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1-02-22 16:22:43 字数:3054
多苗怀里抱着四盒五粮液酒和六条苏牌香烟,面色如蜡,一摇三晃,从六层楼上逐级而下,每下一层,都得停下来喘息一阵。
几个月来,他几乎天天如此。
下楼后,他躲进浓密的馒头榆的树荫下,脱下身上绛紫色的高档西服,把怀里的东西包裹起来,向不远处的一爿小糖烟酒商店踱去。
几百米路,他却走了半个钟头。
开商店的是一个外地人的媳妇,男人在建筑队打工,女人就守着这个小店。在这片区域,住着的都是外来打工者,只不过他们来自外省,多苗就认为是外地人。他现在的这份工作,就是这个开商店女人的男人给引的路。
女人站在门口,远远地瞄见多苗,急忙迎上去,把他怀里的东西接到自己手里。然后便丢下多苗,径直进了商店,打开看时,眼睛都发直了。如此贵重的东西,她还只见过一次。
一会儿,多苗也进了商店,软软地瘫倒在门旁的破沙发里,大口大口不停地喘气。
“大哥,你可发啦!”女人用一种拉长的音调叫起来。
“噢——”多苗有气无力地应道,“我发了——”
“哄你是龟儿子哟。大哥,一共三千二,还是老规矩,给你一千六。”
多苗鼓起全身的气力说:“两千——”
女人尖叫道:“一千六,你不亏。你想想,这钱来的多快哟。啪叽啪叽,黄金万两。我一个月才能挣这么多——”
多苗吸了口气,“你也能落一千二——”
“咦——你知道啥子吆——”
“我心里有数!”
“好好好,看在你和我老公是好朋友的份上,给你两千。”女人飞快地数了两千块钱,往多苗手里一塞,笑道,“我男人要是不得肾病,比你挣的还多。咋样,爽吧——哈哈哈哈!”
多苗苦笑一声,离开了商店。
他已精疲力尽,浑身虚脱,若不立刻睡觉,就要昏迷过去了。
现在,他独自住着一间屋子。这是矿区废弃不用的职工宿舍,一排六间,共有三排。虽然墙皮脱落,却装着一台旧空调。在炎炎夏日里,比起多树他们住的板房,简直就如水府龙宫。这排房子上,还住着五个人,他从来不与他们说话,装做互不认识。
他的身子刚一沾床,就立刻昏睡过去,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仍然不想起来。
他仰面躺着,迷惘地望着斑驳的屋顶,忽然看见了德町的眼睛。
“八儿呀,你比你爹本事大!”德町怪笑道。
“去!”他挥了一下手。
“八儿,要是想家,就把爹给你们拿的土调进饭里吃上一碗——”
想起这句话,他顿时潸然泪下。爹的影子紧紧缠绕着他,那个晚上的情景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倒灶丧门神犬子鬼日的,多树,多田,多苗,你们也敢把地撂下,不怕造孽!”德町铁青着脸,显得极度愤慨。
多树被骂的两眼喷火:“我们都供不起学生了,你还不叫出去。不撂地,就得撂娃娃!”
多田接着说:“爹你没看见吗?自从斯琴叫我们种洋葱,就种啥烂啥,种啥赔啥,永远都赶不上趟。我倒是真佩服你,年年就种麦子苞米,收入不多,总能卖掉。可我们要是像你一样,别说供娃娃念书了,就连病都看不起啦。”
德町只管骂道:“你才几个娃娃?爹养了你们九个,不是都养成人了?”
多田说:“时代不一样。”
德町恨恨地说:“爹知道时代不一样。哪朝哪代,也就是个穿衣吃饭。可你们咋养娃娃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星星不敢给月亮,把吃的不当东西,迟早还得挨饿!”
多苗说:“爹,这句话你说了三十年,应了没?”
德町愣了一下:“八儿,你咋也这么说话。你忘了,你是咋的到旁人家的?”
多苗嘟囔道:“还不是穷!”
德町说:“那现今不穷了,家家白米细面,菜蔬炒肉,玻璃窗子电灯电话,犁地有铁牛,出门有摩托,你们还不知足,不在家里过安生日子,非要跑到外头受罪去——”
多苗说:“爹,我有几个娃娃?”
德町说:“这我还不知道。三个,全是儿子。要是过去,也能养八个儿子。多好呀,钱多不如儿多!”
多苗哭笑不得,“爹呀,我看你是真糊涂了。除非也像你,把儿子送给人。要不然,没法养!”
德町勃然大怒:“爹没本事,你也没本事?犬子鬼日的,爹再没本事,也没把你饿死!”
多苗忙说:“爹,是我错了。我说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那是个啥意思?”
“爹,我担子太重啦!这些年,要不是斯琴救济,我都周转不开了。信用社里,今年贷,明年还,贷的比还的多,债越垒越多。咋办?三个娃娃,一个初中,两个高中,眼看就要上大学。你知道上大学多贵?学费,一年五、六千,食宿,一月七、八百,零花,一月三、四百,一年多少,咋办?你还叫我守在门上,我地里长金砖呢?”
德町的脸由红变白,语无伦次地说:“爹哪知道,爹哪知道……”
“还有哩!”多苗说,“听说,翻年就要关井压田了,一人只给留两亩半地。”
德町惊异地问:“你说个啥?关井压田?”
多苗说:“就是关井压田。”
“啥叫个关井压田?”
“就是埋机井,压地亩。”
德町大惊失色,“啊——真的?”
“会都开过了!”
德町差点瘫在炕上,说:“多苗,你给爹往清楚里说呀——”
多苗说:“会上说啦,保护生态,恢复青湖,以后再不许打井。现有的井,关一半。青湖里的,全关。”
“老天爷呀,我的地咋办——”德町痛苦地喊道。
多田说:“这下你还能说啥?”
德町喘了一阵,哭着说:“谁关我的井压我的田,我就跟他拼命!”
多树、多田和多苗一起笑了起来。
到了秋天,九槐庄也开始关井压田。凡在青湖开发的荒地和机井,悉被关压。德町趴在井口,喊声震天,像个泼妇似的耍横撒泼。
“要是在过去,荒了地可是要杀头的!”
“倒灶丧门神,等着吧,六〇年就在眼前——”
“我打的井,我开的地,凭啥关压!”
耍赖不行,他就讲理。但是讲了三天,他的机井还是叫水泥板给盖住了,而且电线也被剪掉。他自己,则到看守所里吃了七天公家饭。
回到家后,他立刻就把多树多田多苗叫在一起,哭着对他们说:“没法过啦,逃荒去吧!”
他从青湖里挖来一碗土,分成三份,给三个儿子每人装了一包,嘱咐说:“想家了,就在碗里放上点——”
又说:“地,我跟多地给你们把守着,就是苦折腰也不叫它荒掉。你们到了外头,若是混不下去,就回来。只要有地在,人就饿不死。出门在外,不要糟蹋身体,能吃吃上,能穿穿上。万一有难,就跟你们大姐斯杏张个嘴——”
多田说:“爹你放心吧。斯杏大姐电话里说,邝姐夫都给我们安排好啦。吃过喝过,一月能净落三千哩。还能把我们饿着?”
多苗说:“比种地强十万八千里,一年落四万,娃娃们上学就不愁啦!”
多树说:“我们要扎住了脚,明年叫多地也去。一、两年就能攒下娶媳妇的钱。”
德町聚精会神,听得如迷,说:“多地要是娶了媳妇,我就能闭上眼找你们妈去了——”
多苗忙说:“爹你好好活的,等着享福!”
德町笑得心花怒放……
多苗又睡了一阵,感觉来了精神,便下床洗了脸,刷了牙,梳了头,把皮鞋擦得瓦亮。然后打上领带,换了一身白色毛料西服,走出门去。
外面,阳光明丽,葱翠惹目,长长的林荫道上一尘不染。几个老年妇女在哄孙子,三、五一群的少妇衣着华丽,面容鲜艳,聚在一处欢声笑语。她们的男人都到很远的前线工地去挣大钱,一直到春节才能回来住上十天半月。她们独守空房,百无聊赖,天天就这样打发时光。
多苗低着头,用手挡着脸,飞快地穿过林荫道,生怕叫她们认出来。既便如此,还是依稀听到一声声浪笑。
他恨她们。他在心里啐着她们,匆匆地逃开了。
他来到超市,买了一大包方便面、火腿肠和榨菜,打算给多树送去。
他慢慢悠悠,磨磨蹭蹭,估摸到多树收工,才来到他住的板房里。
“唷——多苗,真阔啦!”
“多苗,身体健康!”
说话的都是以前和他一起在施工队里干活的人。
他没有理会他们,把东西交给多树后说:“四哥,穿上衣服,吃大盘鸡去。”
多树匆匆换了件干净衣裳,一瘸一拐地跟着多苗离开板房。
多苗要了一盘辣子鸡,一扎冰啤,与多树对面而坐。
“四哥,你的腰还困吗?”
多树喝了一口啤酒,又喝了一口,愤恼地说:“老八,你说,我活的值不值?”
多苗给多树夹了一块土豆,说:“四哥,你爱吃,多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