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多树把那快土豆猛地喂进嘴里，说：“老八，我活的值不值？”
　　多苗红了眼圈，说：“四哥，这种事不能细想。”
　　“咋不能细想？我心里憋屈，由不得不想。”
　　多苗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不能按现在的心思想以前的事。四哥，活人不能细想，前头的路谁也不知道。”
　　多树愤恨地说：“事情明摆着哩。都怨你嫂子，娃娃不在了，你就再养一个，偏要抓养人家的。一个不行，还抓了两个。可笑的很，从小就不叫我们爹妈。宝宝叫我们贝贝爹贝贝妈，贝贝叫我们宝宝爹宝宝妈，真是两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们苦死累活，他们大手大脚。唉——多苗，四哥这辈子算是白活一场。”
　　多苗端起啤酒杯，咣的一响，在多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四哥，千万不能这么想。想的想的，就没心思活人啦！”
　　多树十分难看地笑了一声，说：“就是的——”
　　多苗说：“四哥，不想啦。心情不好可不能吃肉，吃了就得癌症。”
　　多树说：“你也得想开。我看你气色不好。”
　　多苗说：“我想了。以后可不能心软。她们不把我当人，我也不当傻人。昨天，我就张口要了。以后，我不要东西啦。三千二的烟酒，才给我折了两千。我卖命，他们得利，没有这种道理！”
　　多树呆呆地望了多苗一阵，说：“我要不是卖了一个腰子，也跟你一起做。来钱多快，还不欠帐。”
　　多苗惊异地说：“四哥，你可千万不能有这种想法。”
　　多树摇摇头，说：“不能能咋办？一月三千五，还不按时给你。这都三个月了，一分钱都没拿上。你嫂子天天来电话给两个白眼狼要钱——”
　　多苗说：“明天我先给你五千。”
　　多树说：“我实在没办法。”
　　多苗说：“七哥来电话啦。”
　　多树问：“啥事？”
　　多苗说：“他混出名堂来了，当上了井队小班长，可能要签长期合同哩。”
　　多树高兴起来：“多田有本事。我们一起出来的，就他混的好。如果他能站住脚，把我们也引过去——”
　　多苗说：“四哥也是这么个意思，说叫我们先想想，他正在找门路哩。”
　　多树说：“好啊，老八！我们可要保护好身体，前头的路长得很。唉——多会是个头啊，等娃娃们都长大，成了家，我们也老了——”
　　多苗说：“四哥，你咋越来越多愁善感了。爹说过，活人就是为了后人。若是光为当身，那死了就啥都留不下。那才叫白活一场！”
　　多树说：“爹说的对。只要心里装着娃娃们，再苦再累也能撑着。”
　　多苗端起杯子，说：“四哥，为你这句话干一杯。”
　　多树也端起酒杯，和多苗重重地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国庆节上，多田来了，穿着一身十分扎眼的红色工服，戴着一副太阳镜，一头黑发梳理的干脆利落，完全褪去了庄稼汉的模样。他本就生得浓眉大眼，国字脸膛，体格魁伟，在井队上大鱼大肉吃了一年多，更是相貌堂堂，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力量。
　　他并未到多树的住处去，而是打电话直接把他们叫到了招待所。多树请了一天假，把多苗叫上，一起来见多田。
　　多田见了多树多苗，叫他们先洗一个热水澡，自己则匆匆出门而去。
　　约摸过了一个钟头，他提着一大袋东西回到房间。这时，多树已经洗完了澡，多苗则只是胡乱冲了一下。他由于工作需要，每晚都必须大洗一次，而多树则有大半年未洗过澡了。
　　多田买了大盘鸡、孜然羊肉、酱牛肉、红烧鲤鱼，烤鸭、红烧猪肉，一共是六个菜，还有十八个花卷，拿出来一起摆在茶几上。然后又下楼提来一扎冰啤。
　　“来，四哥，八儿，我们也过个节。”多田给多树多苗斟满酒，激动地说。
　　多树多苗眼圈发红，一起端起杯子说：“过个节！”
　　一连喝了三杯，开始吃菜。多田瞅着多树多苗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酸楚，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他站起身，从旅行包里掏出来一个盒子，递给多树。
　　多树打开一看，问：“多田，啥呀？”
　　“电动剃须刀，飞利浦的。”多田一边回答，一边从盒子里拿出剃须刀，用指头摁了一下，立刻嗡嗡地叫了起来，“给，四哥，试一下。”
　　不等多树伸手，多苗一把抢到手里，熟练地在自己脸上刮了起来。他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根胡子，几下就刮得干干净净，然后递给多树说：“四哥，会用了吧。”
　　多树接过去，照着多苗的样子，一层一层，一圈一圈，把一脸浓密粗硬的胡须刮的一根不剩。多苗掏出一片精巧的小镜子，递给多树。
　　“四哥，你好像年青了三十岁！”多田夸张地说。
　　多树笑起来，“你说的也太悬啦！”
　　多苗也笑起来，“一点不悬，就是年青了三十岁。再刮一会，就钻进妈妈肚子里去啦！”
　　多田说：“四哥，以后就天天刮，再也不怕刮胡子了。”
　　多树说：“也不光是怕刮，主要是心里没劲。”
　　多田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心里都要蹬上一股劲，好好活出个人样来，也不亏我们爹妈生养一回。”说完，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多苗，你爱穿皮鞋，穿上试试。”
　　多苗穿上皮鞋，在地上走了几步，叫道：“哎呀，刚好！我就希欢这种颜色。”
　　兄弟三人又吃喝了一阵，多树由衷地说：“多田，你真是混好啦！”
　　多田说：“幸亏爹叫我念了几天书，不然，一个睁眼瞎，哪能混成这样。我才算看清楚，没文化，就只能卖死力——”顿了一下，又说，“所以，我们苦死累活，也得叫娃娃们上大学。”
　　多苗说：“七哥，这个我们知道，可供不起呀！”
　　多田说：“你先不要急，再等等。等我找好门路，你就和四哥一起到我那里去——”
　　多树满面笑容，“你往好里混，叫我们沾沾光。”
　　多田说：“四哥你说哪里话。在家明争暗斗不像话，出门就是亲兄弟。等我们兄弟三个都扎住了脚，就把爹接到跟前。爹一辈子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全为我们了。现在他老了，再不能叫他在地里头刨食吃。我们再把六哥也接上，就是买，也得给他买上个媳妇，遂了爹的心意。唉——只可惜，小哥，三哥，五哥都没活到今天——”
　　兄弟三人抱头大哭了一阵，也没心思再吃喝了。
　　次日，多田又在酒店定了一桌席，把大姐斯杏、大姐夫邝子丰和斯杨一起请来。斯杨坚执不肯，兄弟三人就连劝带搡地把她拉了过来。
　　斯杨坐在椅子上，默默不语。她已鬓发花白，头皮依稀可见，满脸斑点，看上去和斯杏竟似同龄之人。斯杏也是面色苍白，目光黯淡，只是强作欢容。
　　多田依次给大家斟了酒，给斯杏斯杨斟了杏仁露。然后举起酒杯，忘情地说：“今天，是个大节。首先，吃水不忘挖井人，我感谢大姐大姐夫，祝你们长命百岁，白头到老！”
　　斯杏忽然哭道：“大姐没资格长命百岁。八十岁的老爹老妈在家里遭罪。我也活不上几年，就怕白发人送黑发人——”
　　邝子丰急忙喝干杯中酒，瞪着斯杏说：“你快把你的嘴闭紧！”
　　多田给斯杏递了一张餐巾纸，说：“今天就是小姐斯棠没来。大姐，她过得咋样？”
　　一直低头不语的斯杨忽然说：“她，风往土堆上刮哩！”
　　斯杏接着说：“她的命最好，男人当县长，儿子上博士。唉——都怨我。我的心叫猪油蒙住了。你们今天能见上我，明天还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就是想，早走一天早一天好，把路给斯杨腾开——”
　　斯杨一听，捶头顿足地大号起来。多田和多树、多苗劝了半天也没有劝住。
　　多田一腔热情，反倒弄得不欢而散，心里一直难过了许久。
　　
　　斯蔷斯薇这对孪生姐妹，又像当姑娘时一样形影不离。光阴似箭，并在她们脸上刻下了岁月之痕，令其老冉冉之至兮，但生就的促狭秉性却好像丝毫未改。
　　她们父亲亲手创立的万贯家业，都被弟媳马兰独霸了，而她们各自的丈夫，也早与她们离异。幸亏斯薇在给父亲管帐的那些年，富有预见地给自己捞了不少，否则，孪生姐妹的晚年都将不保。
　　眼下，她们各自有了两个孙子。前些年，她们的儿女都在沙阳县城上高中，后来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又在县城找到了工作。这样，姐妹俩才又走到了一起。
　　沙阳城三面环沙，一面临滩。每年收获季节，都有大批客商纷涌而来，收购沙阳的农副特产，从中牟利。几年前，沙棘、锁阳被暴炒，接着，被称为蓝色妖姬的黑枸杞又卖出天价。再后来，洋葱和沙阳蜜瓜又逢十年不遇的极好行情，故此，引来无数的沙海捞金者。一些资本雄厚的大商家，还设立了办事处。受益于此，沙阳城迅速向临滩一面拓展。没过几年，原先荒无人烟，乱坟丛立的麻雀滩上，高楼大厦便拔地而起，并且建起了小吃街和宾馆区。一到收获季节，万商云集，本地的一些小商小贩犹如苍蝇般聚集于此。整座沙阳城像过节一般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