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命——心灵之孕(4)

　　康晓的不安正于眨眼工夫，逢人便提那一幕：“昨晚……昨晚哟……寝前在卫生间里摔了一跤。说一跤，就是转身急了，没扶住顺墙跟儿刺溜个腚蹾儿，也没觉得不适呀，哪怕有一丁点儿……我会安顿他睡下？我睡前来看时，人……他……再未醒啊！你们说……这咋说……不听说了……”
　　“快别说了……”
　　“连……连句交待的话儿没留下啊……可怜秋宇去外地实习……他爸活时最后一面没见着哇……”
　　话间，有说可能是慢性脑出血；有插话许是心梗；有分析血压……曾峰最能打断说：“排除了睡觉打呼噜一口气没上来？胡思乱想啥呀！甭不安了！人的命，天注定，他就这寿，走了是福，活着没他操不完的心。”
　　人多爱呲边儿[2]的张秋宇似“金刚”，几次浮现邵非脑海：“二十三岁半的孩子了，除了身高和眼镜度数高以外，他还有个明显特征是胖——最‘头痛’的地儿——臀肥腿粗。邵非记忆中与每次见到他没什么两样——腼腆而好动；内向却十分倔强。听康晓妹妹说，已经联系上了，回不来，太急，回来也赶不上。唉——即使见不到父亲，也要安慰母亲啊！咦？换位思考即能体味他此刻痛苦的底线？邵非见过很多在紧关节要时无关痛痒的孩子，也许他们这一代对痛苦、救急、承受和体验根本就没有明确的底线吧，要么表现为雷霆暴发式，要么寻死不活型。是不是越被爱包裹着越感受不到爱？越被拥有笼罩着越感到缺失？越被希望寄托着越觉得充满绝望？归根到底，是心灵在施予中出了问题。张局呀！张局，你能面对千军万马，却……请原谅我直面人生吧！”
　　人潮涌来，是张凯局长二线前的单位——祈川县行业局现任局长孙方明一行足有三十人，他们包的大巴。老孙与邵非、继耐并不陌生，他与张凯虽未在交接书上签字，但工作是有交接的，他更佩服张凯的工作和为人。张凯二线，慕俊然接，孙方明从切灵渡调来给慕俊然当副职，慕俊然去省局包装公司，孙方明扶正。
　　同孙方明在一起，区内或许还有那么一两个班子成员，才令邵非感到未被驱逐。是的，就心灵的维度发现而言，若非生命基因、成长经历和社会环境的勾画，人性早就“睁眼瞎”啦！要说这段短短的岁月，好比丢东西，真正的高级是清扫内心。这与人们不难发觉（在人生这盘菜中，单位……可以扩大到村、屯、组、委；也可以延伸至行、业、军棉袄、劳改服，不但是主料，且出数儿。因为它几乎包括了所有人际关系的作料，就看自己想做什么菜肴……吉菜、川菜、粤菜，还是满汉全席。肯定会有吃不下、吃不完、吃精光现象，这固然与厨艺有关，也决不可忽视客人口味和众人拾柴火候。）孤独得多的多……
　　人多了，很快分解了凝聚而成的沉寂和悲痛；又好似把沉寂和悲痛有意抛给“肇事者”，仿佛“肇事者”一直未从这氛围中走出来。
　　再添熟人，是张凯的老乡战友，一车皮走的——一同从“老山”回来的生死弟兄。他们与邵非、曾峰等人近几年虽不常见面，但论脾气秉性与他们中第一个“别世”打前站的人一样了如指掌！
　　哦，省行业局谭副局长在办公室主任廖西山陪同下莅临灵场，殡仪馆的领导也出示现场了。
　　“这些年同在行业局，与张局长闻名见面，无论哪一面我都必须到场送老大哥。”谭局长从自家角度开门见山。“另外，麻局长特别指示‘张凯同志为全省行业是做出过大贡献的！这个大贡献即是相比其他单位提高经济效益的同时，众所周知，收获了前所未有的社会效益啊！这个大贡献也就是我们常讲常抓常新长青的精神文明建设，说白了，是行业员工心灵纯洁友爱和博大精深的建设，一定要发扬光大！’”其他几位领导驾轻就熟地点了安慰套话。不落程序的咨询些风俗；恭恭敬敬在张凯灵前三鞠躬，而后被众人目光送回办公楼。
　　邵非和曾峰没当“跟屁虫”，他俩看准了这空当儿，躲到一棵似迎客松形状的树下过烟瘾，并令视线休息——瞧着院落中灵区方向的“坐地户”。“嗬！这哪里是一二家呀！有五六家呢？嗯，‘热闹’程度表明，他们决不是同天报到的。”邵非以话代指触景生情说，“你看，那‘户’——幡儿没撤那户，真的‘户’在人不在喽！”
　　曾峰替解释：“哪呀？人吃饭去了。”邵非笑说：“吃半下午？解释就是掩饰，‘户’确实在等人呢！你想想。”唯独“张凯”家人密集，花圈密集，喇叭声密集，要带的“东西”上档次、很考究、太齐全，挤出门外排成排，且有部分“掩阴阳”建议立账簿——先烧了打点打点吧。
　　
　　
　　（六）
　　
　　的确，到了馆内，可非活人和人间法度说得算，是“掩阴阳”这类主事。
　　主事的啥时多俩跟班？
　　一个边搓着油灯捻儿，边安排送灯事宜。之所以没用电灯代替长明灯，是因为白树百的习俗及万一停电不把握；电池把握？这年头！还得纯手工制作。
　　一个分扯孝布，指导叠、戴之法，并落实上供菜单……
　　主事的忙着通关文书，“路条”和“符”写得龙飞凤舞，加盖了“通关宝印”；明确抬重[3]人选；严肃认真盘问近亲属相、已故亲人有无横死和女眷身子是否干净等等；凡问明的，皆叮嘱两遍或多遍。老“掩”还不时“抠”张凯姐姐的耳朵：“再想想办法，办法总会有的嘛，火化时，把……把康晓支开呀！我图个啥嘛！都是为你们老张家平安吗？她这样稀里糊涂跟着乱呛汤，误了时辰，我没辙是小，犯大忌啊！”他在往来穿梭中偶尔抓几个“壮丁”去卸车，搬挪，打杂……
　　这一刻是多么艰难而又复杂的交接啊！
　　决不是准备……准备……准备……就大事完毕，而是等待……等待……等待……一切皆有可能。这意味着谁也无权超越时间；谁都在等待时间判决。嗯，究竟麻木或敏感了谁的时间？是的，时间会毫不留情跟每个人算总账的。
　　“本田”没返，继耐让单位的人回去，撵急了，群众呼声一致：“大不了旷工呗！跑来百余里，我们帮拿拿花圈还不成吗？”继耐没辙躲进空灵间向泰良汇报，反倒激怒了“厉鬼”屠泰良：“赶也要赶回来呀！照你这么说，放出去，再揪不住心了呗！一点力度没有！不是我说你，这些年你一直阳萎！拿我的话当什么了？啊——若是温可一，你敢吗？嘿嘿，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呀！我们的管理居然败给一个死去的灵魂！通通按旷工处理！也包括你！”屠泰良气得一哆嗦触了挂机键。
　　入夜，送灯完毕。
　　曾峰出主意让女人们去宾馆歇息，她们“怕”字都不敢出口，就睡“本田”。远见停车场，“鬼火”闪现。
　　夜半无话，
　　朝不见日，灯影下，邵非遇到的第二个意外，在二号告别厅门前发现了耶律文静。文静大大的眼睛问邵非，邵非摇摇头。邵非还盯嘱了她一句话：“加盟者的母亲葬礼。”邵非向豪华告别厅里指了指，文静仍在三步开外对他点点头，俩人便淹没在人潮中。
　　人，
　　除非职业需要或非人类——人应该是所有动物中最容易被心灵感应传染的。邵非遇到的第一个意外，张家本没打算租用豪华告别厅。可是，谭局长特别强调这正是麻局长担心的：“张凯同志在领导岗位上为组织工作多年啊！老张符合定例；代表定位；堪当定论。”
　　悼词邵非执笔，无须斟词酌句，言简意赅是招非拿手的。人生能把自己的灵魂装大家心里，说来容易，何等艰难啊！哀乐声中，加之致悼词者声音专业，态度敬业，氛围格外悲切，暗自垂泪的成片，感人肺腑于这最后一程除了生离死别，没有特别！
　　人们惘然、肃然、默然地跟着围成的圈子走……
　　这一圈走出了什么？这一躬想到了什么？这一眼看到了什么？
　　人，是否可以这样时常提醒自己：生前无人敢说，死后免予胡评；活着是一张脸，死了留一点魂。亚里士多德对人深有感慨：“人是什么？一块软弱的墓碑，时间的牺牲品，命运的玩物，一个倒霉的影子，有时受到嫉妒的折磨，有时受到厄运的捉弄，剩下的是黏液和胆汁。”
　　倘若心存几分善良的人性，就该感到这个过程是对生命的一次洗礼；未曾不是对隔阂乃至仇恨的一次消解？而有些人鄙视这样的机会，偏偏把压抑释放给他人，那是释放么？是宣泄！
　　
　　[1][1]八宝山革命公墓在北京石景山区八宝山东部，长安街延长线路北，是中国声名最著，规格建制最高的园林式公墓。建国后，在明代护国寺基础上改建。
　　[2]呲边儿cībiānr东北方言，靠边儿，不上前。
　　[3]抬重指入殓时抬棺材，这里是从棺材里向外抬，过床，推去告别、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