰最近正偷着看《红楼梦》,活用了其中的一句话。后来知道,这句话又是曹雪芹引自明代《三言两拍》的作者冯梦龙的话。
“你说的是‘千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我们长棚还没搭多久哩!”他心中难平地道,他又负气地道,“我也不想去了。”
“那怎么行?你先去,我也会很快去黑土地的,只是去农村。”陆文杰话中也不无遗憾。
他思索了一会道:“去农村就去农村,我与你一块去。”
“那你军装没得穿了。”陆文杰知道他很心仪这(尽管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的。
“你以为我会舍不得那套军装吗?”他更负气地道,“反正又没有领章帽徽的,我也穿过。”前一时期,陆文杰在父亲没打倒之前,把父亲的一套旧军服穿到学校来,让他穿过几天的,当时他是那么高兴,甚至还有不想归还的意思。
陆文杰一笑道:“你真的这样想定了?”
“想定了,我去找毕分办(毕业分配办公室)。”他毫无犹豫地道。
“你还是想想清楚。”陆文杰嘴里这样劝他,心里却想最好将来一块走。
后来他果然与陆文杰一起到黑土地插队,而且被分到了一个仿佛冒油的地方。这从到公社来接他们的阵容上就看得出了。接他八、九个知青,来了两架马车,马老板(架马车的人)的穿戴也整整齐齐,而有的队只派出一辆牛车,牛老板(驾牛车的人当地称为牛老板)穿着也寒碜。但他们当时并不知道这些穷富的差别,只是稀里糊涂地来跟着来接他们的人走了。
他与陆文杰坐在一辆马车上,还有两位是邻班的同学,几个女生坐于另一辆车上,他是学校指定的领队(临时负责人)。那时正是春小麦收割前夕,他们的车仿佛奔跑在一望无际的金色的麦浪中。
有人不由自主地唱起一首歌:
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共产党领导革命队伍
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向前进向前进
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
朝着胜利的方向
……
大家跟着一起唱着,他也用五音不全的破嗓子跟着唱起来。那辆远远跟在后面车上的女生,也好像唱着。
……
我们的道路多么宽广
我们的前程无比辉煌
我们献身这壮丽的事业
无限幸福无限荣光
向前进向前进
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
朝着胜利的方向
歌声停下来时,他见陆文杰问赶车的马老板道:“大叔,为什么这里的人都称‘老板’?”
“没有啊,”赶车的马老板笑了笑道,“就我们赶车的人称‘车老板’,赶马车,就叫‘马老板’,赶牛车的,叫‘牛老板’。”
“哦!”他也恍然大悟地道,“我也以为叫人都要叫‘老板’的!现在知道了,不然,真要出洋相了。”
“这里有老虎,有狼吗?”有人问道。
“老虎从来没见过,到了冬天狼还是会有的。”马老板看着远处的一抹林子的黑影,想着什么地道。
“那怎么办?”那人继续问。
“怎么办?”马老板像恶狠狠地道,“你先杀了它呗。”
“大叔,这样做的话,狼不会越来越多吗?”他问,因为他听母亲说过,如果你打死了一条狼的话,狼群就会一起来报复。母亲还在他这次出来时,告诉他:走在路上,手千万不可去搭熟人的肩膀上,不然有可能会被人一刀捅死。这是因为狼也喜欢搭人的肩膀,当被搭者以为是熟人,一回头时,狼就会咬断这人的喉管。从此,大家养成了习惯,当有人搭自己肩膀时,就会头也不回地拔出随身所带的短刀,用力往后一刀捅去。
马老板回头看了他一眼,显得比刚才善意得多地道:“傻小子,要看打死的狼是不是独居的?”马老板又道,“一般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哦!”大家仿佛都松了一口气。
他心中还是有疑问,从小到大都听说狼是群居的,怎么还会有独居的?但他不敢问紧绷着脸的马老板。
“你们跑几千里地来干什么?”马老板突然问他们。
他吃了一惊,心想这东北大汉怎么连毛主席的号召也不知道吗?他看了一眼陆文杰,陆文杰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他不知这是何意?是让他别发声,还是对大汉的话表示否定、不满。
“我们这里不缺人,”马老板见他们都不吭声,自己说起来,“别看敲锣打鼓的,有谁心里真欢迎的?我们本来好好的,生活得很太平,不像你们城里人,吃饱了饭,闹啊闹的,现在闹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们不欢迎瞎闹腾的人。”
“大叔,我们不会瞎闹腾的,”陆文杰道,“我们是来向你们贫下中农学习的。”
“向我们学习?”马老板道,“学什么?我们这里多落后,有什么可学的?”
“你们阶级觉悟高。”陆文杰道。
马老板笑了一下道:“我们有什么觉悟?我们只知道多劳动,多赚工分。”
“你们热爱劳动,吃苦耐劳,都是我们要学习的东西。”有人道。
“这都不用学,”马老板道,“劳动才有工分,有工分才有钱,有了钱才能过上好的生活。这傻子都懂,当然,我们这里也有二流子,不想干活。这种人脑子有病,不干活,田里怎么长庄稼?”
“大叔说得对,”陆文杰道,“你已给我们上课了。只有好好劳动,才有好的生活。”
他赞附地道:“不劳动者不得食,是社会主义分配原则。”
马老板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特别友好地对他道:“你说得好斯文,好斯文的一个人。”又像很怜惜他地道,“傻小子,你这样斯文,农村的活不知挺得去吗?”
“大叔,”他道,“行,我们都行。”心想怎么会不行?我们就是要到这广阔天地炼红心,将来还要解放全世界,解放全人类。
这时,后面那辆车上又传来女生们的歌声: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
“我们屯就在前面了。”马老板告诉他们。
他也举目望去,看到了一幢特别高的房子,在一片围墙和围墙内只露一点屋顶的屯子中,显得很特别。“大叔,很高的那是什么房子?”他问马老板。
马老板道:“新造的俱乐部,你们将在里面住。”
“一个队还有俱乐部?”他有点不敢相信地叫出声来。
“我们这里有俱乐部的生产大队,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好多。当然也有穷的队,盖不起这大楼的。”马老板又补充道,“很富的队,很穷的队都是少数,大部分都是一般的。”
“大叔,你们队是很富、很穷,还是一般的?”他问。
“最富的不敢说,”马老板自豪地道,“很富吧!去年分红分了二元多钱一工,而穷的队一元也不到。今年,你们来了,不知能分多少了?”
他一听马上明白了,为什么人家不欢迎他们。因为他们这些刚从学校出来的人,不仅很难为队里增加收入,而且还会影响他们的分红的分值。
“大叔,”他负疚似地道,“我们来了,影响你们收入了,对不对?但你放心,我们会努力干,为队里增加财富的。”
“傻小子,你好聪明!”马老板顿了一下道,“说不影响是假的,但就你们几个人,影响不了什么?今年一工二元多是没有了,二元钱还是会有的。”
他心想有这么多?那么一年干下来至少也有六、七百元钱了!这在当时是很大一笔钱了。他与陆文杰相互看看,陆文杰的眼光似乎在问他“这比去建设兵团的农场不差吧?”那时农场的月薪只有三十二元钱。当时他们还不知道,所谓“一工”不是做一天就算一工的,而是通过“评工分”的形式,评出来的,最高是十分,一般开拖拉机、收割机的机务组人员才能评得上,像马老板这种人要稍减一些,一般少零点几分,资深的马老板才可能与机务组的人拿一样多;再下来就是牛老板,他们要比马老板少零点几分;然后就是铁匠、木匠等这些有手艺的人,比牛老板少零点几分,一般不超过零点三分。最后是一般干农活的人。后来才知道,他们知青第一次评到的仅六、七分,算下来一年只有三、四百元了。
马车进入村口时,许多人在“热烈欢迎知青来插队”的大红横幅前,敲锣打鼓地迎接他们。这时,他们又激动起来,大家呼喊着“向贫下中农学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口号。他看到远处场地上停着拖拉机、收割机等机械,多想上去坐一坐,摸一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