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经典言情>龙岭谣>第六章 回家 (2)

第六章 回家 (2)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2-20 16:58:44      字数:5616

  那天晚上,母亲见他回家来,又高兴又担心。
  “你坐哪班船回来的?”母亲看着他不无怀疑地问,在母亲的感觉中,这个时候是没有从县城来的班轮的。
  “妈,我是与两个同学一起出来‘步行串联’的。”他说这话时,心中非常苦涩。所谓步行串联应是“革命大串联”的一种形式,但他们既无革命目标,更无革命动机。特别对他和陆文杰来说,与其说“革命串联”,还不如说是一次东躲西藏的流浪。他又补充道,“他们已在接待站住下了。(接待站)就在我念初中的学校里,我从那里回来的。”
  “又‘步行串联’了?”母亲不理解地问道,又告诉他道,“肖玫前些日子也出去过几天,钱也丢了,衣服包裹也丢了,就回来了。”
  “她会这样傻的?”但他心想自己也一样傻的,只是表现形式有点不一样——自己竟拎着三包衣服,却冻出了病来。
  母亲又像很不安地问他道:“你是红卫兵、造反派吗?”
  他觉得很尴尬,心想自己本来是红卫兵,现在已不是;自己从外地匆匆回来,也想加入革命造反队伍,但人家似乎不允许。最后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道:“还没有考虑好,到底加入哪一个组织,组织多如牛毛,不知参加哪一个好?”确实学校里什么“兵团”、什么“司令部”的不少,但说多如牛毛,也是过分夸张的一种说法。
  母亲像放下了心道:“那你是没出去过抄家,掘人家坟墓过,也没有揪斗过老师,不像肖玫……”
  “肖玫怎么啦?”他紧张地问,“她揪斗老师,掘过人家坟墓了吗?”
  “这倒也没有,”母亲道,“可她像疯了,她要与父母脱离关系。”
  “原来如此!”他松了一口气道,“我们学校也有人这样的。妈,这没什么(大不了)。”在他看来,与剝削阶级家庭划清界线正是一种有觉悟的表现。
  “父母把她当珍宝,她这样对待父母,还没什么?”母亲吃惊地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
  “妈,你放心,”他道,“我不会不认你的。”
  “唉,”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又落起泪来道,“也不能太怪小姐的,人家第一次来抄她家,把她吓得浑身发抖,那些人还逼着她要与父母划清界线,让她说出藏东西的地方,她就是哭,她哪里知道藏了什么东西的。后来这帮人还来我们家找了一遍。”
  “他们来找什么?”他也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问。
  “怀疑有金银财宝转移到我们家里藏着,”母亲又补充道,“他们差一点要掘地三尺了。”
  他笑起来问:“他们找到什么吗?”他自知又在明知故问。
  “哪里有东西藏着的?”母亲道,“他们冤枉了四少爷,四少爷是最老实的人。解放时没有跟着(父母兄妹)一起逃出去,公私合营时又带头把厂子、店,都交了出去。他已是政府干部了,我们都这样认为的。”
  “妈,不说这了,”他觉得要说也说不清楚的,心想像陆文杰父亲是从解放军部队转业过来的,眼下不是也在被揪斗吗?“妈,他们来抄家时,你怕不怕?”
  “不怕,怕什么?家里有什么东西?”母亲又补了一句道,“他们说这不是抄家。”
  “那叫什么?”他像自问自答地道,“叫抄家,也说不过去……无产阶级怎么抄无产阶级?不过,真抄出什么的话,就要叫抄家了。妈,你也至少是无产阶级的叛徒了。”
  “你乱七八糟地说什么?”母亲又警觉地问他道:“怎么现在就回家来了?”言下之意就是还不到放假时间,不在学校里搞运动,怎么可以回家了?
  “哦,妈,现在没有放假不放假的,我们不少从乡来的同学早就回家,帮家里种田去了。”他又道,“我们这次是‘步行串连’,也是参加运动。”
  母亲这时已完全放下了心来,想到了要为他弄吃的,问他道:“你想吃点什么?”
  “妈,随便吃什么,”他道,“我还没有问你,你还去肖家做工吗?”
  “不让去了。”母亲又心里沉重起来道,“他们都被赶到了车库住着,其实,后来也只有肖玫一个人住着了。太太被关在学校里,四少爷在县里还没回来过。不知肖玫她这几天有没有事?”
  “要我去看看她吗?”他自己这时也想去看看肖玫的。
  “你不要去,那里有人把守的。我要进去,也要想许多理由。”母亲又道,“要不你去门口候着她,但她很少出来的。”
  他放弃了去见肖玫的想法。但在内心深处里,希望着能在街上或什么地方恰好碰上她。“妈,你什么时候再去看她?”
  “我也不知道了。”母亲又自责地道,“我没有照顾好她。她还是个孩子……”
  “妈,她不小了。”他真的算了算道,“她也够十五岁了,如果没有眼前的这场运动,她也该读高中了。”
  “可她真可怜,”母亲忧心忡忡地道,“父母都关着……”
  他不知说些什么来安慰母亲,沉默了起来。“妈,”他想到一个天大的问题,“她吃饭的钱哪里来,还有你?”
  母亲道:“镇上给了我一份临时的工作,在镇幼儿园烧一顿中午饭,因为原有的炊事员中有人生病住医院了。肖玫是她母亲学校里给的钱,钱是从她母亲工资里拿出来的,但要肖玫写借条的。每月十五元钱,也够她用了。”
  “嗯。”他点了一下头,心想应该够用了,母亲每月给他十五元钱,以前他还省下一、二元买书的。他也为母亲能离开肖家感到有点高兴,不过,他又担心地问,“妈,他们给你多少工资?”
  “一天一元钱,一个月二十六元钱。”母亲道,“钱是比过去少了,但也够用的。”
  他想了想道:“妈,你以后不要每月给我十五元,十二、三元也够用了。再说,前两个月我还攒了一些钱下来。”
  “不用你来省,”母亲道,“我在家用不了多少钱的。”
  “妈,”他道,“即使一直这样下去,我也不想考大学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母亲反对道,“怎么能不读下去?借钱也要给你读的,何况钱早准备好了的。四少爷过去给的钱,我还存了一些的。”
  “我懂了。”他道。
  
  第二天,他去接待站找了陆文杰与大头,要陪他们上梅翁山。
  “不去了,我们问过人了,人家告诉我们,上面现在住着部队,成了军事重地,一般人不能上去的。”陆文杰告诉他。
  “不好意思,我一点不知道这情况,让你们白白跟我来梅庐了。”他道。
  “这算什么?”大头道,“不过是路过此地,你考虑什么时候出发?”
  “不用这么急吧?”陆文杰道,“纪周难得回一次家,让他多耽一、二天吧!”
  “我没意见,”大头道,“耽几天、几个月也没关系,没有人等着我们,也没有事等着我去做,急什么?”
  “那你们安心在这里住几天,梅翁山是上不去了,但还有好玩的地方的,我慢慢带你们走走玩玩。”
  “还有点什么好玩的地方?”大头问起来。
  “周围好玩的地方多着呢,有些地方,就是有些远。”他道。
  “废话,”大头道,“远了,还怎么去?”
  “我们接下来,反正要步行串联,”他道,“如果沿着梅翁山下的梅溪向源头走去,一直可以走到龙岭(山),一路上也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其实,他记忆中自己也没有去过龙岭(山),但母亲说他去过的,可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小时候祖母对他说过,他身上有龙岭(山)人的血脈。还教他唱流传在龙岭(山)一带的儿歌:“龙岭长,龙岭高,龙岭山里风光好……”
  “龙岭(山)听是听到过的,”大头道,“不知到底好玩不好玩?”
  “龙岭(山)你这个本地人也不知道?”陆文杰对大头道,“这也是我们省内的名山,要说起来,这里的山,还有我们桐州后面的山,都是这龙岭(山)的余脉。”
  “照你的说法,我们还都是‘龙岭(山)人’了?”大头不无嘲讽地道。
  “可以这样说,不过,”陆文杰道,“狭义的龙岭(山)人,只是指龙岭(山)里的人,最多加上山脚下一圈的人。而我我至多是半个‘龙岭人’。”这是因为他母亲是桐州城里的本地人。
  他心想,也许只有我是真正的龙岭(山)人了。但他不知道,已死去的祖母是不是随便说说的?
  “它到底好玩不好玩?”大头这时又问。
  “当然好玩。它最大的特色,就是那里不仅有著名的佛教寺院,又有名气不小的道观,这与一般名山要未是佛教道场、要未是道教的洞天福地,真不一样。我想是一直想去,但串联串到大山里去,总有点说不过去。”陆文杰悻悻地道
  “我也不过是说说的,”他道,“还是按原计划进行比较好。”
  “按原计划进行吧,”陆文杰点头道,“今天就在这梅庐镇上看看。”
  “嗯,我带你们走走,到我们家里也去坐一下。”他道。
  “好啊,”大头高兴地道,“是想去你家看看,我昨晚也与陆文杰说起过。要不我们这就去你家,出来再在镇上看看。”
  “其实,一个小镇也没多少可看的。”他道。
  “要看的,”陆文杰道,“大家都知道,我们桐州一半财富在梅庐,当然这是指解放前。”
  “嗯。”他点点头。他早听说过,镇上以肖家为首的三、四家大户,总财产占了桐州县的一半还多。解放前夕,肖家已把大部分资产都转到了国外,只留下了搬不动的厂房、店面,当然仍是一笔不小的资产。五四年时,唯一留下来的肖家四少爷带头参加公私合营。四少爷在县里也红极一时,在工商联、政协都有职务。但眼下正被造反派在揪斗着,因此,他感到很难向两位同学介绍些什么了。而本来,他也可带他们到肖家的花园看看,看看肖家那幢隐藏在中式粉墙里的红砖洋楼。花园里也许还保留着他与肖玫建的“园中园”——小花园,他们幼时的“伊甸园”。
  “你在想什么?”大头问他道。
  “没想什么。”他因意识到自己走了神,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一下。
  “走吧,到你家去。”大头道。
  “你妈在家吗?”陆文杰问,“她在家的话,会不会讨厌我们去打扰。”
  “不会,不会。”他道,“不过,她这时也不会在家,她在镇幼儿园烧饭,还要帮着做一些保洁的事,要到幼儿园放了学才能回到家。”
  “你意思是,在你家没有饭吃的?”大头开玩笑地道。
  “我没有这样说,”他当真地道,“就是要大家动手。”
  “我们还是回接待站吃现存饭的好。”陆文杰道,“纪周,你家里没人做饭,也一块儿来吃一点算了。”
  “不行,我不能这样。”他忙道,“我昨天就说了,我在这(接待站所在)学校读初中的,肯定会碰到熟人的,真的碰到了多尴尬?我家就在这镇上,怎么可以在这里睡、这里吃?不行,肯定不行的。要不今天中午,我们请你上馆子,吃我们梅庐的名菜酱香虾虎鱼。”
  “先到家去再说吧,”陆文杰道,“走,到你家大概要多少时间?”
  “要不了多少时间,”他道,“直接走过去,走快十来分钟。与县城、与省城比,我们只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纪周!纪周!”
  他带着陆文杰与大头走过船码头,正在向两位同学介绍梅溪河彼岸,突兀在梅溪与晴川江交汇处的孤峰——梅翁山时,听到有人叫他。他转头一看,是邻居赵姨向他走来。
  “赵姨。”他已多时不见赵姨,倍感亲切地叫了一声。
  赵姨走近了才发现他带着两个可能是同学的人,显得有点拘束地问他:“都是你同学吗?”
  “是啊,”他又向两位同学介绍道,“是我邻居赵姨。”
  “赵姨好!”陆文杰与大头同时叫了一声。
  “你妈不在家,到我家吃饭吧。”赵姨以为他是刚回到镇上的。
  “不了,我妈已为我准备了中饭的。”他又解释道,“我是昨天晚上就到家了,我的同学住在接待站,今天带他们过来看看的。”
  “喔,是这样。”赵姨道,“这么说,你已什么都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他猜到赵姨指的是肖家的变故,便道:“这场大革命是一场彻底的革命。”
  赵姨眼里却掠过一种吃惊的神色,但马上就回答他道;“对,很彻底,很彻底,那些地富反坏右,也重新打倒了。你们忙吧,我去菜场了。”赵姨像要躲开他们似的,匆匆走了。
  “我这位邻居对我是很好的,”他对陆文杰与大头道,他把小时候被几个同欺侮,赵姨领着他到学校找校长评理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
  “她本来还像要对你说什么的,”陆文杰道,“一听你说大道理,她就不说下去走了。”
  “我也这样认为。”大头附和道。
  他深思着不语,心想自己没有说什么大道理?说这是一场彻底的革命,是自己的认识和真实的看法,他认同社会应该深挖和打倒一切敌对分子、阶级异己分子的思潮或潮流。当然面对一个个具体的人,他又感到迷茫了。他恨资产阶级、走资派,但面对一个个具体人时,如肖玫的父母,陆文杰的父亲,又怎么恨得起来?特别是面对所谓敌对阶级的子女,如眼前的陆文杰,还有小时的伙伴肖玫,不觉得他们真的异于常人,认为他们与所谓红五类的子弟并没有多大的差别。甚至对社会排斥、歧视他们,认为是不公正的。当然,他也怀疑过自己是否有立场问题?他也常陷入一种困惑,自己接受热爱人民的教育,也自认为自己是热爱人民的,但面对一个个具体的人时,看到的不是有那种缺点,就是有这种缺点,甚至是很丑陋的人,如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或现实生活中的阿Q,自己怎么热爱得起来?当发现陆文杰与大头都看着他的发呆时,他忙道:“我倒没太注意,不知她要说什么的?”他表示着遗憾。不过,他也想,有你们在场,她也不会真肯说什么的。“走吧,再走几步就到我家了。”
  
  在自家门口,他注意到了木门上,还留有没洗刷干净的字迹:“资本家的忠实走狗!”这“资本家的忠实走狗”,显然是指他的母亲。
  他顿时明白,母亲还有许多事没有告诉他,这时他觉得有空时应找赵姨问一问情况了。
  “谁在你家门上写这标语?”陆文杰与大头也看到了,大头有点大惊小怪叫起来。
  “大叫什么?‘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了’?”陆文杰嘲讽地问道。
  “我要借一只刨子来刨一下,再用水擦是没用的。”他道。
  “这叫‘入木三分’。”陆文杰装着轻松地道。
  “嗯,”他道,“如果真要刨掉三公分的话,也不要刨了。”
  “买罐油漆来,漆一漆就好了。”大道头。
  “还是让它在日晒雨淋中,慢慢褪掉吧!”他道,“进去坐。”
  “房子还不错,”进了房内,大头打量了一下房间后道,“如果肯把这房子无偿地给你们住的话,确实说明对你们是不薄的。你母亲肯定是对他们也是忠心耿耿的。难怪有人要写她是‘走狗’了。”
  “你话怎么这样臭?”陆文杰彰显着不满地道。
  “让他随便说,”他心想大头也不是全都说错,母亲的确对肖家几代人忠心耿耿,特别是对肖玫,有时甚至比对自己还好。
  “你看,还是纪周大度!”大头道,“当然,我说得也是有些问题的。”
  “你拍什么马屁?”陆文杰道,“纪周早已恨死你了。”
  “不会吧?”大头道又问他道,“纪周,你恨我吗?”
  他笑而不答,他无法回答,答“恨”,其实他不恨;答不恨,陆文杰会认为他配合不默契。
  正在这时,有一种嘈杂的声音传来。
  “好像有许多人在往这里来。”大头道,“开门看一看吧?”
  “看什么?”陆文杰道,“看得还不够吗?”
  但门外的声音越来越近,而且渐渐能听清有的说话声了。
  “好像到我家来的。”他判断道,“不知是些什么人?”
  “看一看吧!”大头道。
  当他开门放目看去,见一帮戴红袖章的人正气势汹汹地向他家走来。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